书城小说我也很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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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也很想他

到了七月,天气更热了。七月八号这天,辛意田很早就完成了工作。她提前下班,到花店买了一大束白色的桔梗,打车来到郊区的一座公墓。里面松柏郁郁,芳草萋萋,这里环境肃穆、安静,高跟鞋敲打在青石板铺成的小径上发出噔噔噔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清晰地回荡在耳边,使人的心不由得紧张、慌乱起来。

她循着记忆一步一步朝墓地深处走去。两侧竖立的诸多石碑令她有些怔忡:这些人的生前是什么样子?他们的亲人经常来看他们吗?

时间隔得久了,她只记得大概方位,等她终于找到谢厚的墓地时,已经有人先来一步——谢得斜靠着墓碑半趴在那里,头埋在胳膊上像是睡着了。不知道他来了多久,墓前放着一束菊花还有一个空酒瓶。

他听到脚步声,慢慢抬起头来,双眼有一瞬间空洞无物。

辛意田有些不知所措。她之所以等到这么晚来,就是想避开其他人,以免尴尬,却偏偏碰见了他。她踌躇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把花轻轻放在地上。

“你还记得他的忌日?”他似乎清醒过来,坐直身体问。

“前几天听人提起他,这才想起来的。碰巧在上临,就来祭拜一下。”辛意田如此轻描淡写地解释着她的到来。

“你们同学的感情未免也太深厚了些。”他的语气听起来像含了一根刺。

她没有说话。如果一个人在你十六岁,他也十六岁时便毫无预兆地离开,无论对谁来说,都是心灵上的一种震撼。就算这种震撼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减弱了,然而第一次意识到生死无常这件事本身带来的影响却将贯穿你的整个生命。

“其实我不是每年都来,有时候忙着开会、应酬,然后就忘了。我记得很多年前,第一次来,也是这样一束白色的桔梗,静静地摆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那时候他刚走,还有很多亲戚朋友来祭拜,大家送的都是菊花,所以一直都记得这件事。那时候很想知道是谁那么没常识——”

那时候他还小,还没有真正遇见她。

“现在谜题终于解开,”谢得抬头,从逆向的光线里看她,问,“你为什么送桔梗?因为他喜欢?”

“不为什么,顺手拿的。”她没有多做解释,一语带过。绕墓碑转了一圈,叹气说,“墓地管理得不好哦,你看,石头缝里长草了也不管。”

他蹲下来一根一根把杂草拔去,淡淡地说:“十一年了,谢家年轻一辈的小孩子甚至不知道曾经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过,记得的也都不愿想起。”

辛意田也蹲下来帮忙,感慨万千地说:“十一年了啊,那时候我十六岁,上高二,一转眼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时间就像一把刀,刀刀催人老。”

“我还从来没听你说起过你跟他同学时候的事。你眼中的他是什么样子?”谢得的语气一反往常的冷淡、疏离,难得的温和、平静。

辛意田用力搜寻着脑海中残存的印象,一个少年穿着校服坐在课桌前的影像渐渐浮现在眼前——

“清秀,安静,不怎么笑。成绩好,喜欢画画,体育好像也不错。就这些,没有了。”

“那他在学校里应该大受欢迎了?”

“好像是,但是他似乎很苦恼,每次收到礼物或是邀请,总是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还蛮好笑的。”辛意田沉浸在回忆中,“我跟他从初中起就开始同班,三年两人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没想到到了高中还同班。那时候我很内向,很害羞,再一次成为同班同学也没有主动跟他说过一句话。就这样大概过了半个学期。有一次月考考完,他问我考得怎么样,偏偏那次我考得很差,加上他突然走过来跟我说话,我受到了惊吓,结果一句话没说,掉头跑走了。我不明白当时的自己怎么会那么无礼,以致后来两人又有半个学期没说过话。”

谢得问:“那后来怎么又说话了?”

“那是因为到了高二,我们同桌了,这下总不能再不说话了吧!”

“你知道我眼中的哥哥什么样子吗?”谢得在她的激发下缓缓开启了记忆的大门,小时候的一幕幕又在眼前闪过。他娓娓道来,“他在院子里画画,我在院子里杀青蛙,然后把沾满鲜血的双手按到他画好的画上。他要打我,我就跑,自己摔倒了,号啕大哭,惊动了爸爸。我添油加醋告他的状,爸爸劈头盖脸打了他一顿。我内疚了,哭着求爸爸不要打,反倒得了一只鸡腿作为奖赏。最后他罚跪,我陪着他,但不过是蹲在他面前啃鸡腿。后来我突发善心分给他半只,但是一到两人分东西吃的时候,我就提醒他还我的那半只鸡腿,然后他只好把自己分到的再分一半给我。这种事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一次,基本上每次都是我捣蛋,他倒霉。”

辛意田忍不住想说“怪不得你会这么成功,原来从小就有做奸商的天赋”,可又怕脾气不好的他翻脸,便改为指责,“你为什么要做杀青蛙这么残忍的事?”

“烤来吃啊!我不知道小孩子是不是天性残忍,反正那些所谓的仁义礼智信都是后天培养起来的。那时候只要是活的,没有不被我吃的,像什么麻雀、知了、水蛇、蛤蟆、老鼠、蚂蚱、壁虎等等,甚至还吃过穿山甲,味道蛮好的。”

“咦——你还真是什么都敢吃。”辛意田听得连连摇头。

“我们两个有过一次离家出走的经历。那时候我大概四五岁,他也很小。我把家里新买的彩电弄坏了——我跟你说过,我从小就喜欢捣鼓汽车电器这些东西,如果不是要继承公司,我就去读电子专业了——那时候黑白电视都很稀奇,何况是彩电。哥哥也很害怕,怕爸妈回来骂我们。后来也不知道是谁提出离家出走,我们两人就背着书包从家里出来,可又不知道要去哪儿。最后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坐火车去浙江的姑姑家。”

“啊?你们两个小孩真的离家出走啦?”辛意田无法想象这样的事。她从小就是乖乖女,就连最叛逆的青春期也不过是成天一个人闷着不说话,也不理人。妈妈还曾数落她是“没嘴的葫芦”。

“还没走到火车站我们就被认识的人拦了下来。天黑了,爸爸妈妈敲锣打鼓到处找我们,急得差点报警。回到家作为哥哥的他被我爸教训得很惨,光是检讨书就写了一百遍。我呢,什么事都没有,我妈还特意去街口给我买牛肉面吃。弄坏彩电的事也没有人提起。”

辛意田羡慕地说:“哇,有这样的哥哥真好。”

“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替我挨打挨骂,遮风挡雨了。”他转过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波澜不惊地问,“你还爱他吗?”

经历了一开始的慌乱,辛意田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认真思考着他提出的这个问题,一字一句回答得很慢:“怎么说呢?不能说是爱,只能算是暗恋吧,因为对方根本就不知道。加上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一个人突然就走了,所以才让人一直难以忘怀。只是这样而已。”

然而谢得的感情比她复杂多了。他静静地看着她,反问了一句:“是吗?”

她站起来,低头将身上沾着的杂草灰尘拍干净,轻声说:“我要走了,你呢?”

“我想再待一会儿。”

她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下说:“你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了,毕竟健康最重要。”

像慢镜头般,蹲在地上的谢得转过头来,以仰视的姿态望着眼前这个他爱而不得的女子。她的背后是无垠的长空,以及浩荡的山风。

因为光线和距离的缘故,辛意田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是莫名地,她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就像夏天的雨,没有缘故地来,没有解释地走。她没有办法再多说一句话,带着仓皇的心情快步离开。

一路上,她想起了很多年少时候的事。原本以为早已遗忘的那些事,原来一直都隐藏在某个地方,只是没有契机想起来罢了。通过这些回忆,二十七岁的她重温了一次暗恋一个人时的那种心情。

为什么会喜欢他?也许是他不经意间的某一个动作,也许是他看着窗外时沉静的姿态,也许是他画画时认真的表情,也许是他对着她不好意思的一笑……具体什么原因,辛意田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在一群吵吵闹闹、油嘴滑舌的男生中,他是那样的安静,特别,与众不同。

她每次从他桌前经过,心跳都要加速,从来不敢抬头。有一次她吃完饭回到教室,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一阵风刮来,吹得满室的书本纸张哗哗乱响。他桌子上的演算纸像一片落叶,悠悠然飘在地上。她踌躇不前,终于还是走过去把它捡了起来。密密麻麻的一堆数字上面用红笔画了一个人的头像——班主任吴大头正目光炯炯地瞪着她。她像被火烫了一下,慌慌张张将纸压在文具盒下面,逃离般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那时候她的父亲因病去世,母亲难掩悲痛,常常以泪洗面,她开始变得沉默。家里经济条件也不好,学校每次要交钱,哪怕是三块五块,她也会为此犯愁,不敢开口问母亲要。她说话越来越少,没有什么朋友,成绩不上不下。后来母亲嫁给了沈家山,尽管事前征询过她的意见,可她还是有种被遗弃了的感觉,她只盼着快快长大,好离开家里独自生活。

而他则截然相反,家境好,成绩优秀,下了课总是有人喊他打球。初中三年,他们没有任何交集。她不曾借过他的书和笔,他的球从没有落在她的脚下,他们很少在路上碰到,也没有分在一起做过实验……

他跟她说话,一般是在代发试卷的时候。“辛意田——”他喊着她的名字,然后走过来把试卷放到她桌上。她总是低着头,从没有说过谢谢。后来到了高中,两人同桌,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主动开口。

她的心情他从不知道,她也没有想过要让他知道。

高三开学第一天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她感觉木木的。好长一段时间还是以为只要她一转头,就可以看见他坐在她旁边。她的邻座空了很久,一直没有人搬过来,她很寂寞。她有时候会趴在桌子上,看着左手边空空如也的座位,一个人跟空气说话:“嗨,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要不要每天都考试?你每天都吃什么?还是什么都不吃……”听到窗外梧桐树沙沙地一阵响,如同天堂里他的回应,她满意了,重新埋首题海。

奇迹般地,她竟然考上了上大,这让所有人大跌眼镜。她觉得她之所以如此幸运是因为他的在天之灵暗中帮助了她。上了大学,她开始知道心里的想法要通过语言表达出来才能让别人明白。她交了一些朋友,和何真的友谊就是从那时开始一直保持到现在。她变得活泼开朗起来,想起他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她决定去应聘谢得的家教——一种隐秘的好奇心使得她想知道跟他有着最亲密血缘关系的弟弟是什么样子。

她见到谢得的第一眼,就仿佛又看到了他。而那一年,谢得刚刚十六岁。

大学毕业,她去了法国留学,并且留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多。她在国外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幽默——生活跟你开玩笑,你何妨也幽它一默。

正是她的这种积极的态度吸引了魏先,他开始追求她。她放弃法国的一切,随他一起回国。他们准备结婚。

辛意田头一次这么完整地回顾着自己前三分之一的人生。人生一些重大的转折点,比如高考,比如大学毕业典礼,比如拿到留学签证,她已经想不起来当时具体的情形,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然而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从不曾刻意记在心上,回忆起来却历历在目,细节一次比一次清晰。

她打电话给魏先,问他中学时代有没有暗恋的对象,魏先支支吾吾不肯说。凡是男人都不会把这种事情告诉自己的未婚妻,那将是两人婚后每一次吵架的催化剂。辛意田察觉到自己的强人所难,笑说:“你不问我有没有?”

魏先表现得很豁达,“得了,年轻时候谁没有一两个性幻想对象。”

辛意田笑骂他下流,“我呸!跟你的性幻想对象睡觉去吧!”

辛妈妈打电话埋怨女儿,说她人在上临也不来看自己。辛意田只得说:“好好好,这周末就去。”

周末去沈家的路上她买了一些熟食,免得大热天母亲一个人还要烧那么多的菜。她怕热,一大早就去了,偌大的沈家很安静。辛妈妈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择韭菜,旁边放着一辆婴儿车。七个月大的琪琪乖乖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时不时摇两下。辛妈妈提过女儿手里的袋子,看了一眼,责备道:“买这么多菜干什么?外面的又贵又不好。”

辛意田以一句“我想吃啊”堵住了母亲的唠叨,陪母亲坐在树下择菜、聊家常。辛妈妈问她房子装修得怎么样,结婚准备得如何,请客名单定了没有,喜酒在哪里摆等等。辛意田忙说:“妈,还早着呢,这才几月份。”

“你们也该准备了。对了,魏先怎么没有来?”

“他这段时间接了个活儿,特别忙,天天加班,饭都顾不上吃。”她打电话给他,十次有八次说是在公司。她很是心疼,心想等他忙过这一段,就抽空回一趟北京看望他。

“年轻人忙是好事,不过再忙也要注意身体。”辛妈妈很中意魏先这个女婿,叮嘱辛意田好好照顾他,又从屋里拿了一个信封出来,递给女儿,“这个你拿着。”辛意田打开一看是一张存折,里面估计是母亲一辈子的积蓄,忙还给母亲,“妈,你也太小看你女儿了,我不缺钱。”

“你这孩子,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你们俩再凑点儿钱买辆车。”辛妈妈硬是把存折往女儿手里塞。

辛意田抬头正色道:“妈,这钱我不能要。你也不能嫁个女儿就把自己的棺材本赔进去啊。”说完她笑了一笑,挤眉弄眼地说,“再说了,你女儿比你想象中有钱,买辆车还不是手到擒来?”

可实际上她烦恼的不是买不买得起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因为照顾魏家亲友的虚荣心自己掏钱去买一辆并不实用的车子。北京糟糕的交通状况,出了名的难停车,还有一涨再涨的油价,辛意田觉得在北京买车真是不实用。她认为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才是更明智的选择,况且又响应了政府的号召——“低碳出行,绿色环保”。

辛妈妈犹自不相信地说:“你才工作几年,哪有什么钱?”

辛意田不愿被母亲看扁了,做了个怪表情,大声说:“唉,好歹你女儿在法国挣的是欧元!你说你有工资,不肯要我养老,那我也不能拿你的棺材本啊!”

“傻孩子,女方家什么陪嫁都不出,会被人家看不起的。”

“妈妈——”辛意田抱住母亲的脖子,柔声说,“你把我养到这么大,就是最好的陪嫁。”

辛妈妈见她如此坚持,只得算了。哪知辛意田这番话说者无心,有人却是听者有意。中午吃饭的时候,沈均和对她特别热情,坚持坐在她旁边,一会儿给她倒饮料,一会儿又给她盛汤。辛意田受宠若惊,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感激得连声说谢谢,后来见他吃完饭也不走,一直坐在自己身边没话找话说,就知道他大概是有什么事要自己帮忙,就特地避开众人来到走廊上吹风。

沈均和果然跟了出来,一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辛意田直截了当地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他倒是不客气,开口便问她借钱。

辛意田蒙了,料不到他竟会问自己借钱,不动声色地问要借多少。沈均和大大咧咧地说:“十万?”见她脸色大变,立马改口说,“五万也行。你在法国挣的是欧元,这点儿钱还不是小意思?”

果然人不能炫富。辛意田捏着这个烫手山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一时间左右为难,头大如斗。心中思量了好一会儿,她委婉地说:“我的钱都是魏先在帮忙管理,理财这一块他比较在行,所以我手头能动用的现金不多……”

不等她说完,沈均和便不知趣地问:“你就说你能借多少?”

辛意田气得差点吐血,心想我宁愿做慈善,也不借给你这个败家子。她干脆说:“我身上只有五百块钱现金,带的信用卡是魏先的副卡,取不了现。所以,没有办法借给你。”其实她跟魏先一向财政独立。

沈均和明白过来她不肯借,脸瞬间拉长了,进屋的时候把门摔得哐啷响。

辛意田知道自己彻底得罪他了,尽管她不在乎,可是一想到母亲以后在沈家的日子——沈家两姐弟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她重重叹了口气,在外面待了一会儿又走进来。

楼下空荡荡的,辛妈妈不知去哪儿了,沈均安的房间里传来说话声,时高时低的。她走过去听到沈均安在骂弟弟,“你拿了我多少钱出去玩,你自己算算!没钱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摆什么阔陪吃陪玩,还包来回的机票!你以为那些人是朋友啊?人家只不过拿你当冤大头罢了……”

沈均和低声下气说客都已经请下了,总不能让他丢这个脸。

“不丢你一回脸,你不长记性。你再不滚,我告诉爸爸了啊!”

沈均和见姐姐动了怒,只得怏怏地走出来。见到坐在沙发上的辛意田,毫不掩饰,大给她脸色看。

辛意田装作没看到,喊住要出门的他,“你们刚才在里面说话,我隐隐约约听到几句。如果只是请一顿饭的钱,我还是有的。”她怕沈均和再跟她狮子大开口,主动说,“两千块钱够不够?”

搁在平时,沈均和根本就不稀罕两千块钱,然而此刻他山穷水尽,晚上就要请客,事情急得犹如火烧眉毛,只好勉强地点了点头。

辛意田让他把卡号给她,说回到酒店就给他汇。沈均和的态度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你什么时候回去?我开车送你。”她本来想等太阳下山,外面不那么热了再走,见沈均和跟小丑似的在自己身边蹦来跳去的,只好提前跟母亲和沈家山告辞。

她在酒店楼下银联的ATM机取了两千块钱现金,拿给沈均和之前说:“我妈妈身体不好,腰椎间盘突出,还有风湿病,一到阴雨天就发作。平时你能不能多照应她一点儿?”

“哦,阿姨还有这毛病?行行行,没问题!”沈均和满口答应。

辛意田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话。只要他不对自己的母亲吆三喝四、冷眼相向,她就谢天谢地了。这两千块钱也没指望过他会还,沈均和“贵人多忘事”,辛意田不提起,他当然是不记得借钱这回事喽。

辛意田陪何真去市医院做产检,意外碰到谢得。他一个人站在大厅外面的走廊上,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夹着一根烟,但是没有抽,任由烟静静地燃烧。董全从停车场把车子开过来,他转身准备下台阶,然后看到了她们。

他一怔,然后朝她们走过来,对何真点了点头,把手里的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抬头时眼睛看着辛意田,目光深邃。他想说点儿什么,忽然间又什么都不想说,宁愿这样保持缄默。

见他迟迟不说话,辛意田笑得有点不自然,咳了一声,“嗨,好久不见。”她跟他打招呼。

谢得只是“嗯”了一声,表现得不大热情,但是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何真察觉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氛,好奇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

“嗯,你来医院是——”似乎两人每次碰面后的寒暄都有一定的困难。见对方沉默了十来秒还没有开口的意思,辛意田不得不肩负起说开场白的重责大任。

“看我爸爸。”

“伯父身体还好吧?”

“肝癌,晚期。”他语调平静地陈述道。

不单是辛意田吓得一时反应不过来,就连何真也忍不住转过头来盯着他看,两位密友很快对看了一眼,用眼神表示着心中的震惊以及询问对方接下来该如何接话。何真揉了揉鼻子,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指着大厅的玻璃门说:“我先进去了,你们聊。”接着就快速逃离了沉闷又尴尬的现场。

何真一走,两人用不着再客套,呆呆看着对方,却依然无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儿,辛意田低声问:“你还好吧?”他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短短几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感觉是如此艰难。他像是得了失语症一般,整个人的状态是她从未见过的低迷。

辛意田见他一脸疲惫,眼睛下面一圈淡青色,心口仿佛被鸟儿尖锐地啄了一下似的,疼得厉害,“没有办法也要乐观点儿,不要折磨自己……”

他没什么表情地说:“怎么乐观?人从一出生开始,就是一出悲剧。”

她抚着额头,牙疼般地说:“呃……反正我们来到这世上,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这样想的话,是不是会好一点儿?”说完试探性地看了他一眼。

谢得一开始用一副“不知所谓”的表情看着她,看得她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过了一会儿他微微咧嘴,眼睛眯了一下,脸上硬朗的线条变得柔和起来,换了个话题说:“你陪何真老师来产检?”

他开始闲聊了,这表示他的心情应该有所好转了吧?辛意田忙点头说:“对啊,她吐得很厉害,想问问医生有没有什么办法。”

“男孩还是女孩?”

“不知道。你比较喜欢什么?”她随口问。

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不是我的,我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辛意田“哦”了一声,一时间无言以对,谈话再一次冷场。她不再试图救场,就这么沉默吧。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飘走。

“你为什么要跟他结婚?”他突然问。

辛意田被他扔过来的这个炸弹炸得手足无措。她顿时觉得任由他百无禁忌地乱挑话题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她又不能以一句“我不想回答”堵回去,苦笑了一下,叹气说:“因为我想啊。”

“不结不可以吗?”他竟然问得这样理所当然!

她脸色一正,双眼直视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不可以!”

尽管早就知道她的答案,谢得的脸色还是忍不住暗了一暗。他点了点头,擦着她的肩膀离开。这大概就是他为什么忘不了她的原因。

辛意田并不因为被人这样念念不忘而感到得意,她只觉得惶恐。

谢得跟她接触过的那些普通的年轻人不一样,他身边没有亲人的爱护唠叨,没有朋友的嬉笑玩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跟她自闭的中学时代很像。而物质条件优越的光环又太耀眼,一不小心就会让人走火入魔,自我崩溃。她希望他可以认识一些又年轻又可爱的女孩子,比如上次她见过的那个跟她一样名字里有个“意”字的学妹,然后赶快忘掉她。

何真见她推门进来,笑问:“这么快?他呢,走啦?”

辛意田哼了一声,埋怨道:“你怎么可以扔下我一个人独自面对那么可怕的局面?太不够意思了!”

何真一点儿愧疚之心都没有,摆手说:“我应付不来他,完全跟不上他说话的逻辑。人也很阴沉,很不好亲近的感觉。我识相地走开,应该正中你们的下怀才对啊,你发什么牢骚嘛!喂,我说——”

辛意田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用眼神制止她继续往下说。何真完全无视她的威胁,发扬她不依不饶的八卦精神,兴味盎然地说:“他看你的眼神很不一样耶,跟吸尘器一样要把你吸进去似的。上次你说你们从小就认识,那么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喽?”

“我是不是该感谢你这么委婉地打听?”辛意田哭笑不得,“收起你的好奇心,小心带坏了肚子里的孩子。”

“科学之所以发展、文明之所以进步皆是因为人有好奇心的缘故嘛。我一想到谢得那样遥不可及的人物竟然中意你,身体里的血液立马沸腾起来。”

“他中意的又不是你,你兴奋个什么劲儿?”辛意田没好气地说。

何真立马抓住关键词,贼笑说:“那么,你承认他中意的是你喽?”

辛意田只得避重就轻,“我就不明白,你都有老公小孩了,怎么还这么喜欢八卦啊?有的没的乱说一气。”

“哎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何真的注意力马上被她转移了,不由泄气,“你不要再对我进行人身攻击了,陆少峰成天骂我八婆……”

跟谢得每碰一次面,带给辛意田的干扰便又加深了一层,这使得她想要尽快离开上临。

八月的一天,她买了机票回北京,但是没有跟魏先说。有时候,她愿意花心思和时间做一些能给对方带来惊喜的事。

她等在魏先的公司楼下,不一会儿就见他一边打电话一边急匆匆往外走。她觑准时机身手敏捷地跳过去抢走他放在耳边的手机,大声说:“打劫,不许动!”见到魏先刹那间惊讶的、不知所措的表情,她弯腰大笑起来,然后把手机还给他。

魏先对着电话匆匆说了句“我等会儿打给你”,然后挂了。转过身来看她的时候,脸上震惊的表情依然没有消退。

她有些奇怪,问:“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