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开车去书店取我订的书，路过一个早餐点，发现，十张桌子，竟然都是一个人在吃早点，他们每个人像秩序排列好了一样坐在演出一样，一个人一张桌子，吃早餐，那么孤单。
我看着孤单的他们，心中有很强的采访欲。
但我知道，我不可能让时间在这样的早餐桌旁静止下来，他们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的，有的怀揣着美好通往远方，有的怀揣失望要去远方去寻找美好。总之，他们一个一个像我剧中的群众演员一样，最终会变成模糊的背影。
我拿着油条和豆浆寻找我可以坐在一起的那个人，我猜测着哪个快要走了，我猜测着哪个人没有感冒，不会在我吃饭的时候掏出卫生纸拼命地拧鼻涕。
我就那样一个一个地猜测，像极了一场正在拍摄中的心理剧场。
穿着格子上衣的男人是上班族，他的头发有一小缕是翘着的，表明了他昨天晚上睡觉的姿势。
他的耳朵上没有伤口，衣服也算整洁，只是他的鞋子并不干净。
他的孤单主要表现在他的吃饭的姿势上，他一直不停地喝那碗粥，喝到一半的时候才想吃包子。
是的，他一定一边喝粥一边想心事，他的包已经破旧了，包里装了很多东西，像他的心事一样，鼓鼓的。
他是个单身，我这样猜测着，开始准备系列的台词给他。
可是一时间也想不出他适合在我的剧本演出什么角色。
我想，他也许适合演一个失败者，不想承担责任，可是一时间又找不出如何推托责任，于是就在那里左右徘徊。
也许他会坐在地上哭呢，一边哭一边用手抹眼泪。
我的猜测还没有结束，忽然就看到这个男人大声哭起来，他在那里大哭，吸引了所有的人。
他旁边的一个女人，站起来，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包纸巾。
那个女人的头发是卷的，眼睛很好看。
她一个人在吃油条喝胡辣汤，她的食物表达了她的身份，她是本地人。
她的手机就放在桌子，表示，她约了人，一会儿要见面的。
她的孤单写在她的衣服上，她穿着精致，是精心打扮过的样子。
她有时间，时间多了，一个人自然就会感觉敏锐，而孤单不过是感觉敏锐的人常有的一种状态。麻木的人是不会孤单的。
她吃得很慢，不停地擦着手指，那是她的生活态度。
我想，她如果在我的剧情里，适合演一个坐在咖啡厅里喝咖啡的女人，一边喝咖啡一边翻一本杂志，一句话也不说，就那翻来翻去，看看家具，看看别的女人手上戴的手饰，然后再换一本杂志继续翻。让时间在咖啡杯子里来回地转悠，打磨掉。
她的孤单是一种淡淡的接受，她仿佛乐意这样与孤单厮守，她的手机终于响了，她接电话的声音也不急躁，依旧是那种慢慢地应允，只听她说了几句恩恩恩恩之后，便挂了电话。
她看了几眼那个哭泣的男人，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
她一定在想，这个世界怎么了，难道因为早餐不好吃就大声哭泣吗？
我决定坐在这个留小胡子的年轻人对面。
他的脸色很像坐在马列主义课堂上的听课人，是的，有些枯燥，大概是休息得不好，他的眼睛也迷迷离离的。
他的胡子很好看，因为脸色很白，所以，显得很艺术。
他的工作大概和我离得近，我感觉要么是广告设计人员，要么就是我的电视同行。
我有问他的冲动，我看着他，笑一笑。他也看着我笑，眼神中流露出戒惕。
我看得出他心灵上有缝隙，是的，我们所有的人，心灵都是有缝隙的，只是，他的更明显一些。那是因为缺水的缘故，裂开的思想张着嘴。我想努力找出他那缝隙里种植的心情，可是找不到，他的脸的确太枯燥了。像一本落满灰尘的书，那封面上的字印得浅，一点也看不清楚。
那么，他的孤单藏在那缝隙里，也许是生了锈的一把匕首，也许是落叶一样的记忆。是一盘录相带或者一张照片也说不定。
如果放大了每一颗心灵的某一个片断，我猜测，一定会有清晰而透彻的故事发生。只不过，在日常生活中，那些故事就封闭在这样的缝隙里，无法表演。
我坐在他对面，把油条平行地放好，然后看他一眼，他大概近期房事很多，嘴角有虚火出的泡。他的眼睛很好看，大概有些心事长期地隐瞒着别人，所以，眼神显得很忧郁。
也或者他是一个演员吧，长期的表演留下了后遗症。
旁边的那个女孩子站起来走的时候，将一张餐巾纸随手丢在了他身上。他也没有理会。
他站起来要走，我在这个时候放了一个屁。
我的身后是一个穿着超市职业服装的女孩。
她坐在那里一直微笑着。
她的右手缠着创可贴，我的猜测一定是昨天切菜时切到了手。
那么，一定是正在喜欢一个不错的男孩子，想给他做好吃的，无奈自己的手术不精，只好受伤。
她的微笑里总有一些难以捉摸的自责，大概是说了谎。
说谎的人总会在自己的表情上留下一点点自责，像画画的人如果心里有了悲伤，总会在最后一笔的时候露出绝望的纤细。
那么，她是不是有一段旧感情呢，也许她喝醉酒的时候被别的男人轻薄过。
我这样恶意地想着她，她在我的背后吃完了，然后交钱，扬长而去。
我的猜测马上结束。
我在家里上网，更新我的博客。
我写关于树叶子落在我身上的感想。写公交车上那个女人的包里是不是有避孕套，因为她一直脸红着。写一杯水在桌子倒了，那水流向东南西北，水的感情丰富。
然后，开始看别人的博客。在自己的博客链接点一个名字，然后再从别人的链接上点到另一个人的名字，这种点击像一场旅行。上边下边，左边右边。
我在旅途中找到了丰满的食物，斑斓的颜色，独立而个性的电影，裸露的身体，值得赞美的内衣，哀伤的脸，排列整齐的书的名字，高深莫测的爱情。
终于，我找到了她的名字，三年前从西安去了重庆。
她的博客，我认真地看了又看，发现，她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一只蚊子在我的书房里看书，它等了我一下午，也许它会喜欢一本弗洛伊德的书。
它也许看书累了，会到我的阳台上看看兰花或者仙人球什么的。
我回来，刚坐到电脑前，它就过来。它耐心地等了我一下午，他趴到我的耳朵上，大概想告诉我它看了什么内容。
可是，我没有问清楚，就一巴掌拍死了它。可惜了，这只饱读四书的蚊子。
我们先是背叛自己，明明知道喝酒是有害的，还是去喝了酒。
我们后来又背叛了感情，甲或者乙，或者丙，一二三。
我们甚至还会背叛一本书的名字，我们沿着那本书的第一页走下去，走到河边，我们脱下衣服了，我们跳进了河里，我们忽然想尿尿了，只好穿上衣服，回家。
我们经常背叛一些这样那样的事情，我们终于活成了我们自己。
不顺从，有时候，很好玩。
我的袜子很臭。昨天很臭，今天也很臭。我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还是很臭。
我偏不脱掉，我用来臭自己。
那袜子的臭让我想到我下午走的路，我爬了八楼，我见到了一个矮个子的男人，和他说起了湖南凤凰，说起了苗族女人，说起了沈从文，说起了河边光着身子的孩子。
我的袜子的臭还让我想起了我走路时路过的一个商店，两个孩子在商店门口的桌子上趴着写作业，那两个孩子争一块糖吃，一个说明天我再给你两块，一个说不行，我一会儿要去厕所的时候吃呢。他们的对话像极了先锋戏剧台词。
我有四把钥匙。一把钥匙长得胖胖的，像我。
另一把钥匙长得瘦瘦的，像我年轻的时候。
还有一把钥匙，长得很难看，像我上初中的时候。
最小的一把钥匙，实在很小，长得像我的童年，不对，像我童年时一起撒尿的小伙伴赵四儿好了。
在一个咖啡厅的二楼，我和那个约定的制片人见面。
她很傲慢，说，我不与人握手的。
我说，噢，是洁癖。
她说，不是洁癖，我吃东西有时候不讲究的，只是不喜欢与人握手。
我说，噢，那你的手不好看吧。
她说，都说你这个人不好打交道，原来是真的。
我说，你不了解我，我最容易打交道，只有那些虚荣的人才会这么说我，因为我不虚荣。
她说，听说了，你不虚荣，但这一次，我会让你虚荣的。
然后掏出一份合同书给我，然后就结束了见面。
是一份非常个性张扬的工作，这个地产公司出身的女制片人准备做一个人文栏目，叫做城市语文。
我从马路的一侧走到另一侧，然后再走回来，用的时间竟然不一样。
我走上人行天桥，在角落里抽烟，想象着那个女人的傲慢。感觉，她挺有趣。
路过我的女孩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大概是医院里的护士。
然后去吃饭，李若打的电话，我们部门全体员工给我送行的饭。
说话的时候，李若竟然哭了，说，要跟着我去做助理。
我当时看着她，忽然很感动，一口应下。
想不到，鲁北，程东竟然一一地要求都跟着我去，我笑了，说，原来，你们是设计好了，都是来安慰我的。
然后，大家一致地摇头，山盟海誓一番。
于是，我喝多了酒，感觉自己竟然是一个有魅力的人，很快乐。
醒来以后才发现，他们几个没有送我回家，而是把安排在了吃饭的宾馆里。李若竟然趴在我身边睡着了。我悄悄地坐起身来，看到李若辛苦的样子，很感动。
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床上，她竟然睡得很死。
我悄悄地跑出去，找个公共卫间抽烟，看到一个服务员在卫生间里哭泣。
我看着她走出卫生间，发现她忘记带东西了，走近一看，才发现，那是一瓶减肥药。
我想，她的男人一定是喜欢上了一个比她瘦的女人。
去上课，竟然只有我一个人。
是本地的一所语言大学，因为要做城市语文的总导演，我被制片人派到这所大学里接受规范的语言学概论培训。
晚上的时候，上课的老师没有来，他派了他的学生前来抵挡，那个女孩子的牙齿很好看，看着我笑，问我知道不知道今天菜市场鸡蛋的价格。
上课以后不讲内容而问我菜市场鸡蛋的价格，这样的老师，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我说，不知道。
她说，这是今天布置的作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