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林说:
吴为果然带我去找五环,我突然有些害怕起来。车刚开到建国门桥我就说,我不想见到他,我只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吴为在辅路上停下车,对我说,行,我不会带你见他,我跟他也好久不来往了,不过呢,我得先带你去了解一下,不然待会儿你玩不好。
他把车开到慧忠北里,停在一幢楼前,掏出烟来抽。我说你这是要干嘛。吴为说,你既不想见他,又想了解他现在怎么样,我就把你带到这里。你看,这四楼亮灯的那一户,看见没有?我说,这是他的新家?吴为笑了,不不不,是老家。他结婚有日子了,我告诉你,他和那个更年期妇女离婚后,卷了人家的钱,跟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在这里共筑爱巢。
我怔怔在看着那个窗口,没有吱声。吴为问,很失望吧?我哼了一声。吴为学着电影上的对白 ,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吧,这样心里会好受些。我却笑了,吴为,你这样折磨我觉得快乐吗?他叫起来,我折磨你?有没有搞错啊?是五环那小子,不是我!你看清楚他是什么人了吧?他只要两样东西,一是钱,二是漂亮脸蛋。
我说,我看清楚了,咱们回吧。
这时吴为叫起来,看,快看,他老婆下来了。
我急忙回头,只见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下楼倒垃圾。吴为说,就是她,在一家医院当小护士。我发现她的确长得很好看,像极了周迅,甚至比她更好看。虽然她穿了睡衣下来倒垃圾,还是能看出她美妙的身材。
我说,看清楚了,走吧。
吴为把车头一调,往酒吧方向开去。
维林说:
我们在酒吧喝了很多酒。他又叫来一帮朋友,那些人一直打量我。他们都带了女伴来,还是盯着我看。我要告诉你,我非常讨厌他们,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些人,我从来不上酒吧,我觉得那是一个阴暗的地方,我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可是他们好象自来熟,天天在这里认识朋友。整个晚上都在漫无边际瞎聊,我闻到一种颓废的气息,像他们吐出的烟一样漫延。他们会为一些我不明所以的话大笑起来,然后去搔对方的胳肢窝。无论男女,在这里仿佛没有分别,男人可以随便开女人的玩笑,因为女人也开男人的玩笑。吴为低声向我解释,说他们其实都是些好人。我觉得他的解释多此一举。突然我闻到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香味。吴为对我眯眯眼,你知道他们在抽什么?
一个据说是歌星的男人老是劝吴为抽他的烟,他带来的女人却劝我吃她要的羊肉串。她要了五十串羊肉串,一边吃一边说很好吃,她硬塞在我手里。他们又说起了保利剧院的女人,说是在那里可以见到北京最漂亮的女人,吴为表示反对,他说所有美女都在汽车里,而且常常在一种牌子的汽车里,你们猜得到 什么汽车吗?有人开始瞎猜,是不是宝马?吴为说不是不是,是女人自己开的,而且这种牌子最多,我告诉你们,本田思域。那些人哇地一声,至于吗?本田思域?啊啊。他们哈哈大笑,笑不可支,就为本田思域。我望着这些人,我喝了很多酒,他们在说话我在喝酒,我想,要是我能这样过日子也是不错的,闭上眼睛是不是一种快乐?最大的快乐。这样我可能真的获得自由,谁叫我去哪儿玩我就去哪儿玩,今天先过着,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离开酒吧已经是半夜三点多钟,我喝醉了。吴为说,那些人其实是好人,都是好朋友,他们白天上班时一个个一本正经,很正常的,晚上来放松放松。我说什么叫放松啊?他就笑,什么都可以叫放松。我说,哦,什么都可以叫放松。他说他们白天可没这么疯,白天得挣钱啊。我说,我可不要挣钱了,我有钱,我的钱挣完了,我可以永远放松。他说维林,你是不是喝醉了?
吴为把我载到他家,在他家床上,我又被他搞了一次。我没力气挣扎,我说,你这样欺负我,有什么意思?他说,我实在忍不住,我喜欢你,只好这样。我说,可是我不喜欢你啊。他一边搞一边说,你不是也不喜欢陈雨林吗?可是你跟他好。我说你太坏了,你知道我难过,还往我心上撒盐。吴为说,你喜欢五环,我知道,可是你却不跟他上床,我知道你们没上过床,我什么都知道。我说,你完了没有,你快一点。他说,我要做久一点,我要想别的东西,这样就能做的久一点。我突然泪水喷出来,大喊一声,五环,救救我!吴为说,等一下,就快好了,快了,真的快了,好,快到了,到了!到了!啊!
维林说:
我被吴为两次成功偷袭,是因为我孤独。我知道跟他出去要吃亏,但还是跟他出去了。我在房子里一个星期没出门,想我的后半生该怎么过,是结婚还是不结婚,是工作还是不工作。我到周末的时候想明白了,我还是要结婚。我还是要工作。我要是不工作,我的生活会没有意义,我会自杀的。我要是不结婚,我也会自杀,而且会更早,有第二个第三个吴为会来乘人之危。我的生活被我自己弄得一团糟,不过我觉得还是有上线希望。现在我觉得人应该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不要把爱情理想定得太高,这样反而能得到爱情。我为自己的新发现兴奋,原来道理是这样简单,找一个老实人结婚,然后晚上跟他缩在床上数钱,爱情就是在灯下数钱,这可能是真理。
可是我还有过去,我有美好回忆,有斑斑劣迹。我真想把所有回忆,无论好的坏的,一起抹掉,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但我不可能那么纯结,我当过二奶,还和吴为鬼混,我不干净。吴为打电话来,向我道歉,又说现在基本上每个女人一辈子跟五个男人发生关糸,男人和八个女孩睡过,所以我还算是少的,大可不必难过和自责。我还是泪水汪汪,变得多愁善感,因为我想从头再来。我固执地相信,纯洁的爱情是最让人幸福的。我现在变得很脆弱,比任何时候都容易动情,只要一看那些别人认为很肤浅的韩国爱情剧,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流。
有一次,赵兰突然来找我,她知道了我的事,要带我散心,去看一个残疾人艺术团演出。看演出的时候,我流了一个晚上的眼泪。我现在在感情上是一个碰不得的人,稍为有点感动人的东西,一碰我就要流泪。有时我觉得诧异,是不是我不正常,甚至于变态。但我想了想自己,不承认自己有异常的心理,我是在追求美好生活,我不能停止追求,虽然我的生活被我自己弄得无法收拾,我还要追求,否则我马上就可以去死。
台上的演出有一个细节让我整整一周感动不已,一想起就流泪。一大群聋哑孩子在台上跳舞,配的是《爱的奉献》,有老师用手势引导她们跳舞。可是编导独出心裁,演出中突然停放音乐和手势,可是孩子们依然在台上跳,他们跳得更起劲,全场掌声雷动,快结束时音响重新推回去,孩子们的动作和音乐竟严丝合缝地对上了。主持人说,你看,音乐是在孩子们心中。我不知道为什么,为这个细节一直流泪。我现在对一切很常见的很肤浅的东西特受不了,所有的美好细节都能感动我,那怕是耳熟能详的东西。赵兰说,五环要是有你这样就好了。我说五环是不是又结婚了?赵兰说你怎么知道?你还是别知道的好。他这个人不好。这时,我突然对赵兰说了一句我自己都想不到的话,我说,赵兰,我要结婚了。她惊愕地问,结婚?你要跟谁结婚?我说,我不知道,反正不会是五环。赵兰笑了,说,那你要跟谁结婚?我说,我现在不知道跟谁结婚,但我知道自己不久一定会结婚,而且这次婚姻永远不会变了。我有把握找到幸福,因为它就在我门口,我用了很多泪水来找到它,现在它就站在我门口,我推开门就可以牵到它的手。
维林说:
我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和一个残疾人结了婚。他叫毛文,是个聋哑人。他在七岁的时候误用链霉素,属于一场事故。他就是那场演出的工作人员。我动了兴趣,去残疾人学校学手语,是他接待的我,我就认识了他。先是一个健全人老师教我,然后是他教我练习对话,整整有三个月时间我们相处在一起。我仔细地观察过他,他长得有一米八个子,相貌堂堂,乍看过去什么缺陷也没有,可是一旦他打起手语,整个人就变傻了,变得相当单纯,我这是说好听了,其实就是变得像傻子一样。一个一米八的男人像个小孩子,直勾勾地用大眼睛盯你,嘴唇期待地颤抖着。我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心情,既可怜又嫌恶,因为他经常由于听不到声音把东西撞倒,摔在地上。
有一天吴为找我喝茶,我因为无聊又去了。我讲到毛文的事,我说我现在最相信这样的人,我宁可相信残疾人,而不相信健全人。吴为说我也残疾了。我说,我跟他们在一起觉得安全。吴为就开玩笑,说如果我这辈子和一个残疾人结婚,他愿意为我作牛作马,随叫随到。他的话打到我,我回家后真的想过,我为什么不能和一个残疾人结婚呢?虽然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但现在我在想,而且对这个假设发生兴趣,我用好几天来想象这件事情,我拿毛文为假想对象,想象我们在一起会怎么样。我被这个场景吸引住了,那是个无声世界,但比有声世界更美丽,更纯粹。没有争吵没有误会,我和他手挽着手上街,我们之间充满着一种奇特的宁静,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我们用手语对话,意义准确无误,毫无多余的话,所以也不存在误会。然而更多时候我们并没有对话,而是一种无声的静默,这种静默比什么交谈都更有力,更清晰。最重要的是,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我用了一个月时间来下决心,然后我找到毛文。可是当我向毛文表达我的意思时,他奇怪得睁大了眼睛,他拒绝了我。我伤心得很,我想不到他会拒绝我。不过这也好理解,他感觉自卑。虽然他拒绝我,我还常常去找他,他在路边支报摊。我一去找他他就躲,叫旁边的人看着。我很难过。他越躲我,我越喜欢他,到后来我觉得可以用爱来称呼我这种感觉了。
吴为知道我真这样做的时候,半天没说话。我说,这是我用所有代价换来的顿悟,我还是要得到真正有爱情。他说,所以你就不惜用这种方式?我问,什么叫不惜?啊?你以为残疾人低人一等吗?我告诉你吴为,他比你强多了,他只是耳聋,你是连心也坏了。吴为直直地看着我,你这样说,我就没话说了。说完他就走了,我的婚礼他也没有来。
我花了一笔钱给毛文开了个报刊门市,他开始相信我的话了,我们的感情与日俱增,直到结婚。我们谈恋爱的方式也很特别,用手语。我觉得非常温馨。可是他老是用手语比划问我,你为什么爱我?我也比划,我不知道,但我喜欢这样的生活。他摇头。我是瞒着家里人和毛文结婚的,我们的婚姻也遭致对方家庭的反对。连毛文仅有的家人、就是他的哥哥也不同意我们结婚,他对我的居心表示了充分怀疑。我的父母之所以反对是因为我可能不太慎重,他们认为这是好事,但我没有好好思考,如果太轻率,我就不会一辈子对毛文负责任。可我要说,我这人 如果有什么优点,就是毕生寻求真爱。我和陈雨林的事是特殊情况下造成的,那不是维林做的,那是另一个人,是被五环抛弃的人。如果今天我还跟五环在一起,我会是天下最纯洁的女人。我的好,我的坏全是因为五环。我今天甘心找一个残疾人过一生,就是为了有不变的爱情,这不过是我和五环爱情的一种延续罢了。
结婚后,我全力帮毛文自立,我又扩大了他的门市,帮他找到报刊的货源,使他得到多家报刊的代理权。
但我发现他有一个动作是我不理解的,他把赚的钱自己存银行,然后说他要给我一部分。我感到好笑,仿佛看到一条小狗在隐藏他可怜的食物。对于我的钱而言,他存这点钱既可怜又可笑,他为什么还把我当外人?我有些生气,把钱拿过来,是我去存的银行,但我存的还是他的名字。那是我们结婚后第一次闹别扭。我说,你不应该这样做,他辩解说他这样做是为了他好取钱进货,我不太相信他的话。这样别扭了一天,我又开始同情他,我觉得他这一点钱也是自己赚来的,而我的万贯家财是当二奶得来的,他的钱比我的值钱。我对他的不快很快消散。后来我想到,健全人是不太可能理解一个长期处于残疾状态的人的心理,是我不好,我得琢磨怎么跟一个他相处。
但我仍然心情愉快人,仿佛办完人生最重要的事情,这件事的尘埃落定使我真正在内心得到安宁。我用别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决定了自己的未来。一个星期后,我到了一家广告公司上班。我开始过正常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