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教授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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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比萨饼店里的谈话

我开着自己的汽车离开了校园,汇入了道路上的车流里。现在,时间还早,还没有到真正堵车的高峰时间。真正堵车的高峰,是每天早晨的七点到九点,下午的五点到七点。那个时候,全城的交通系统都会紊乱。还好,现在是下午四点半,一切都还来得及,在我抵达目的地——那家比萨饼店之前,大面积堵车还不会发生。但是,我进入四环之内,就感觉道路明显拥挤了。到处都是大车小车在飞奔,它们到底要往哪里去?每天,这个城市要增加一千辆汽车,眼下的北京已经有超过三百万辆的汽车了。也许是地铁修得太慢了,我想,要是我上课的学校也通了轨道交通,那我也会放弃开车,而更愿意乘坐轨道交通。我在东京大学短期访问的时候就发现,大部分日本人上班都是乘坐轨道交通,即使你住在横滨,距离东京比较远,你早晨出发仍旧可以赶到东京去上班,方便快捷的轨道交通也很容易地将你运送到东京新宿区那些摩天大楼里。如果你住在京都,甚至是关西地区的大阪,而到东京上班,那几百公里的距离,我看也可以乘坐快速铁路新干线上、下班,不过那么奔波就比较累了。这大城市的地下轨道交通的建设实在太耗费财力了,报纸上曾经报道说,地铁的建造费用是每公里几亿人民币。不过,我们的政府财政现在有钱了,我们的财政税收每年都在大幅度增加,当然应该把钱更多地投向公共事业。其实,政府的行政成本一直居高不下,花在各级官员身上的钱太多了,加上贪污浪费,再多的钱也要花光。就是应该把钱更多地花到城市的交通、住房的改善、人民的医疗和教育的补助上。北京要不是举办奥运会,轨道交通也就只有可怜的几十公里。眼下六条轨道交通在如火如荼地建设,在我经过的地底下延伸,2008年大概可以达到两百公里。我现在是在地上走,其实地下有着一个我们根本就不清楚的世界,那些地铁隧道、过去挖的防空洞、污水排放系统、管道井、暗道和地下暗河,互相纵横交错。我完全可以想象这个城市的地下世界里生活着什么样的动物和植物,形成了什么样的网络。要是我专门做这样一个调查,我会在那些幽暗的地方发现些什么东西?

我终于把车开进了北二环内的一条胡同。这条胡同保存完好,依旧是灰墙灰瓦的四合院建筑。看来,在别处发生的大拆迁大改造,在这里不会继续了。这一片区域,一定是古都保护区,不能再开发了,所以,这些胡同,这些四合院和大杂院,眼下都保存下来了。过去,据说这些房子的产权都很混乱,现在据说又清晰了。一套四合院现在你要是买的话,没有几千万是拿不下来的。产权不清晰是四合院保护要解决的难题。但是,如今大部分产权都明晰了,可是也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少数的几片了。

我把车子停在胡同里一辆白色的丰田越野车的后面,这个胡同里停车要靠右边,这样可以在左边留下一个可以让汽车通过的通道。我和那个女孩子约在了这家胡同里的一家比萨饼店里。那个店的招牌就叫作“胡同比萨”,这个名字很古怪,说明了北京的国际化程度。胡同里一般会有澡堂子,有炸酱面,有小脚老太婆,有门墩儿和大槐树,有比萨店的胡同,还真不多。

我下了车,走进店里。这个店的生意一直很不错,据说是一个法国人在经营。的确,来吃饭的都是老外,一群群,一桌桌,一对对。几乎没有座位了,我于是走到了最里间的沙发座。屋子里有些闷热,还没有到夏天呢。在里屋的屋顶,有三个巨大的电风扇在寂寞地、有气无力地转动,这使我想起去年去印度讲学,在很多城市旅馆的房间里,我发现竟然都没有空调,而是电扇在起着空调的作用。可把我热坏了,印度那么热的夏天,你要是去过,就知道汗水顺着你的屁股槽往下流的滋味了。不过,印度有些东西搞得不错,因为执政的国大党是一个穷人党,所以,印度政府很注意穷人的利益,很注重向农村投入。虽然高速公路上躺着的神牛使得所谓的高速公路几乎要瘫痪了,大部分公路也是形同虚设,都成了羊肠小道,可是,在广大的印度农村,教育和医疗、住房和安全、民主和选举,比城市一点都不差,不像我们的城市和乡村的差别那么大。所以,新农村建设是一定要搞的,关键看怎么搞。韩国经济腾飞之后,也搞了一个新农村建设,印度的农村建设也值得我们去学习。

和印度相比,在中国,连一个很小的县城里面的宾馆,即使是贫困县的宾馆,中央空调都在疯狂运转,起着很好的温度调节作用。可是在印度,即使夏天热得要死,也没有多少带空调的房间,简直要了我的命,就是那巨大的电扇在转动,用自然风降温。不过,后来我转念一想,人家印度才是环保的,人不应该那么娇气,非要去处处改变自然的生态,最终破坏了地球的整个生态。人类是极端自私的,人道主义只是人针对自己的一种善,我看人就是地球的癌症,人类一直在不停地伤害地球,带给地球溃疡和肺炎,带给地球坏死病和白血病。早晚有一天,地球要发怒了,它会抖动身体,一下子再给我们来一个冰河期,把所有的人都冻死,只剩下老鼠、蟑螂一类更小的东西称霸地球,或者,干脆连它们也给消灭了,地球上一下子就干净了,就像《红楼梦》里面说的,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只剩下了一点单细胞,整个生物界再从头进化。然后,单细胞进化成老鼠和大象、类人猿和黑猩猩,最后,再进化到裸体人,到穿衣服懂得了廉耻的人类。那个时候,人类照样要茹毛饮血,开始自己食不果腹的岁月,从头再来!所以,我一直觉得,这佛教的转世轮回从科学上说都是有道理的,不同的是,人类的转世是以整体灭亡为代价,就像六千五百万年以前恐龙的突然消失一样。未来的人们再考古的时候,我们现在用的一切器物,尤其是一些电器和机械制品,包括空调,他们一定会费很多的脑筋想,这是什么玩意儿?一定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因为,我们这一代人类已经将地球上所有的石油、矿物质、煤炭和木材全部用完了。

我可能有些悲观了。我坐在那里等待她的到来,在十多分钟的时间里,我都在胡思乱想着,我的思绪像野马在奔腾,头顶的电扇在缓慢地转动。可是,服务员一直没有来招呼我。我正要发怒,我等待的她进来了。“这里就您一个人单独坐着,所以,我就判断您是段老师。我是乌梅。”

我站起来:“是的,我是段刚。来吧,坐吧。”

我们坐了下来,我看到,她似乎已经身怀六甲了,根据她肚子崛起的形状还判断不出来,但是她的行动有些迟缓。看来,赵亮夫妇弄的这个代孕计划进展顺利,他们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小宝贝了。乌梅穿着一件淡红色的上衣,衣服上还有隐约的梅花在绽放。乌梅长得很清秀,很健康,肤色有点黑,小双眼皮,瓜子脸,不算很漂亮,但是,她的淡雅和执拗,她的庄重和骨气在她的额头上闪耀。这是一个很有自尊心的姑娘,因为,她的眉宇之间有着一种淡然的不平,一种隐藏的恼恨。她一定恨这个世界的一些不公正的规则,而正是这些规则给她的命运编织了一个无法挣脱的大网。

“你好,乌梅,我今天来没有别的目的。我的好朋友赵教授夫妇,请你帮助他们孕育孩子,他们很高兴,也很感激你。现在,赵教授要我再带给你两万元的营养费和一些保健品,还有与怀孕有关的书籍。本想绕过中介公司,直接给你。因为按照合约,他不能和你见面,就委托我来。”我把那装着两万元的信封和一个装满了书籍与保健品的大袋子给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

“您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一看您的长相,那么厚道的脸和厚嘴唇,我就觉得您是一个好人。”乌梅说。

“谈不上,好人现在不多,当然纯粹的坏人也不多。”

我已经进来十五分钟了,服务员也没有来。我忽然觉得,我在这家餐馆被怠慢了,十五分钟里竟然没有一个服务员来给我倒一杯水。我恼火了,我大叫:“服务员!”

一个穿着绿色衣服的、身材细长得像一条可恶的鳗鱼一样的女服务员来了,她拿着菜单:“啊,今天我们的客人实在太多了,我们今天实在太忙了。”

“你再忙,也是你们的事情,我现在需要的是点菜,我需要的是比萨饼和冰水!”我有些恼怒了。

她看到我恼怒了,她也忽然恼怒了:“我们今天实在太忙了,我连一口水都没有喝着,我是领班,可是我根本就忙不过来——你说,你到底是要水还是比萨,你说,你是要我去给你先倒冰水,还是去给你点比萨!”她忽然理直气壮地冲我发威,竟然当着乌梅的面让我难堪。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二十来岁的鳗鱼一样的女人,一定是只乐意给外国人服务,自以为我这样的黄种人不懂礼貌,他妈的服务出奴性了。我在北京这么多年,自从那些服务态度非常不好的国营餐厅纷纷倒闭之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服务态度这么恶劣的女服务员了。你不就是一个胡同比萨饼店吗?算什么呀?你突然冲我一个客人恼怒,威胁我要么要冰水,要么要那种馅儿露在外面的、被马可·波罗带回意大利又返销过来的比屎都难吃的东西,你是什么意思?我的怒火在我的眼睛里堆积,我真想抽她,我想告诉她去你妈的,叫你们的那个老板来。但是,我今天有事,我忍了一下。我恼怒地说:“那你先去给我倒两杯冰水来!”

她走了。过了一阵子,另外一个女服务员端着冰水来了,她也是长着鳗鱼一样细长的身材,穿着白色的衬衣,腰间围着黑色的围裙,不过态度显然和刚才那条令人恶心的绿色鳗鱼不一样了,她脸上至少还有点微笑。“抱歉抱歉,我们今天实在是太忙了。抱歉,您要什么样的比萨饼?我们这里有两种套餐、好几种饮料,可以供您挑选。”

我要了两份带火腿和蘑菇的薄比萨饼,又要了两份沙拉,问乌梅要什么饮料,她说:“橙汁。”我则给自己要了一份苹果汁。然后,白色鳗鱼离开了,那个绿鳗鱼又进来了,但她不为我服务了,她笑容可掬地为我旁边桌子那两个白人小伙子服务,她向人家说英语,可是两个白人小伙子却喜欢说汉语。她的身体侧影,真的如同鳗鱼一样上下扭动,犯着骚劲儿,她谄媚地笑,小心翼翼地给他们推荐菜单。

我盯着她,我感到很生气,我觉得如果现在她看我一眼,只要有点什么内容,比如鄙夷、蔑视、冷漠、高兴,我就会立即暴怒起来,同时把桌子掀翻。但是,这个恶心的绿色鳗鱼给白人服务完毕,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根本没有看我,她可能也觉得我是在暴怒的边缘,不想招惹我。我真的没有见过冲顾客发火的服务员,我十多年都没有见过了。

我把目光放在了乌梅的脸上,但是我发现她正在观察我:“段老师,我发现,你要发怒了。不用和她一般见识,其实,没有什么的。”

我点了点头,这个叫乌梅的女孩子很聪明。“你——需要赵教授他们,也就是你的合约签订方,委托人,再给你什么样的优待,你可以尽管提,由我来转告。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很喜欢孩子,但是没有精力亲自生育。”

乌梅却看着我的眼睛:“段老师,我其实一直在想,您怎么看待给人代孕这个事情?我想知道这个。我自己也有这样的疑问,就是我到底做错了没有,我很困惑。可是我的生活圈子很狭窄,谁都不会解答。当然我也保密了。”

我直截了当地说:“很简单,这么做就是为了钱。你大学毕业没有找到工作,可是每天的生活都需要钱,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这是一个很快捷的办法。有时候,环境逼迫我们没有更多的选择。所以,我很理解你。”

乌梅把头低了一下:“是的,是为了钱,因为我父母亲都在农村,我上大学几年的学费,都是父母亲从亲戚邻居那里借的,我在大学里的贷学金,也都要在我毕业一两年之内还清。最近一些银行还和我的一些同学打官司,把他们告上了法庭,就是因为他们无力还贷款。你看,我毕业了,依旧没有钱,因为我找不到工作——这个城市里似乎到处都是大学生。但是,我也不全是为了钱。我就是为了向父母亲证明,我能够还给亲戚和邻居借给我的钱,这里面有诺言的力量,我们要守信。当时我的父母就说,一毕业工作了,我就可以自己还给他们钱了。可是,我却不能够。四年下来,大概借了别人三万元,我必须自己还。我的父母在农村,现在都病入膏肓,我怎么能够再劳累他们?可是,做代孕人对于我的确是迫不得已的,毕竟,干这样的事情我觉得不光彩,很不光彩。段老师,要是我是您的学生,您会让我这么做吗?”她抬头看我,仿佛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我不觉得这是一个难题。“我?我还是让你自己去选择。只要你没有做伤害别人的事情,只要没有违反法律,我怎么可以干涉你的选择?是的,这里面有一个怪圈,你是为了还清借款,兑现诺言,保持住我们民族的传统美德,就是有信用。但是另外的一面,这种行为又是变相地出卖了自己的身体,伤害了你的自尊心。难就难在这里。”

“那么说,您是理解我的,也支持我的选择了。可是,段老师,说实话,我现在后悔了。我后悔做这个事情了。因为,我发现怀孕的感觉特别地奇特。一个女人应该为自己怀孕,而不是为他们代为生产。我错了,我现在,很喜欢我肚子里的孩子。”

我忽然感觉不妙,我觉得有必要和她谈深一些。“但是,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是植入了别人的受精卵,然后由你来实施孕育的过程的,这孩子肯定不是你的。如果做基因鉴定的话,一定是赵教授夫妇的,你只是在帮助他们孕育。”

乌梅的脸上瞬间黯淡了,丧失了那仅有的一丝光彩:“段老师,其实,一直以来,我很想找个人倾诉倾诉。因为,代孕这件事情对我的生理和心理的影响都特别大。眼下,在我的体内,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母性。那种母性,我过去没有体验过,但是现在,它来到了我的身上。那就是,每次孩子的律动,孩子的蹬腿,动弹,都是和我的亲切交流。他在一点点长大,他原先仿佛是不存在的——当大夫把受精卵用一根管子植入我的体内的时候,我以为,它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它是外来的,可是现在,我觉得对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我完全被体内的孩子给控制住了。他成了我自己的了。”

我用强调的语气说:“乌梅,无论你生的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他或者她,都不是你的孩子。这只是一场经济交易,乌梅。我觉得,你完全不能产生太多的超越代孕人的感情。你要明白,你是在替别人完成一个工作,人家已经给了你报酬,当你接受了那个条件的时候,你们之间是契约关系,孩子出生之后,你们就两清了。”

她沉默了。这个时候,我看到比萨饼上来了,沙拉也上来了,我还要了一份由整个土豆蒸烤熟的玩意儿,需要把这个土豆切成碎块,于是,我操刀切碎土豆。我还给土豆浇上四种调料。“来吧,我们先吃东西。”

我用手拿起一片这个所谓的“胡同比萨”,吃了起来。味道一般,比萨饼烤得有点太薄了,是他们不愿意放奶酪的缘故,而且,配料过于简单,蘑菇也不新鲜。我想起来,大前年,我作为访问学者,在澳大利亚莫那叙大学做了一个月的关于中国古代文学的系列讲座,曾经抽空到墨尔本市区的意大利街,在那条街的最顶头的一家叫作TOTO的饼店——居然和日本一家卫生洁具品牌一个名字——吃比萨。据说,那家店是整条意大利街比萨做得最好的,我点了那家店的薄比萨饼,味道真棒。再后来,我还吃到了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吃过的那么好的比萨,即使是我在意大利本土旅行,在米兰时装节的时候,在威尼斯、罗马和那不勒斯,都没有吃到那么好吃的比萨。我是在哪里吃到的呢?还是在澳大利亚。那个夏天,在当地是春天,我们去小企鹅岛看小企鹅,就在通往企鹅岛的一座由陆地上搭建的、延伸向一个海岛的大桥边上,在一棵特别巨大的、大概要五个人才可以合抱过来的大树旁边,有一家比萨饼店,我记得当时我点了一份八澳元的海鲜比萨,啊,太好吃了!那么新鲜的虾仁,非常美味的火腿和其他各种配料。此外,还有里面的面筋和被烤得恰到好处的外皮,整个海鲜比萨的味道,简直绝了。后来我的确再没有吃到那么好吃的比萨了。

我忽然看见绿色鳗鱼小姐笑容可掬地进来给两个白人小伙子服务,给他们介绍更新的菜品。我看她经过我的身边的时候,我叫住了她,我说:“你等一下,我想和你说一下。”

她站住了,稍微有点疑惑:“什么事,先生?”表情依然很冰冷。

“你这比萨并不怎么样,你知道吗?味道很一般,你看这比萨的馅儿,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而且,你要我等了半个多小时,服务态度恶劣。今后,我就不来了,我等下要和你们老板说说你的服务态度问题。”

她的脸色忽然缓和了一点:“先生,要是因为我刚才的态度冒犯了您,那么,我向您道歉。但是,我今天的确有点累,有点难受,所以我、我要说,我向您道歉。希望您下次还来。”她的口气开始变得诚恳了。

眼前的这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也许,就是某个大学英文系的大学生,在这里打工的。也许,她今天来了月经,情绪不稳定;也许,她干脆为了男朋友打了胎,身体状况和情绪一样糟糕;也许,她和老板为了报酬吵架了;也许,她就是讨厌为我这样的中国人服务?太多的也许,可是,也许什么都不是,就是她累了,今天客人太多了,我的态度首先不好,所以,她才不客气地对我说话。的确有太多的也许了,我想。

“好了,那你走吧。谢谢你的服务。”我对绿色鳗鱼说。

她转身离开了。乌梅说:“段老师,您挺厉害的,我觉得。”

“没有什么厉害的。我有时候经常火气很大。你交过男朋友吗?”我问她。

“交过,他是我的大学同学。他的家境很好,父亲是商务部的官员,母亲也是,所以有些看不上我。我们处了两年之后,在他父母的坚决反对下,我们分手了。我从此知道了爱情之外还有别的东西,贫穷、富贵、地位、出生地——我是农村的,又是外地的。这些因素,最终使我们分开了。”她倔强地看了我一眼。

所以乌梅的眉宇之间才有那些忧郁和不平之气。所以,她才会做代孕人。她为此收入十五万,除掉给中介的,她自己剩下十多万,还掉父母的借款,还清贷学金,还可以让自己暂时饿不死。

“我今天来和你见面,就是想了解你的情况,因为,你的委托人希望了解你更多的信息。再就是,你有什么要求,今后可以给我打电话,由我转告他们。尤其是,你需要钱,他们可以再多给一些,只要——”

乌梅咬了一下嘴唇:“只要我完成代孕合约,是不是?只要我把孩子生下来给他们,对不对?”

我叹了口气:“是的。你也不要有其他的想法,也不要再像刚才那样胡思乱想了。孩子的确不是你的啊。”

她吃得不多,所以我说:“你要加强营养,还要随时注意自己的身体。我的朋友赵教授说了,从今以后,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后面需要的各种检查,由我陪同你去。我们不信任中介公司的服务。”

“不用,我还是有几个好朋友的。过去的每次例行检查,都是她们陪我去的。孩子的成长很好。您放心——叫赵教授也放心,我会完成我的这个使命,完成这次交易。我当然知道,孩子最终不是我的。不过,我现在有时候情绪不稳定,我的确有些痛苦,为自己的处境,为自己的前途。”

“我理解,我理解。”我压抑住内心的难过,看着乌梅,“因为,几乎每个女人都想做母亲。但是当你孕育的最终不是你的孩子,你的失落感、痛苦感,我理解。所以,你需要什么帮助,就告诉我,我来帮助你实现。”

她小声地哭泣了,在她哭的时候我试图去安慰她,但是我没有说话。让她哭一哭比较好,这是一种释放,释放掉了,情绪就正常了。后来,她把头仰了起来:“谢谢您,段老师。我才走上社会,很多事情都不明白,我想,我会需要您的帮助的。”

我们吃完饭,离开了那个胡同比萨店。我开车把她送回住处。在她住的小区门口,她下车了,并不想叫我直接把她送到楼下。她可能需要保存一些个人的秘密。“再见,段老师,再见!”她的语调欢快了一些。我看着她拎着那些装满了书籍和保健品的袋子,缓慢地消失在楼厦的阴影里了。然后,我向家的方向开去。

在路上,我的车载蓝牙电话响了。“是段老师吗?我是沈临帖,我有个事情,想现在就告诉你。”

沈临帖?我想起来,下午下课的时候他给我的论文还在我的包里,我还没有来得及看呢。“是不是你的论文的事情?我还没有看呢,你急什么啊?”

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游移不定:“是论文的事情,但是,不是我的论文。我发现我的同学高强的论文,完全是抄袭的,老师。他完全抄袭了北大一个副教授的论文,一个字都不差,这太过分了,老师。”我听出来他说出来这些话之后,语调立刻轻松了。我知道沈临帖这个学生很认真,他做什么都认真,认真到了执拗和迂腐的程度。但是我的学生抄袭论文这个事情,他告诉我是对的,因为,我也很认真。

“我知道了,等我明天去学校,你再详细告诉我情况。你先不要声张,要等我亲自去调查核对。再见!”

“再见,段老师。”他似乎欲言又止地挂了电话。

我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了。论文论文,整个大学体系在围绕论文转。抄袭,抄袭!到处都是抄袭、模仿、照搬,毫无创造。这样的丑闻变成一种常态了。可是,这肯定是不对的。我很恼火。自从大学扩招了之后,教师资源奇缺,像我,就带了两个年级的三十二个研究生,三十二个!我简直要忙死了。我要给每个人辅导论文,确定论文题目,等到答辩的时候,我还要确保他们的论文通过,给同专业的、参与答辩的其他学校的老师打招呼。最后,他们毕业了,我还要帮助他们,用我全部的人脉关系,去给他们找工作。除此之外,我还要关心他们的个人生活,他们的感情世界和心理状态。我感到了烦躁和劳累,我感到了不顺心和疲惫,我想开车逃离。但是,我却坚定地向家的方向开去,我又能跑到哪里去?现在,我的一个学生抄袭论文被发现了。那么,我应该怎么处理呢?

我的眉宇笼罩着一片乌云。在高速公路上,我看见前面的大地上空也是黑云阵阵,遮蔽了月亮,翻滚着过来了。难道要下暴雨了?我加快了车速,让自己沉浸于速度,使得今天的一切不快能够尽快地被抛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