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陈俨要做的,也不过是尽量减少这其中无谓伤亡,让这场叛乱早些结束。端王行事暴虐,手段狠戾,且并非言而有信之人,当下从其叛乱者,并非心甘情愿,有不少都是被胁迫,这样的人,是极容易被策反的。
他得到可靠消息,部分官员的家眷如今就被关在镇抚司监狱。因镇抚司办案素来独断隐秘,从来不经刑部与大理寺,加上这些年来机构内又腐烂嚣张到了极致,朝中几乎无人能插手,势如脱缰野马。而其在地方上的权力更是专断到不可思议,罗织莫须有的罪名,诬赖良民,这等事不胜枚举。若镇抚司想关押一些人,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家眷被扣押成人质,地方上军官便也只能硬着头皮反,简直没有选择余地。
若能瓦解镇抚司这一层,策反军官们并不会太难。
但如今镇抚司为端王所控制,对朝廷而言,它已是一匹脱缰的马,故只好出此下策将人质偷出来。
陈俨将盖满印信的纸重新放回信封,想到袖袋中的钥匙,忽闭了闭眼。近来大多数时候他眼睛都能看得到,但用眼时间一长,会很累。若之前觉得生老病死皆是无所谓的事,如今却是再无法这样去看待。心中一旦有了挂碍与期待,许多事也变得重要起来,要考量顾忌的因素也会更多。
他重新蒙上缎带,阖眼假寐,理了理思绪,那串钥匙却一直在脑海里不断徘徊。给这串钥匙的人是谁?他能够想到的这人,只能是段书意。
段书意的自负与傲慢他见识过,心深似海,总有些玩世不恭的意味,身边的人似乎无法猜准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自露马脚,还暗中抛出线索。他似乎总能猜准陈俨想要什么,故而一直及时地给出查证过程中所需的东西。一步一步,丝毫不差。陈俨要寻个口子,他便将户部鲁大人丢出去;陈俨需要西南叛军内部组成的消息,他便一点点往外给;陈俨要找那些被扣家眷,他便给出信息,甚至猜到陈俨会让人去偷监狱钥匙,在梁小君偷完后,再偷回来以莫名其妙的方式交给陈俨。
他虽从不露面,但陈俨知道他就在那背后,一直都在。
隔着无数人与线索,他得意洋洋,展示自己对陈俨的了解,最后这次简直是赤裸裸的炫耀,好像站在最高处看着一群人互相争来斗去,乐在其中。抑或只是在告诉陈俨——你想做的事我全部都知道,你做的所有事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只是因我愿意帮你。我比谁都了解你的想法,你只是我现在感兴趣的一个玩具,而已。
的确是——志趣恶心。
从段书意的种种行径来看,他根本不想赢得这场叛乱。这场看似蓄力良久的藩王之乱,在他眼中,似乎也只不过是一场游戏。
旁人皆以为他欲助力其父王夺得帝位,等其父王百年之后再坐拥天下。因他自十几岁夺得世子位来,做事极其稳妥效率,一直深得端王信任,若叛乱能成功,他必定是将来的帝王。但陈俨却认为他志不在此,什么帝位天下,对他而言,可能什么都算不上。
看透富贵荣华却游走俗世红尘的人,纵使伪装得再好,也能一眼辨出。
但他也有私欲,只是不在权势地位上罢了。
真是让人觉得讨厌啊。陈俨这样想着,撩开了车窗帘子,春风涌进车内,又是一日好天气。
京城的夏天很快就会到来,那是最好的时节——不会像江南一样有漫长梅雨季,有吃不完的果子,蝉鸣声永远不停,世界好像终日都醒着,热闹得翻天。如果有常台笙的陪伴,这个夏天会更有意思,可惜他要去西南湿热的鬼地方了,只能期望在夏天过半之前可以回来。
常台笙醒来时便发觉陈俨不在了,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睡得那么沉,竟连他离开都不知道。
她急急忙忙穿好衣裳,忽瞥见桌上放着的兰草不见了。她连忙套好鞋子往外去,却只见谢氏抱着一盆兰草正朝这边走来。
谢氏微微一笑,停下脚步,低头看一眼怀中抱着的兰草,又抬首同三两步外的常台笙道:“原先那花盆偏小又太粗糙,于是我就擅自做主给换了,拿到房里去养着罢。”
常台笙赶紧上前接过来,连声道谢,这才抱着兰草回了卧房。谢氏未跟进去,只在门外站着,等她出来。
这会儿已日上三竿,实在不早了。
姑母一大清早便去了寺里,说要去见个旧友,故这时不在府中。而谢氏特意未吃早饭,等常台笙起来同她一道吃,免得她一个人显得孤单。婆媳二人吃过后,常台笙这才问起陈俨。谢氏回说陈俨早上有事出门去了,也许是去了衙门,过会儿应当就回来。
她语气轻松,常台笙这才确信,陈俨并没有不告而别,至少今日还会回来。
谢氏又说:“我听小姑子讲了你们在茶馆听到的事。”她说着稍顿了顿:“这事并非空穴来风,刑部那边确有消息,杭州西湖的确是发现了一具女尸,虽已腐烂得不成样子,但衣着身形看着都像你。这必定不是巧合,若说身形像也就算了,可衣服都一样,便太刻意了。”老实说常台笙平日里穿着都偏男装,还当真不容易和其他女子撞上,若有证人指认死者所着与常台笙那晚上穿的一样,那必定是伪造。
谢氏头脑很清楚,接着说道:“我起初以为是那位商大夫所为,毕竟他对你的态度有些微妙。”谢氏很谨慎地用了这个词,又说:“但这样做对他来说,似乎并没有好处,若说是为了让你借此避开一些麻烦,似乎并不十分说得通。后来我想可能是同行之间的恶作剧,但理由仍不是很能站住脚。最后想了想,要寻到一具身形像你的女尸,还得让官府毫无怀疑地认定这的确就是你,背后做这一切的人,必然不是泛泛之辈。”
听她这样娓娓说着,常台笙脑海里闪过商煜,又闪过杨友心,甚至是……段书意。
段书意?常台笙忽觉得很费解。最没有立场做这件事的,便是段书意。他因此事卷入了麻烦,如今还被困杭州,伪造她尸体,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虽然眼下端王谋逆,他似乎什么都不用再顾忌,但他当真有这么无聊吗?
谢氏接着道:“不管西南那边如何,段书意总归是回不去了,软禁已是客气,接下来等着他的便是牢狱,毕竟谋逆之罪是逃不掉的。”谢氏想了想,又道:“我设想朝廷如今囚禁了段书意,是否会将他当人质?若这般,也不知西南端王府那边会不会有所顾忌。”
后来谢氏又说了许多,最末也不过是叮嘱常台笙近来不要频繁出门。京城虽没什么人认得她,但在这风口浪尖,还是先避一避为好。
婆媳二人就此事聊了很久,正打算岔开话题说些别的,陈俨却已是回来了。因门未关,加上他脚步声很轻,走到常台笙身后时她也未发觉。
谢氏见他虽蒙着眼,却是精准无误地走到常台笙身后,微微俯了身,唇角也有隐约笑意。良配即是如此罢,当真令人艳羡。
常台笙蓦地感受到他的气息,陡然回头,又抬眸看他,一时微愣:“何时回来的?”
“就方才。”陈俨说完常台笙便给他拖了张椅子,拉着他的手引他坐下。常台笙坐回自己的椅子:“没有去衙门么?”
陈俨轻描淡写地回:“称病在家,去衙门不大合适,自觉身体不适,便回来继续养着。”
谢氏瞥他一眼:“早上不是说有事要出门的么?做什么去了?”
陈俨对母亲的拆台行为只淡笑笑,随后将手上一直拎着的一包东西放在桌上:“昨日听小旺说街上已有售卖桑葚果的,嘴馋便买了一些回来。”他说着看向谢氏:“母亲不是爱吃么?”
“不必想着我。”谢氏说着身子略略前倾,将那纸包打开,里面桑葚个大肉厚,已是完全成熟,淡青色的梗还留在果子上,看着十分新鲜。她的确是爱吃这些,也难为他想着,若搁在以往,又怎能期望他会上街去买这些东西回来呢?
似乎遇上常台笙之后,陈俨也变得渐渐有人情味了。抑或那原本就是他天性中有的部分,只是这么些年被压抑了。
谢氏也不独吞这些难得的桑葚果,遂拿过一旁碟子抓了一些,余下的留在纸包里推给了常台笙:“我吃不了太多,你拿去吃罢。”
常台笙见这母慈子孝的,本要开口,陈俨已是将头偏过来,凑在她耳边小声道:“高风亮节地都给她罢,你还有一份。”
常台笙闻言唇角忽弯起,却迅速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与谢氏道:“您都留着罢。”
推让到这份上,也该到此为止,谢氏便欣然接受,全收下了。
三人又聊了一些过往旧事,气氛虽谈不上热烈,却也很有意思。屋外有短暂蝉鸣,断断续续不成气候,但平添了几分初夏中午的味道。
因早饭吃得迟,中午便省了。陈俨说身体仍旧不是很舒服,觉得困了要去睡会午觉,谢氏便让他去了。他起身,常台笙自然跟着,两人一道回了房。
这时节昼夜温度差得太多,早上的风还有凉意,到了正午时分,阳光却显露出灼人的真面目来,因此清晨出门时穿着的衣服,此时也就觉得厚了。
因在卧房内,陈俨索性脱掉外袍只着一件中衣,临床铺了蔺草席子,光着脚坐下来,面前是一包干净的桑葚果。
常台笙怕他贪凉反而加重病情,还特意拿了条毯子过来。若他过会儿想在蔺草席上午睡,也好盖一盖。
她在他对面坐下来,将毯子放在一边,身子前倾伸手要去解开他蒙眼布,陈俨却抓住了她的手腕:“就暂先这样罢。”阳光太强烈,他此时眼睛并不是很舒服。
略有些刺目的阳光透过窗格子照进来,打在他脸上,斑驳交错的影子看着令人觉得有些恍惚。常台笙的手沿着他宽厚的黑缎带往下,最后落在他唇角上,指腹轻轻施压,目光却又移回他的眼部。
他眼睛很好看,没有雾气,干净清亮,只看那一双眼睛的话,大约猜不到他的过去。尽管当下他的眼被黑布蒙着,但每一处细节,常台笙都记得异常清楚。隔着那布,她甚至可以寻到那不起眼的泪痣位置。
常台笙收回手,安安静静坐在他对面,低头拈了一粒桑葚果,送到他唇边。
陈俨唇角微微弯起,随后张开嘴,愉快地将送到嘴边的桑葚果吃掉了。
常台笙之后又喂了他一些,也不觉得烦,倒很是乐在其中。她自己则因月事还未结束,故而吃得很少。温暖阳光下,肢体都得以彻底舒展放松,常台笙觉得此时脑子都是空的,懒得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喜欢看他穿中衣,还喜欢将手伸进他袖子里,摸到肘关节,毫不留情地蹂躏之。陈俨说话仍带鼻音,此时声音略有些哑哑地开口道:“你的确是欺负上瘾了。”从第一次醉酒在她家,到后来因病借宿,以及再后来的种种,好像常台笙一直都扮演着欺负人的角色,而他也只能任其摆布。
旧事一件件浮上心头,甜得像是舌尖上轻轻漫开的桑葚汁液。
常台笙忽跪坐起来,手却仍在他袖子里,她身子下倾将他压倒在蔺草席上,隔着单薄衣料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与心跳。她的手顺着宽大的袖子往继续往里探,衣袖便跟着往上,陈俨的手臂随即露了一截出来。她瞥了一眼,说:“有次你在我家换了我多年不穿的一件旧衣裳,袖子便只到这个地方,当时看着当真觉得很可笑。”
陈俨安安静静躺着,任她的手在他身上乱摸。他缓慢睁开眼,隔着缎带,仍旧能感受到光亮与太阳的灼热。他忽有一瞬莫名的失神,还在恍惚中,柔软的唇便贴了上来。
他喜欢这个即将到来的夏天,一切节奏似乎都已放缓,美丽得让人不忍心暂停。
常台笙素来没有午睡习惯,这会儿却也扯过毯子,陪他一道睡。桑葚的果香和饱满的甜味占据了整个梦境,都是好梦。
傍晚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两人竟临窗酣睡了一整个下午。
常台笙醒来时太阳已快下山,窗外只有夕暮余光。睡时阳光刺眼,醒时天色渐晦,竟有些不知天地日月变幻的苍凉感。可再看身边的人,却又忍不住笑了。陈俨大概也是睡得很香,蜷着身子完全像个孩子,睡颜也十分可爱。
再这样睡下去定是要着凉的,常台笙赶紧喊他起来,见他恍恍惚惚,忙起身给他去拿了外袍披上,道:“该吃晚饭了。”
“恩。”陈俨鼻音浓重地应了一声,好似清醒了其实还是稀里糊涂。
他站起来,跟常台笙道:“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别说梦话了,去洗把脸吃些东西再接着睡。”她知道他很累,若出了远门可能更是休息不好,趁现在还能好好休息时便多休息会儿罢。
陈俨被她推搡着出了门,连睡梦中好不容易得出的“重大结论”也未来得及与常台笙分享,便被赶去洗了脸。
他洗完正要开口时,小旺忽气喘吁吁从前面跑了来,看着常台笙嚷嚷道:“少夫人,有人找您呢,说是有重要消息。”
常台笙闻言,一时间连陈俨也不管了,径直就往前边去。陈俨听到脚步声离开,刚站起来,小旺便跑了过来扶他回去,还不忘抱怨道:“公子您瞧,有事就压根不惦记您了,跑得比谁都快呢。”
陈俨没理会他这深不见底的成见,连扶都不要他扶径直就走到了前边。
来者是个探子,与梁小君有旧交情,常台笙指望不上梁小君时,便只能指望他传一些事。这些人的消息,总比寻常人要快得多。
等陈俨过去时,消息似乎已经交代完了,因只听得常台笙语声淡淡地回了三个字:“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