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这次悄无声息地离开杭州,一来是因为她手上事情已处理得差不多,想暂时离开一阵子;二来也是阴差阳错,正好借此事给段书意制造些麻烦。
她原本就没打算以假死来逃避所有事,可没想到,杭州城内竟寻到了“她的尸体”?
因还不知门外这人的消息是从何而来又是否属实,常台笙便阻止了一时脑热打算出去跟人辩说一番的姑母。姑母回头看看她,有些气不过,又朝外瞪了一眼,略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声:“真是晦气,这样毫无由来的话也乱说,不是咒人么?”
常台笙因不想将这话题继续下去,故而没有接姑母的话。两人站着将门外的对话听完,这才一道回去接着听书。
后来那人又说了一些所谓细节,说尸身寻到时面目都已经分辨不清了,只有衣裳尚可辨认。经事发当晚在场者确认,常台笙落水时穿的便是这个样子,至此,杭州地方官便认定这具在水里不知泡了多久的尸身就是当日不幸落水的常台笙。
又有目击者称那晚上的确是见段书意将常台笙推下船,人证物证俱在,如此一来,被软禁至今的段书意恐怕不会有好日子过。但令常台笙感到疑惑的是,制造她已死假象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为了借此扳倒段书意?这理由似乎有些牵强。毕竟段书意并非是任人宰割之辈,这一招移花接木总感觉有些徒劳。
若不知对方目的,那么就连对方是谁也猜不到。商煜?常台笙刚想到这名字却又立即否认了。固然他近来做了一系列令人难接受的事,但这件事却应当不会出自他手。他甚至不知道那晚上她穿了什么样的衣裳,又如何可能作假伪装?何况这具死尸是哪里来的,到底是谁,这些都是谜团,一时间令人难解。
加上杭州官府如此积极参与,似乎轻而易举地就认定了那具死尸身份,便显得别有用心,更为此事添了一重迷雾。
常台笙琢磨了半晌,闷声不吭与姑母在茶馆又坐了会儿,这才起身一道出去吃饭。
京城吃食虽比不得苏杭一带精致考究,却毕竟是天子脚下,想吃什么大多也都能吃到。方才听墙角造成的不愉快,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姑母胃口,她埋头兀自用餐,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常台笙只寥寥动了几筷子,不由问道:“你不饿吗?”
常台笙食量本就小,先前在茶馆喝过茶吃了点心,这时并没有什么食欲。
姑母见她心事重重,遂提议吃完饭再一道逛回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可以买了带回府去,也顺便散散心。
天气晴朗干燥,又不会让人觉得热,正是怡人时节。街旁店铺林立,路上行人络绎不绝,穿行在这热闹之中,常台笙忽觉袍角被人扯住了。她蓦地停住步子,低头只见一孩子可怜巴巴地拉住她衣角,小心翼翼道:“夫人买盆花罢……”
常台笙看过去,只见地上摆的大多是卖相并不好的茶花盆景,恐都是被人挑剩下的。唯独有一盆兰草长势极好,虽已过花期但叶片挺拔肥厚,看着很是茁壮。与这植株相比,花盆则显得十分粗糙磕碜,且看着略是拥挤,极不相称。
她回过神来,那孩子仍抓着她袍角不放,声音低低小小,甚是可怜:“夫人买一盆罢……”
常台笙这时瞥见装花的小车旁似还蜷着一位病患,也不知怎么的,忽就生了恻隐之心,故而将那盆君子兰给买下了。那孩子接了钱,还很是仔细地拿布给她包了花盆,免得她拿着会弄脏衣裳。
旁边姑母见她将花盆接过来,甚至还多给了一些钱,便小声嘀咕道:“你婆家府里花房要什么没有,何必在路上买这样入不了眼的花花草草?”她瞥了一眼那角落里蜷着的病者,稍顿了顿,接着道:“这世上可怜人多得很,帮不过来的。”
常台笙抱起那盆兰草,也只是淡淡缓缓地回了姑母一句:“我知道。”
至此,姑母已是认定常台笙看着寡淡冷情的性情外,有着容易被人利用的悲悯心,这并不能算是好事,但好在她内心还通透,诸事都看得明白,应不至于吃大亏。
离了杭州城,常台笙便不再是闻名江南的书坊堂主,不必与人交涉也再难见熟人。京城人眼中,她不过是个寻常妇人,实在是不起眼。因这不起眼,却也让人放松,于是骨子里那慵懒无争的淡雅姿态便渐渐显露了出来。
抱着兰草一路往回走,街衢似乎长得没有尽头,然影子却越发长,两人这才惊觉日头西下,周围已隐约环绕着饭菜烟火气。
都这样晚了。
抵府时,谢氏正在花房忙活,遂未出来迎。常台笙因觉着小腹隐痛,作别姑母便抱着君子兰回了房,这才发现是月事来了。热水洗漱一番,换了衣裳她便早早躺进了薄被里。
这时节不冷,痛起来虽没有以前那般要命,却还是难忍,就连腰骶都隐隐作疼。常台笙蜷作一团,迟迟睡不着,看着外面天色由明转黯,最后连日暮余光都消失,屋子里终于悄然黑了下去。迷迷糊糊中只听得外边有多嘴的侍女路过,议论着今日之事。
“公子与老爷平日里这时也该回来了,今日是怎么了?”
“听车夫讲今日未去衙门,那便是进了宫,到这时辰还不回来,许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呸呸,能有什么事?你这般乱说话可是会惹麻烦的。”
说话声随着脚步声一道远去,走廊里重归安静,常台笙痛得皱眉,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身子蜷得更紧,额发都已汗湿,脊背上更是凉凉一层冷汗。
血肉之躯被疼痛占据时,时间漫长拖沓得简直要命。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传来敲门声,伴着陌生女声:“少夫人,到时辰了,您不起来吃饭吗?”
“不了……”常台笙松了牙关,声音低哑地回了外边的侍女。
那侍女大约是沉默了会儿,屋外随后便传来离开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极轻极小心,很快就没了。但没过一会儿,门外忽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走廊里也亮起来。
府里的灯笼都已点上,常台笙忍痛支起身,谢氏在外敲敲门,问说怎么了。旁边侍女小声道:“少夫人回来洗漱一番就躺下了,大约是……月事来了,身子不大舒服。”
谢氏知道她气血不好,忙让侍女去煮些红糖姜水,自己则推门进了屋。屋中未点灯,谢氏借走廊里的黯光点了桌上烛台,又走到床前,将帐子用钩子挂起,这才坐下来,看看面色惨白倚床板坐着的常台笙,偏头又看一眼外头,抱怨道:“也真是的,这个点还不回来。”
谢氏这话虽像是抱怨,却又有隐忧暗藏其中。已这么晚,夫君与儿子都还未归,那一定是被什么要紧事绊住了。想想早上两人走时那样子,便更令人忧心——能让爷俩同时沉默的会是什么事呢?要不要紧?这些都是她作为朝堂之外的一介妇人无法再探究的范畴了。
能做的,似乎也只能是等了。
谢氏说完没让常台笙躺下,倒是伸手过去握了握她的手,还与她讲些七七八八的零碎事情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过了好一会儿,那边侍女才匆匆忙忙将红糖姜水送了来,谢氏敦促她喝下,这才让她重新躺下。
谢氏放下床帐,在外头坐着,声音不急不缓地说道:“好好睡罢。”
这声音柔暖安稳得仿佛熨进人心里,常台笙看着帐外剪影,不自觉地想起年少许多事,视线竟有些模糊。来初潮那年,她也是疼得死去活来,深更半夜母亲则一直陪着她,安安静静坐在床边等她入睡。她记得那时,隔着床帐,总有个令人安心的剪影,正低头翻阅书稿,偶尔抬头,声音温温柔柔,问她觉得怎么样了睡着了没有。
那时候父亲已不在,母亲努力支撑着家中所有事务,即便再劳累,对他们兄妹,却也一直是如往昔般照料周全,更不会轻易表露脆弱。那时常台笙甚至总有错觉,也许父亲只是去了个远一些的地方,还与他们一起呼吸生活在这世上,并没有离开。
在常台笙眼里,她母亲并不是个懦弱无用的女人。即便后来一再被击垮,乃至最终放弃,但她曾经的努力与坚持却一直留在常台笙记忆深处。也正因相信这一点,常台笙才总有气力可以爬起来继续前行,仿佛母亲就站在她身旁,以一贯的温柔姿态鼓励着自己。
纵使生死离别时的情状那般惨烈,但母亲在她印象中最深刻的模样,却温柔美丽、坚韧有力。
常台笙回过神,见谢氏还坐在原处。昏黄光线中,谢氏那姿态像极了当年的母亲,令常台笙心头不自觉一暖,竟生出一些感激情绪来。比起陈俨热烈直白的感情,谢氏这般无微不至的长辈关怀又是另一种珍贵难得的体验。活到现在,看多了人世间各种虚情假意,都快觉得人与人相处无甚意思了,却不期遇见了让她动摇这想法的一些人,实在三生有幸。
就好像命运刻薄之处总有回寰,天冷到了尽头,总会迎来春暖花开。
常台笙迟迟睡不着,谢氏便坐了许久,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远远听得外边传来动静。常台笙倏地睁开眼,谢氏却仍从定坐着,纹丝不动。
杂沓的声音过去,渐渐的,一阵清晰的脚步声传入耳,常台笙陡然支起身,但那脚步声还未到门口,常台笙便听出来者并不是陈俨。
这时脚步声忽停住,侍女在外道:“夫人,有人来了。”
谢氏偏头看一眼已坐起来的常台笙,不急不忙地起了身,正了正衣裳,这才同常台笙道:“你接着睡,没事的。”她声音柔缓沉稳,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谢氏言罢就出去了,来者说皇上已不大好,故而今晚宫中注定要无眠了,特意前来知会一声。
谢氏平静听完,打发人送走来者后,独自在夜风里站了会儿。分明是温暖宜人的夜风,但在今年这春日结尾处,却显出了沉重。
谢氏兀自想了一会儿,自觉无太多头绪,便索性不想。许多事哪怕琢磨到透,到头来却发现只是空想,仅能徒耗精力罢了。
谢氏重新折回卧房,常台笙自然开口询问是何事。谢氏觉得也无甚好隐瞒,便向她道出了实情——也许新旧交替在即,朝堂会很忙。
常台笙心中大概有个数,浅应了一声,末了重新躺好,蜷着继续睡。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更不知谢氏是何时离开的卧房,屋外安静到出奇,但后半夜分明是下起了雨,月亮还在云层里忽隐忽现,淅淅沥沥的夜雨却纠缠不息,天地好像也迟迟迎不来白日曙光。
常台笙的杂沓梦境还未到尾声,忽然就闻到了清冽潮湿的雨水味道,下意识将手伸出去探,却被人倏地抓住,按进怀里接着睡。
常台笙霍地睁开眼,手下意识地用力抓了一下——是陈俨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官袍衣料,凉凉的,又有些潮意。陈俨眼也未睁,抓住她的手,只说:“让我睡一会儿。”
他声音听起来似乎十分疲惫,常台笙遂什么都没有问,换了个姿势重新躺好便陪他接着睡。屋外雨声依旧,无人前来叨扰,两人相拥而眠,彼此呼吸心跳都相知,一闭眼便沉沉睡了一个时辰,外边天色也渐渐亮起来。雨势小得几乎算是停了,只有檐上水滴仍往下落,小白弓着脊背从廊下一窜而过,也免不了被水滴砸了个正着。
太阳吝啬地露了半边脸出来,其余仍隐在层叠的云层后面,接下来的一天,应当是不错的天气。
常台笙醒来后悄悄起身梳洗了一番,换了身衣裳,走到门口碰见小侍,便让他送了早饭过来。
她在床边绣墩上坐下,小案上放着的是热气氤氲的早饭,陈俨则还在安稳睡着,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眼看着热粥渐凉,常台笙遂小心翼翼挑开床帐,朝里看了看,又俯身贴近他小声道:“起来吃了早饭再睡罢。”
然陈俨却不吱声,常台笙瞧着发觉有些不对,故伸手过去试了试他额头温度,果真是滚烫。这家伙,竟在这节骨眼上发热病倒了。
常台笙在一旁给他换了不知多少遍冷手巾,随后大夫、谢氏均来瞧过,喂了药下去,又出了一身汗,至傍晚时才退烧。待他睡着后,谢氏拉着常台笙到小厅吃晚饭。常台笙也从谢氏口中得知,陈懋这会儿还未归,陈俨则是称病索性不露面了。
至于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没有透露。但昨日几位重臣一道进宫留至很晚,这事朝中都已悄悄传开。是个人都知道当今帝王身体已如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眼下这明摆着是已经出事或将出事,压着不说很可能是为了大局稳定考虑。
一旦皇帝驾崩,幼帝登基,朝堂之内必将重新洗牌,定有动荡。而西南藩府虎视眈眈良久,新旧交替之际,正是出手良机。
雨云已渐渐被春末大风吹散,太阳总算露了全脸,已没有了阴沉之意,但天下政局,却还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政权交替更迭,谋略争斗,对于不谙此道不牵涉其中的人而言,这些都不过是将来史书上寥寥几笔,并没有多少意义。常台笙所期望的一切,不过是诸事顺利平安,尽量避开这其中不必要的伤害与牺牲。
陈俨再次醒来时神情轻松,眉目之间并无愁绪。他吃了热粥也喝了药,末了看向常台笙,说话带了些鼻音:“我老听到你的脚步声。”
常台笙的确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少时候,没想到他竟都听得到。
“没睡着吗?”
陈俨看起来略疲惫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亮色,唇角笑意又有些调皮,却没立即回话。
常台笙看他这模样,竟觉得有些心疼,遂问:“怎会突然病了呢?昨日早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前晚睡觉你卷走了大半幅被子,我当然会受凉。”无辜说完,陈俨随即就起了身,趿上鞋子活动活动筋骨,仿佛是休息够了,要起来走动一番才能更快恢复。常台笙连忙拿过床上薄毯,追上去拉住他,严严实实裹好这才放他出门。
黄昏左近,夜幕即将垂下,月亮也悄悄爬了上来,虽眼下看着还不起眼,但很快就会明亮起来。陈俨裹着毯子于庑廊下站着,虽看起来清瘦,但身姿挺拔,全无病弱颓靡之态。自认识以来,他便一直是这个样子,即便觉得世事简单到无聊也元气满满,这一点惹人艳羡也实在讨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