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煜脸上几无表情,也根本没有回她,只随她一道上了船,走了一段才停下来问她:“住哪一间?”这时走道里人来人往,常台笙似乎没有回答他的意愿,却又怕在外边待久了兴许会被什么人认出来。商煜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纠结之处,遂道:“我只是,再送你一程。”
这句话若不是在这情境下说出来,估计还没什么。但常台笙此时思绪却有些乱,想他之前做的那些事,想到他准备的数口棺材,于是此刻面对他,除了担心与一些恐惧以外,根本没有别的情绪。
商煜看出她眼中忧惧,说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安全送你离开杭州。”许多事都未说明白,只说了这似真似假的目的,而这姿态仿佛回到了刚认识那会儿。
常台笙警觉地问了一句:“你为何会知道我来这里?”抬首毫无畏惧地盯住他的眼睛:“你跟踪我?”
“昨晚碰巧听到你落水的消息,因不放心便去看看,虽未进门,却见有人搬行李,故而猜到你大概是想借此暂先离开杭州。”他说话声音温润如昔日,好像之前一阵子的冷漠与诡异的反常,只是常台笙自己做的一个梦。
常台笙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商煜眼眸中似闪过一丝挫败感,但很快却又释然,大概是明白这一切疏离都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气氛登时有些尴尬,常台笙让自己冷静,岔开话题重新抬头,从容问道:“今日程夫人重审,你不打算去看看?”
“不了。”商煜声音冷冷清清,没什么烟火气。他的目光亦没有落在常台笙身上,反倒是有些飘忽:“同我有什么干系呢?”
常台笙盯住他,半晌问出一句:“不怕她翻供么?”
“翻供……”商煜说着忽淡笑了一下,这笑意中竟有些难以体会的苦涩味道:“会吗?”
重审时翻供,将诸多罪责都推给他,末了再拖他一起下水,也不是没有可能。她太习惯这样做人,也许到死都会如此,可是……
商煜心中,的确是希望她这次不翻供,而是“伟大”地以赎罪的心态将这一切都担下来。也许她心中会有悔恨罢?这些年造成了这么多人的悲剧,难道将死了还毫无悔意么?
他心中虽这样想着,可眸光却越发黯淡,大概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昨晚常台笙听孟平臆测程夫人与商煜之间的关系,虽不愿相信,然若事实当真如他说的那般,程夫人的罪孽行径的确应得到严惩。生儿不养不说,更是为己私利不止一次地谋害亲子,毫无悔意,实在是恶劣。
两人一时间无话,走道里往来的人已少了,常台笙看了一眼某舱门,道:“我很累,想去休息了。”她说着就径直绕开他打算回舱,可还没走几步,便听得商煜在身后道:“是很累罢……”
他声音低哑,像是压在喉咙口,但几步以外的常台笙却听得清清楚楚,立即就顿住了步子。她未转回身,商煜又接着道:“不受控的感觉很难受罢……”
常台笙心中一直以来的怀疑在这一刻似乎得到了证实——自己并非因为所谓怪病发作而出现那些症状,一切不过是在有心人的药物掌控之中。她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唇角,不打算再说道什么,低了头径直往前去了。
而商煜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则又是一阵沉默。他清楚知道这阵子她经受了什么。病发的恐惧与痛苦,外人得以见到的不过冰山一角,更多的皆被她自己拆解吞咽,不为旁人知。若是在以前,她遭遇这些,很可能早就濒于奔溃,甚至有可能会生出自我了断的念头。她的疑心病重到能逼死自己,可如今她却冷静极了,甚至未向外人表露破绽。
的确是,变了。
商煜转身走向了另一边,他沿梯上了甲板,春日映照下,湖面波光粼粼,远处细柳如烟,实在是好看得刺眼。
半年时光过得似梦境,而如今这一场梦却好像还未醒来。选择以这样的方式与过去划上界限,心中并没有释然与报复达成的快意,反倒教人不知前路该如何走。
离了杭州城,抵达苏州时,又是绵绵阴雨天气。常台笙百无聊赖地站在船头等船靠岸,春雨如烟,迷蒙湿眼,身上潮潮的。这天气令人心生倦懒之意,但精神却是放松的。
商煜早在途中就下了船,大概是折回杭州去了。常台笙已没有心思再去想这些事,都是该过去的事了,就容它翻过去罢。
下船后她雇了车便径直去了苏府,因之前未打过任何招呼,她的到来对苏老太太而言完全是大惊喜。苏老太太将她上下打量,看够了又抓抓她潮潮的衣袖,道:“快去换了,再过来喝些姜汤。”说着便让小侍去厨房吩咐一声,将午饭直接送过来。
常台笙随即去换了衣裳,出来时便见小丫头伫在门口。常遇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她,半天才声音清脆地喊了一声:“姑姑!”
常台笙亦是很想念她,忙俯身抱抱她,又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微笑着说:“似乎瘦了呢,挑食了吗?”
常遇点点头,却没有再说话。分别并没有太久,可常台笙隐隐察觉到有些说不上来的变化。这变化并非有关常遇一人,她从刚进府时就觉得有些不一样了。
难道府里近来发生了什么不大好的事?就连老夫人眼眸中都有些欲说还止的意思。
常台笙直起身,同她一道去看过常老太爷,这才带着小丫头去老夫人那吃了午饭。
苏晔不在府中,常台笙问过小侍,小侍也只是说近来公子很忙,总早出晚归的,也不知会何时回来。她无甚事做,加上雨天不方便出门,下午时便同小丫头在府里散散步,问了一些读书的事。
两人几乎将苏府绕了一圈,常台笙忽停下来,环视这空荡荡的走廊,低头问常遇:“这里如今是无人住了么?”还记得过年时这里很热闹的,苏府上一辈姨娘有许多,那时候往这边走一趟便是到处脂粉香,可如今怎么……冷清成这样?
常遇看看那些紧闭着的门,又抬头看向常台笙,稚生稚气道:“都走了……”
常台笙微愣,忍不住就接着问了下去:“走了?去了哪里?”
常遇想了想,眉头紧了紧,有些苦恼地回道:“姑姑,我也不是很懂呢。”她顿了顿,又说:“大人们都活得好累。”
她还记得卢三小姐在府里时陪她一起读书、教她绣花的种种情形,可是转眼间府里似乎就翻天覆地,卢三小姐与其姑姑就都离开了。
她隐隐约约知道是什么事情,但又不能完全懂,只知大人们想事情的确是复杂得多,可她的确又失去玩伴了。虽然卢三小姐比她高上一辈,但待她却是极好,全无半点长辈的架子。那日见卢三小姐离开府时止不住哭,常遇也觉得很伤心。
常台笙留意到小丫头的神情变化,伸手揉了揉她脑袋,便不打算问下去了。可这时候,却忽有一个脑袋从十步外的一间屋子里探出来,常台笙恰好瞥见,被吓了一跳。常台笙这才认出她是某个姨娘之一,刚打算走过去问一问,那人却又将头缩回去,重新关紧了门。
常遇瞅瞅,小声道:“就只有这位还住在这里了。”
常台笙浅应了一声,随后带着她回房读书去。
天光渐暗,待诸人都用过晚饭,苏晔这才回了府。面对常台笙的突袭,他并不感到惊讶,似乎早就得了消息,只潦草问了几句缘由就作罢。
他一脸倦意,看起来状态很糟糕,匆匆吃了些东西,去见过老夫人,随后照例去给顾月遥上了香,这才折回书房。
常台笙这时恰在门外候着,苏晔也有事要与她说,便请她进了书房。小侍前来沏了茶,常台笙接过来,偏头问坐在圈椅里的苏晔:“近来很忙么?”
“老样子。”苏晔淡淡回了一句,低头翻了翻桌上的往来信件,抽了一小叠递向常台笙。常台笙起身接过,还未来得及细看便下意识问道:“京城的消息?”好厚一叠。
苏晔遂接着回:“近来京城的事极多,大权更迭之际,各方角力,也实在正常。”
苏晔似急着回一封旁的信,常台笙见状,遂坐回椅子里兀自翻读那些信件。这些消息自然都是探子给的,从政事到商事,事无巨细,写得十分多。常台笙已许久不得陈俨消息,也不知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偶尔听坊间传闻,只说京城最近不甚太平,不知要出什么事。
她看到内库盗银事件,说是后来封城盘查,耗时良久方供出幕后指使,又说陈俨在多方搜罗罪证,种种这些,均未明指到底在查谁,到底谁是幕后指使。于是她继续往后翻,看到的大多是朝中各番势力之间的倾轧,便更是觉得云里雾里。
好不容易等苏晔回完信,她将手中一叠信纸递了回去,老实道:“我看得并不是很明白。”
苏晔接过来,翻了翻抬首道:“有些事不宜说得太详细。”他停了手上动作,接着道:“还记得先前我说要对付杨友心的事么?”
常台笙点头:“记得,在会馆时说的。”
“端王一倒,他被牵连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现在已没有必要再动他了。”
“恩。”只是……端王哪里那么容易倒?
似乎是看出她眼中疑虑,苏晔沉定道:“你该信他的本事。”
常台笙微微笑了一下。
她正打算问一些府中之事时,忽然书房门被人敲响,管事在外道:“公子,有杭州那边的消息。”
常台笙霍地起了身,她已有几日未得杭州的消息,这略着急的反应实在再正常不过。
苏晔看她这紧张模样,似能猜到她心思,但也只是对门外管事道:“进来罢。”
管事进屋将信呈过去,苏晔接过来,不急不忙打开,迅速扫完内容唇角微动了动,随后抬头将孤零零的一张信纸递给了常台笙。常台笙忙接过,看信中写到有关端王世子段书意的一桩命案,便继续读了下去。
信中说常台笙落水后失踪,尚不知是否已命丧西湖。而端王世子段书意则被软禁待查,杭州知府已将其过恶行径上报朝廷,动作非常之迅速。常台笙也算大致了解杭州知府的为人,如此雷厉风行,实在不像他平日里的懒怠作风,或许杭州知府背后有人在控制这一切?
书信是围绕段书意案子所写,涉及到常台笙的部分少之又少,关于谢氏更是只字未提,想来这探子想要报告的内容并非与她有关,他关心的,是段书意的动向。
“再耐心等两日便会有其他消息,不用急。”苏晔说了这话,大约是让常台笙放心。他随后又同管事嘱咐了一些事,并将桌上一封简短的回信递了过去。
管事应声就离开了书房。常台笙若有所思地重新坐下,抬头问苏晔:“或许你一直在关注段书意?”很明显的是,写这封信的探子已盯了段书意许久,信中行文内容及习惯暴露了这一点。而苏晔一介生意人,知道段书意的行踪于他而言可能并没有太大意义,可能是为了别的目的前去打探?
苏晔微颔首,解释道:“若要扳倒端王,盯着段书意自然是必要的。你大约不知道段书意年少时以庶谋嫡抢夺世子之位一事,这人极有手段,十来岁年纪便通晓人情场上的尔虞我诈,之后敛收锋芒却更是深不可测。”他说着略停顿,又道:“故而,我们所获知到的讯息动向,事实上真假难辨。有些消息与破绽,也许是他故意想要给人看到的。”
常台笙静静听着,不接话,似乎在等苏晔的下文。
“比如宗室违制婚娶、行商贩营利之事都会引火上身,僭越更是大罪,但这些把柄我们都能如此容易得到,不得不令人起疑。”太顺利了,反而觉得这其中存有阴谋。
听苏晔此般解释,常台笙亦觉得有些纳闷,道:“段书意若这样精明,想来不可能是任人宰割之辈。然如今面对区区地方官,竟肯如此乖顺地接受软禁处理也有些令人费解。”
“你借落水一事故意给他找麻烦,他则将计就计,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样做很是别有用心。”
“节骨眼?怎么了?”
“内库官银被盗一事,经查证其背后主使即是西南端王府。一介藩王,盗取大量官银,除了潜谋不轨外,似乎没有别的解释。朝廷眼下虽未明查,但罪证恐怕已搜罗得差不多。双方一旦将这层面皮撕破,朝廷面临的就是西南府大肆举兵谋反。如此敏感时期,段书意这件事无异于火上浇油,或许,西南府会比预期中要早一些动手。”苏晔说的虽是藩王谋逆这等大事,言语中却没有半点为朝廷担忧的意味。
西南位置偏远,端王若这些年一直暗中蓄养亡命私建军队,实力自然不可小觑;而如今的朝廷却是积弱不堪,地方上的军饷可能都不能及时付给,要应对好这场迫在眉睫的谋逆,也不是容易事。
战事似乎在所难免,但从苏晔的神情来看,却也并没有危急到令人担忧的地步。常台笙极少关心政治,许多事也只能看个表面,至于其中又有何阴谋手段,她没法了解,也没必要知道。
常台笙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倒是随口问了苏晔府中之事:“这次过来,府里似乎又冷清不少,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