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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定姻缘(3)

加上姑姑又将成婚,这个节骨眼上陈俨却彻底看不见了。她虽然年纪小,但很明白如果看不见,就会需要很多帮扶。也正是因为她还小,能帮得上的事少得可怜,她隐隐觉得自己也只会给姑姑添麻烦。

尽管她会尽量照顾好自己,可姑姑肯定会因为顾不上她而感到愧疚难过,她不想那样。

琢磨完这么一大堆事,小丫头眼眶竟然有些酸。她迅速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忽小声问苏晔:“苏州真的好玩吗?”

苏晔迅速回过神,看看她,声音里沾染了一丝深夜的疲意:“与杭州差不多,但各有各的味道。”

小丫头的眉头微微蹙起,一本正经地思考了会儿,同苏晔说:“那苏府真的很热闹吗?”

苏晔看她这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竟笑起来,他温和又认真地回道:“人多,院子多,地方也大,至于热闹……也能算是热闹罢。”

“那有亭子吗?姑姑说苏州许多园子都有亭子。”

“有。”

“那府里可以钓鱼吗……”

“可以。”

如此几番问答下来,小丫头竟词穷了。她低了头,想起白日里苏老夫人与她说的话。苏老夫人说苏州如何如何好,又说苏府如何如何热闹,之后还说她姑姑已很辛苦,还要再带一个孩子会更辛苦。又问了她为何不去书院,是否因为有人说闲话……

林林总总,她都听得明白的。

她知道苏老夫人是极喜欢自己的,也知道苏老夫人这样说是因为想带她去苏州。

可是回想起与姑姑相处的这段时日,她好舍不得她。若是谁都不来插手,就只有她和姑姑两个人一直这样相依为命就好了,但那又怎么可能……

这些都是她自私地埋在心底里的想法,不可以表达出来。

她想到这里眼泪都快要滚下来了,苏晔却忽然起身揉了揉她的脑袋,淡声道:“时辰不早了,该回去睡觉了。”

小丫头趁眼泪掉下来前迅速吹灭伙房里的灯,跟着苏晔出了门。可她步子太不稳当,竟又滑了一跤,最终顺理成章地哭了出来。

苏晔忙将她抱起来,淡笑着擦她的眼泪:“过完年就是大孩子了,跌倒了不算什么的,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

这温柔又冷的夜里,常遇点了点头。

苏晔将她送回房,站在门口与她作别。小丫头吸了吸鼻子道:“我可以喊你叔叔吗……”

“怎么了?”

“之前说要喊你伯伯,但伯伯应当是比我父亲年纪大的人,我父亲应当比你年长一些……”说话很小心,但实在诚恳极了。

这夜谁都难眠,各自辗转反侧,整座宅子安静得出奇。

杭州天晴了,积雪化得很快,天气也不如之前那样冷。苏老夫人仍是住在府里,苏晔则因为生意上的一些事总是很晚才回来,而宋婶的那位侄女婿,也挑了个晴朗无风的日子上了门。他要接走宋婶,带她回乡下老家过几年舒心日子。

这日常台笙恰好不在府里,常遇老早就听宋婶嘀咕过这件事,遂悄悄跟宋婶说:“不能等姑姑的婚事结束之后再走吗……”

宋婶心里自然是希望看到自家小姐穿上喜服的模样,可小姐的婚事还要等上一阵子。且侄女婿既然来了,也不好让他在杭州等太久。

常遇抬头看看老实巴交的这位侄女婿,又看看宋婶,大约猜到了她的心思。可惜,姑姑的婚事到现在还未定日子。

那侄女婿见自己姑姑迟迟没个回应,遂说先去找个客栈住下,过几日再来。

晚上常台笙匆匆忙忙赶回了府,吃完饭,常遇悄悄同她说了这件事。常台笙知道宋婶还有亲戚,可全然没料到她这个时候会想回老家。

常遇低了头没精打采地小声道:“人老了都会这样吗?”常台笙没回话。

她知道宋婶也是倔脾气,若这时劝她别回去恐怕她更是不愿意。宋婶可能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总会成拖累,也可能是当真想要回老家过过悠闲日子了。

恰好这时苏老夫人也表达了希望她能早些将婚期定下来的意思,于是她与陈俨商量后,索性决定将婚期提前。

她这日起了个大早,去陈俨房里将酣睡的某只蠢货喊起来。陈俨坐起来懒懒散散蒙眼睛,常台笙站在床边同他道:“我知你前阵子自作主张去定了喜服,今日需要去取了。”

陈俨起身穿衣服,道:“常遇告诉你的么?”

“不是。”常台笙见他手脚太慢,遂上前帮忙穿衣服。陈俨轻低头嗅了嗅:“你换了头油,这次的桂花香气更重。”

眼睛看不到之后就对气味格外敏感,也算是一种补足。常台笙帮他系腰带时随口问了一句:“若有人用与我一样的头油你会认错么?”

“当然不会。”陈俨忽抬手按在她头顶:“这个高度,还有……”他的手滑到她耳边:“耳垂。”

常台笙耳垂凉凉的,被他这么轻轻一揉起了一身疙瘩,她忙拍掉他的手:“去洗个脸用完早饭就出门。”

此时外边天刚亮没多久,还有雾气。走廊里没人,大家都还睡着,伙房里也才刚忙开。

今日天气好,她特意去牵了马。陈俨听到马嘶声,站在门口道:“可怜你了小棕,又要驮两个人。”

常台笙骑在马上,顺了顺小棕的毛,俯身将手伸给陈俨,陈俨很顺利地上了马,随后十分自然地抱住了常台笙的腰。

常台笙手握缰绳,略略偏过头,同后面的人道:“你能稍微松松手么?”

“不能。”陈俨说得理直气壮,“缰绳在你手里我感到很紧张。”

常台笙只能闭嘴,但这大早上的,巷子里人少得很,于是小棕跑得飞快,陈俨没被吓着,她自己倒觉得有些后怕。

一路行至闹市,她找了个地方拴好马,领着陈俨走到一处铺子前坐下来。天棚下已坐满了人,很是热闹。热乎乎的茶点端上小桌,香气扑鼻。她将饼撕成小块,递到陈俨嘴边,还未喊他开口,陈俨就默契地张嘴咬住了。

常台笙随后又将茶喂到他嘴边,还喂他吃点心,惯得不得了。陈俨亦是极配合,其中默契,在旁人看来,倒像是相处了多年的夫妻一般。

况陈俨又蒙着眼,更是迎来了许多额外的关注。这时忽有一人走过来,坦坦荡荡在常台笙身边坐下,看看对面的陈俨,忽附到常台笙耳边窃声道:“你当真打算养他一辈子?”

常台笙头都未偏,又伸手将点心喂给陈俨。

孟平见常台笙无动于衷,浅笑了笑。却听得陈俨道:“我可以知道坐在你身边的人是谁么?”

“不用管他。”常台笙语声淡淡。

孟平笑出了声,却道:“怎么可以不管我呢?余下的润笔金你不打算结给我了么?听说这次书市上,我那册书可是卖得很好的。”孟平说着就起了身,看一眼常台笙:“出来一下,有事与你说。”

常台笙见他神情严肃不大像开玩笑,遂与陈俨说了一声,起身随孟平走到几米开外的地方。

孟平道:“我听到消息,说黄为安那案子已结了,估计是活不过年,还赔了杨友心许多钱。杨友心这次倒真是赚大了,扭头就来杭州置了几处宅子,连新船都定了几只。这厮地盘不是在苏州么?总到杭州乱蹦跶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李崧开玩笑说杨友心是玩腻了苏州的花花草草,如今到杭州来寻新鲜。我估计是他家里那些塾师养得太久了,写的东西人都已经看腻味,故而想在杭州士林里挖人。给你写稿子的那些家伙,你可得盯紧些,别总是无所谓的样子,人被抢光了看你印什么。”

“知道了。”常台笙十分感谢他的好意,浅笑着说:“我还饿着,就先去吃饭了。润笔金改日结给你。”

孟平见她这丝毫不上心的模样,急道:“你的心还真宽,你是不知道杨友心那家伙的花花肠子吗?”

“怎么了?”

孟平看看不远处坐着的陈俨,欲言又止,最后憋出一句:“总之不要太相信人突然变好之类的事。”

常台笙觉得他意有所指,遂追问了一句。可孟平这家伙却怎么都不愿意说了,只留了一句:“算了算了我帮你多盯着杨友心就是了。”

常台笙点点头,说了声谢遂转身回去了。

她刚坐下来,陈俨将碟子推给她。她低头一看,见碟子里的饼被撕成了小块,不由笑道:“我又不是老人家。”

“礼尚往来,快吃。”

常台笙就着手边一盏热茶,将这些凉掉的饼都吃完,对面伸过来一只手,递了一块帕子给她:“手擦干净。”

这时外边天已大亮,街道里来来往往的人愈发多,许多摊子也出了。两个人迎着朝阳走到裁缝铺门口,推门进去时,眼尖的伙计一眼就认出了常台笙。他再看看常台笙身边蒙眼的公子,陡然想起来是那日与小姑娘一起来的那位,不由惊了惊……那时还好好的一个人,如今这是、瞎了吗?

常台笙取了定金收条搁在柜台上道:“来取上回定做的喜服,小姑娘的衣服若做好了,也一道给我罢。”

伙计霍地回过神,急急忙忙回里间取了衣裳给她。常台笙打开看了看,确定无误遂又重新包好,正打算付钱时,陈俨却将钱袋子搁在了柜台上,偏过身子略别扭地说:“连同小姑娘的一起结掉。”

那伙计将钱袋子倒空,算了算,朝常台笙摇了摇头。

常台笙淡笑着对伙计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拿过账册看了一眼,又补了一两银子给他,这才拿过柜上包袱,塞给陈俨让他提着。

他的确对钱物这些东西无甚概念,真是丢出去可能就会被饿死的蠢货。

她脸上有淡淡笑意,刚转过身,却看到嫂子进了裁缝铺。她起初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看看发现的确是嫂子。

对方亦看到了她,犹豫了一瞬,忽将定金条子给了身旁的少女,又小声道:“小姑,我方才瞧见一个熟人,我去打声招呼,你先去取衣裳罢。”

那少女粲然一笑:“好的!”遂转过身往柜台去了。

常台笙见嫂子出了门,遂连忙带着陈俨走了出去。嫂子看看她,又看看她身旁的男人,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与常遇,都还好么?”

“都还好。”常台笙神情温和,“你如何?”

“都好、都好……”她声音在这早晨听起来有些飘渺,过了好一会儿她又道:“上回我在这里碰着常遇了……回去一直惦记着,我知道我对不住她,但……”她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这时忽又脱下个镯子,塞到常台笙手里:“帮我转交给她……”

铺子里头忽传来一声:“嫂子快来看看,这衣裳是不是有些大呀!”

“我进去了。”她低了头,脚步有些仓促地回了铺子,常台笙转过身看看她,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还带着体温的镯子。

常台笙将镯子收起来,仰头看看陈俨的脸,深深地叹了口气。

有时候放弃与被放弃,都是痛苦。

她紧握住陈俨的手,那互相传递逐渐趋于一致的体温,让她心头刚刚结起来的一层冰霜悄悄地融开。

因婚事一切从简,需要筹备的事少之又少,便十分省心。

然媒婆却说这个不合规矩那个做得不到位,缠着常台笙不停说道,常台笙一边忙着手头上的工作一边应付喋喋不休的媒婆,那媒婆见她实在是个没心的家伙,遂转头去找陈俨说。可没料陈俨说自己没有钱,又说眼疾是很重的残疾,人家肯要他已是了不得,万不可再给人添麻烦。

媒婆快被这俩人气死,毕竟她还从未谈成过这般婚事,按他们说的草草将婚事办了,那她还挣什么名气啊?

她叨叨着:“您好歹也是尚书家的公子,是高商贾人家一等的,再说您这模样,就算有眼疾,那也是有人抢的,可不能这样敷衍了事,便宜了女方。”

陈俨坐在制版间里笑出了声。这时常台笙探进个脑袋:“我去趟西湖书院送个样书,你在这里等我。”

媒婆没料到常台笙会在这个当口忽然探头进来,吓得连忙闭了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陈俨起了身,很顺当地走到常台笙面前:“我正好也好去取酬金,一道去罢。”

两人到书院时正是下午,常台笙去见掌书,陈俨则去找了山长。山长见他眼睛成了这样,心底里一片叹息。他还记得当初救回这孩子时的情形,那时候他奄奄一息,小小的人瘦得可怜,脸色都是蜡黄的。好不容易看到他长大了,成材了,可惜却又这样……

真是命途蹇促,只能求后福了。

常台笙与掌书谈完,折回来在山长书房外等了一会儿。冬日天光短,学生都陆陆续续走了,书院里也重新趋于安静,山长从房里出来,看看常台笙,道:“我带他去账房支酬金。”

常台笙遂跟在他们身后一道去了账房。山长嘱咐了两句,让账房去库里取银子,又让陈俨坐着等,随后悄悄将常台笙喊了出去。山长问了些有关二人婚事的问题,随后又兀自感叹了一会儿。

常台笙却同山长求证了那晚程夫人与她说的事情是否属实,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常台笙又迟疑着问道:“听说,当时那屋子就在这书院附近……不知如今是否还在?”

山长摇摇头:“二十年了,早换了样子。”他指了路,“出东门,左拐走百米就可以看到了,如今是个小馆子。”

常台笙点点头,这时陈俨恰从里头取了酬金走出来。

她作别山长,同陈俨一起离开了书院。刚出大门,陈俨就道:“你走了东门,路痴,这样要绕远路的。”

就算看不见,他也知道转几个弯走多少路会到不同的门,脑子好用看来的确省事。

常台笙带着他左拐,行至百米处的一间小馆子。那门口灯笼已亮起来,门帘挡着,里面有温暖的光调皮地从缝隙中钻出来。食物的香气引人往里去,堂间似乎也很热闹,烟火气十足。

常台笙在那小馆子前驻足,隔着二十年的漫长时光,她似乎能穿过那些笑声与喧闹看到一个小小的孩子,饿得快要虚脱,在屋里四处找钝器,拼命地想要砸开门锁。

她想起他手心里的伤,闭眼想象了一下他当初的无助,头转过去看一脸平静的陈俨。

陈俨吸了吸鼻子,甚是轻松地开了口:“你带我到这里来是吃东西还是怀旧?”

被识穿了?也是……他那么聪明如何猜不透她的心思。

常台笙声音微哑着开口:“当时砸不开门锁,一定很难过罢……”

“当然不会,我搬了凳子,爬上去砸开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