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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连天雨(5)

“幸亏你娘亲改嫁了,不然也会被你克死的哦。”

“对,你爹肯定就是被你克死的。”

“哦对了,听说你姑姑还勾搭了尚书大人家的公子,真不要脸,区区商贾之家,浑身铜臭气,居然也敢和官宦人家搭关系,癞蛤蟆吃天鹅肉!就同你一样,不过是女子,偏偏还要念书,真是不识好歹。”

七嘴八舌议论不休。

常遇抱紧了怀里的书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忍着不眨眼,就是不让它掉下来。

她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她的陈俨。

那些个孩子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一回头看到陈俨,都吓死了。

陈俨站在原地没有动,低头看看这群糟心的孩子,冷着声道:“我是个特别小心眼的人,睚眦必报,小孩子也不例外。”

“先、先生……”

“怎么办呢,你们说的那个尚书家的公子好像是我。”陈俨轻皱了一下眉头,“我最讨厌被人议论。”

“我、我不是故意的……学生是随口说的……”

“仗着自己年纪大欺负人或者仗着自己是小孩子就可以为所欲为,这两种都很可恶。先生没有教过你们如何做人么?书都白念了吗?”

“先、先生……”

“道歉。”

有两个孩子哆嗦着转回身,低着头跟常遇说:“胡说的,胡说的……你当没有听到……”

陈俨走到书桌前取了戒尺:“这世上所有的话要这么容易收回就不会伤人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处处揪着人的痛处戳,还恶意中伤,谁教你们如此恶毒的?道歉。”

其中一个孩子哭丧着脸道:“已、已经说了啊……”

“真诚地,道歉。”陈俨尽量缓和着自己的语气。

那几个孩子瞅瞅陈俨手里的戒尺,又回头看看常遇,语无伦次地说着道歉的话。常遇的脸色自始至终没有变过。陈俨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末了将戒尺丢在了一旁的桌子上:“都走罢。”

孩子们连忙拎起各自书匣往外跑,到门口时还有好事者回头往里探。陈俨转过身看看他们,语气淡淡:“走好。”

待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陈俨这才重新转回身,低头看看常遇,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他们有句话简直错到离谱,我必须纠正。眼睛旁边的痣是最好看的,你看我就有,这是代表长得非常漂亮的意思,他们才是丑八怪,你要相信我。”

常遇扑哧一声笑出了声,一直在眼眶打转的眼泪也终于滚落了下来。

小丫头的眼泪拼命地往下掉,之前还能硬撑着,这会儿却一点也忍不住了,大有狠狠哭一场的架势。

应付这样的事,陈俨实在没有什么经验,一时间也只能任她抱着书匣站在那儿哭。等她哭累了,他这才从袖袋里摸出一块帕子来递给她:“我活了二十五年,最大的收获就是明白了绝对不要和蠢货置气这个道理。他们只会用蠢到可怜的脑子把人急哭,然后他们就可以不费力气地笑话比他们聪明的人。”

常遇没接那帕子,于是陈俨只好蹲下来,用帕子将她的脸擦干净,末了捏住她的鼻子,问:“有没有鼻涕?”

常遇吸了一下鼻子。

“自己拿着。”

常遇这才伸手捏住帕子擤鼻涕。

陈俨起身看了她一会儿,随后道:“走了,跟上来。”他转过身便往外走,常遇将脏兮兮的帕子收进书匣,耷拉着脑袋跟了出去。

陈俨走得很快,常遇也只好加快步子努力跟上。天气很冷,加上又有晚雾,走在外边本会觉得冻人,但因走得很快,过了一阵子常遇背后都冒汗了。

陈俨回头看她一眼,见她已是止住了哭,只知道喘着气埋头往前赶路了。他忽然停下来,拍拍她脑袋,放慢了步子继续往前走。

常遇的鼻子被冷风吹得通红,小脸隐在这夜色中看起来很可怜。陈俨知道,六岁的孩子就算再早慧也没法消化成人世界里的各种偏见与中伤。单纯地以为对别人好就会得到别人的善意对待,不去招惹别人就不会被伤害,这是善良的孩子们一厢情愿的想法。

巷子里只有一些住户家的灯笼隐隐亮着,看起来实在太冷寂。眼看着常遇可能又要哭鼻子,陈俨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赵讲书又夸你书读得好了?”

常遇点点头。

“太棒了,那些蠢孩子是体会不到这种无与伦比的优越感的,还说什么考第一名有什么了不起……就是了不起啊有本事他们考个看看。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最喜欢用这句话将他们全部堵死。”

“后来呢……”常遇声音低低的。

“后来没朋友了。”

常遇扑哧笑了出来。

“不过你与我不一样。”

常遇抬头看他。

“你没有我聪明。”

陈俨接着道:“所以你会有朋友的。何况朋友不在多,总有人跟你气味相投。”

“姑姑不是你的朋友吗?”

“那不算。”陈俨回她,“你姑姑是比朋友更重要的存在。”

常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因走得慢下来,她又觉得有些冷了,遂抬头跟陈俨道:“我们跑回去罢……”

陈俨却忽然停下了步子。他闭了闭眼,忽又轻叹出声,说:“我年纪大,跑不动的。”他说着将手伸出去:“忽然不认得回去的路了,你领我回去罢。”

常遇当然不信他不认得回去的路,遂抬着头看看他隐在黯光中的脸,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你的眼睛……不好了么?”

陈俨没有回她。小丫头遂也很识趣地没有再问,伸手握住他的手,沉默着带他往回走。

常府已不远,门口的两盏灯似乎才刚刚亮起来。常遇停下来,转过身抬头问他:“你自己能进去吗?”她说着踮脚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

“你先进去罢。”

“我可以在外面等一等你。”常遇低头哈口气,一团白雾融进这晚雾里。

“不用了,外面很冷。”

陈俨说着就转身拐进了巷子。他背靠墙站了一会儿,可眼前依旧只有……一片黑暗。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到巷子口,停了下来,没有再往里走一步。

常台笙方才从府里出来,见常遇守在门口不肯进去,遂下意识地往这里来,可看到的却是背靠着墙躲在黑暗里的陈俨。

冷风自巷口灌进去,晚雾弥散,她只看到他模糊侧脸。

常台笙在原地站了很久,鞋子里像是灌了冰水,脚无论如何也暖和不起来。

她此刻很想走过去拥抱他安慰他,但她却明白,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般需要帮扶的模样。

又过了很久,陈俨再次睁开眼,终于又能看清楚这巷子里的一切,便不由松了一口气。但他侧过身打算出去时,常台笙已经走了。

他刚走到门口,商煜就提着药箱到了。

商煜看他一眼,与门房打了招呼,遂进了府。小厅里宋婶已在准备晚饭,她脸色看起来的确很糟,常台笙起身帮忙,宋婶却道:“小姐累了一天了,就歇歇罢。”

话音刚落,陈俨领着商煜进了小厅。常台笙回头看商煜一眼,问道:“吃了么?”

商煜回说:“还没有。”

“那一道吃罢。”常台笙示意他入座,随后又多拿了一副碗筷给他。

“真是太客气了。”商煜将药箱搁在一旁的翘头案上,过来入了席。

宋婶边忙边看了他一眼,又问常台笙:“小姐身子又不舒服了么?”

“是。”常台笙敷衍回了一句,“先吃饭罢。”

她说着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常遇,留意到她哭肿的眼睛,却也没有直接在餐桌上问她怎么了。常台笙上次见常遇露出这样的表情,是将她从嫂子家接来的时候——疏离戒备,有些恹恹,很低落。

气氛沉闷地吃完这一顿,常台笙让陈俨带常遇先去书房,宋婶则开始收拾餐桌。商煜坐下来给常台笙诊了脉,说没有什么大碍,随后便将目光转向宋婶:“您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我帮您看看罢。”

宋婶忙摆手道:“不用,我能有什么事。”

常台笙侧头看她一眼:“既然商大夫好不容易来一趟,您就让他瞧瞧脉象罢。”

宋婶再三推拒,可最终还是拗不过常台笙,只好坐了下来,犹犹豫豫将手搁上脉枕。商煜给她看了很久,最后蹙起了眉。常台笙在一旁时刻留意着他们的神色,这时候看到商煜脸色变化,心陡然一沉。

商煜收了脉枕,低头想了一下,与宋婶道:“若没有诊错,您几个月前就不大舒服了罢?”

宋婶忙回说:“还、还好……”

商煜合上药箱,起身对常台笙使了个眼色,遂先出了门。常台笙心情沉重地站起来,低头走了出去。商煜背着药箱在走廊里站着,见常台笙关了门,低声道:“恕我直言,宋婶的病若想要治愈很难,基本是没可能了。人上了年纪,总会有些难愈的毛病,我想她眼下要的不是药,而是要休息了。”

宋婶为常府操劳了几十年,总是忙忙碌碌,还很聒噪,看着似乎永远也不会累……可她也会老,也会有一日因为疾病需要停下来了。

“留个方子罢……”常台笙低低的声音飘在这晚雾里,听着甚至有些不真切。

“我方才说了,药没有什么用了。”商煜的语声寡冷,是医者特有的平静:“纵使你找别人来给她诊病也是一样的。也许心宽一些,少劳碌一些,还能活好些年。”

商煜说完转过身,又补了一句:“你自己的状况也不好,多注意才是。”他抿起唇,低着头走了。

这时常台笙陡然听到身后开门的声音,她转过头,只见宋婶站在门口,一脸歉意地看着她:“小姐……”

常台笙没有敢看她的眼睛,她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也一时不知要怎么办。宋婶早已成了她的家人,她根本不想再面对这样的事。人都说经历多了生老病死会感到麻木,但她却越来越害怕这些事,她受不了这些。

常台笙眼眶酸涩,猛吸一口气,低着头匆匆走了。她几乎没有停步地走到书房门口,扶住外门框稳了稳自己的情绪,门却从里面开了。陈俨站在门口对她做了个噤声动作,随后让开来一些,常台笙往里看,小丫头已经蜷在椅子里睡着了。陈俨低着声音跟她说:“刚来一会儿就睡着了,恐怕很累了,要现在送她回房间吗?”

常台笙点点头。

陈俨遂折回去,连同毯子将小孩子抱起来,送她回房。两人安顿好常遇,陈俨关好房门转过身来,看着常台笙道:“宋婶如何?”

“不是很好。”常台笙回过神,又问陈俨:“常遇今日怎么了?”

“学堂里有些孩子嫉妒心太重,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可能伤到她的心了。”陈俨尽量淡化了细节,之后又道:“小学所学的东西本就浅显,以她的资质实在没有必要像寻常孩子那样耗在学堂里。”

常台笙偏头看他一眼。

陈俨眉目温和地看看她,给出了缘由:“会觉得孤独。”

并不是身处人多的地方就一定会觉得热闹或开心,对于太早慧又太聪明的孩子而言,热闹的环境反而会更令人感到无助孤单。何况身边的人还热衷说三道四,因为不了解或者单纯满足嫉妒心的发泄而狠毒地将矛头指向自己时,那真的是令人伤心。

仅仅是孩子之间就已经这样,绝户瘟神这样的词脱口而出……可想而知,身处成人世界的常台笙要面对的是更冷酷的对待。那清瘦得有些病态的身体里,一直努力扛着所有,如果有一日扛不动就这样倒下去,可能就真的站不起来了。

就像带伤努力奔跑到终点的骏马,瘫下去就全完了。

陈俨转过身,心中有根弦被拨得又涩又痛。

这是个非常难熬的冬天,比他记忆里多年前的那个冬天,还要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