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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沉船祸(2)

“帮!自然帮!哥哥这就让底下人加急印书,保准十天内给你十箱运到杭州去,妥妥当当的,放心好了!”

黄为安说得极爽气,常台笙的目光却依然在那只狗身上。她哑着声音道了谢,随后又补了一句:“黄堂主小心手,瘸狗饿疯了扑得比好狗还厉害。”

她说完转身就走了,黄为安稍稍愣神,随即就按着手哎哟一声叫了出来:“你个蠢狗,让你咬!”

常台笙回到门口,刚要上马车,车夫却跟她道:“方才与您一道来的那公子让小的转告您,他去衙门了,让您忙完了顺带去衙门捎他回码头。”

去衙门?难不成他打算报官捞沉船?

常台笙独自上了车,又去了趟沈晋桥那儿,大概将事情说了,让他重新备些书,账则等到书市结束后一起结算。沈晋桥对她多少有些好感,遂应得很大方,末了还让她多注意身体,别累坏了。

常台笙客套地道了谢,正要走时,沈晋桥这里却忽然来了客。小厮禀了名号,沈晋桥却道:“打发他走,他一厢情愿刻出来的那些板子,我不想买。”

看来不是一回两回到访了。常台笙于是随口问了一句:“是什么板子?”

“有个破落书商,孤注一掷买了部将死之人的书稿,还请人雕了版,那部书二十册,光板子就刻了好久,结果书也卖得不怎么样。”

“二十册?”常台笙对这个数字敏感极了,“叫什么?”

“学塾记。”

“卖得不好么?”

“一个破落书商印出来的书册,且还那么贵,怎么可能有人买。这会穷得饭都吃不上了,一堆债,就指望着把板子卖给别人补缺口呢。”

怎会这样?前阵子她一个友人还跟她说这是近来苏州卖得很好的一部书,她起初不信,那友人还特意翻出书来让她带走看看,说看看就知道是好书了。

原来那家伙在骗她读书么?可她没读,倒是丢给陈俨去看了。

那小厮出去打发人走,常台笙也作别沈晋桥出了门,只见一佝偻中年人背着书箱站在那儿,被小厮推搡地往后退了几步。

常台笙走过去跟他打了招呼,遂问了问板子的事。那中年人一脸颓唐,面色蜡黄,叹气道:“哎,卖不出去了,可全家当都压在这千块板子上了。”

他摇摇头正要走时,常台笙却喊住他,自报了家门,并说对他的板子有些兴趣,顺便问了价钱。

那人回说:“不按板子,按字数。每百字是五分银子,不能再便宜了。”

八十二万字,四百多两。芥堂付给刻工的酬金百字也按照四分银子算,他这板子真是贱卖了。若当真如她那位好友说的,这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好故事,常台笙很想买下来。

何况她眼下缺能刷印的新板子,她那日翻看过学塾记成书的质量,雕工不错,可以直接以崇园的名义刷印这部“巨著”。

但她随即又问:“您这部书眼下卖出去多少?”

那人又是一阵摇头叹气:“老实说,真正也就卖出去一套,给城西的郭公子了。”

“郭公子?可是郭四?”就是她这好友诓她说这书卖得极好的。

“正是他。”那人又叹口气,“还有苏大公子好心,一口气买了我几十套,算是可怜我。但苏公子家里又不是做这行当的,又不好卖板子给他。”

苏晔买了几十套?难怪那天早上陈俨可以轻而易举找到那册子不全的部分。

很好,这也就意味着市面上几乎没人知道这部书已经被印过了。就算被传开,也能落个“好心帮人”的说法。

可就算这样,常台笙还是无法下决心。毕竟她没有看过这部书,若搁在往常,所有稿子她都必须看过才有底。

她当时为什么不看看呢?

那人见似乎又没什么戏,已打算走了,可常台笙却喊住他:“我打算买,但您要给我几个时辰考虑,今晚之前我若去找你,便是决定买了。您现在回家,先不要去别处卖了,行吗?”

那人想想,觉得也好,便给常台笙留了地址,先回去了。

常台笙赶紧往衙门去,车子急急忙忙赶到时,陈俨已是在外等着了。时值下午,常台笙撩开车窗帘子,阳光照进来,她看看站在衙门外的陈俨,可他竟一点反应没有,直到她喊了他一声,陈俨才迟钝地抬了头。

常台笙竟从他神情里捕捉到一丝茫然,那是她从来没在他脸上看到过的表情。

陈俨低头揉了揉额头,小声抱怨了一句:“我等好久了啊。”

他这才又抬起头来,朝马车走过去。

“黄为安让你找杨友心算账了么,贼喊捉贼?”陈俨边说着边拖过一旁的毯子,他声音清清淡淡的,情绪似乎不是很好。

“是。”这时候日头好,也没风,常台笙看他冷,索性将车窗帘子绑好,放任阳光窜进来,又道:“杨友心虽看着奸诈,但沉一艘船的成本太高,他不至于做这种事。黄为安与他是同一座山里的虎,暗斗免不了,只是这次顺便整整我而已。你还当真报官了?”

“苏州新任知府是我学生,小孩子意气风发,一听不得了,非说这是谋杀未遂,要捞船好好查,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

常台笙没说话,看看他的脸,轻叹出声:“你不困吗?”

“现在觉得累合上眼的话,我认为将来我可能会后悔。”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又岔开话题问:“书呢?来得及凑到那么多吗?”

“哦对——”常台笙陡然想到那部书,“学塾记那部书看完了么?”

“好书,值得印。”简洁明了。

常台笙难得听他称赞一句,谁料他又轻勾勾唇角,道:“虽然写法铺张,但取神魔之事喻讽世态,结局更是神妙。之前没看过能将精魅神魔写得与人一样世故的,总之很妙,写此文者心里定有大智慧,但听说已经过世了,且书稿被一落魄书商买了刻成板子,又因为卖得极其糟糕,如今那书商已经在四处兜售板子了。如果你眼下缺板子要印书填空缺,我建议你买,你信我吗?”

他说着,一双漂亮眼睛浅浅眯起来,在这冬日暖阳里,好看到令人走神。

常台笙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她手指停留在他左眼尾,那里有颗不易被察觉的小痣。那指腹轻轻摩挲,掌心则不自觉地贴上了他的侧脸。她动作很轻,陈俨却觉得好痒,他握住她手腕:“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常台笙目不转睛地回答,却又问:“你难道爱哭吗?”

“为什么要哭?又解决不了任何事。”很小的时候他就不打算哭了,哭不能挽回别人的决定,眼泪对别人而言没有任何用处。他看一眼常台笙,反问:“难道你爱哭?”

“以前是。”常台笙仍盯着他的眼尾看,原本没注意到的那颗泪痣,这时候似乎变得更明显起来。有泪痣则孤星入命,一生流水,半世飘蓬,相书上如是说。

陈俨忽然无聊地揉揉自己的眼角,好像猜到她在想什么,遂道:“相书大多玄乎骗人,你不用信。”

常台笙偏头看向窗外,似乎若有所思。

车厢里沉默了会儿,陈俨岔开话题道:“学塾记的那套书里面,我没有找到错字,因此那套书板堪称细致完美,更值得买了不是吗?”

常台笙递了一张银票给他:“我现在去码头定舱位,你带那书商去钱庄兑,给他四百一十两银子,余下的钱用来雇人将箱子运到码头。”她随即喊车夫停车,随后将那书商的地址告诉他,匆匆忙忙下了车,又想起什么来,撩开帘子对车内的陈俨道:“记得拆箱看看。”

“……”陈俨看她一眼,“你安排得如此紧凑,都不怕出什么岔子么?”

“时间来不及了,只能赌这次一切顺利,我在码头等你。”

常台笙嘱托完重担,便步子匆忙地走了。陈俨从车窗往外看,目送她走远后,这才低头看看手里的银票。整五百两,顾月遥借钱比苏晔大方多了,苏晔从来不肯借钱给他。

再过两个时辰便要入暮,时间非常紧。幸好那书商当真老实待在家里等着,见是陈俨过来起初还不肯卖,待陈俨报上芥堂与常台笙名号,那人才领他去看板子。箱子非常多,陈俨见识过芥堂的存板间,知道薄薄一册书便得用到许多块板子,面前这若干只大箱子,便更令人觉着这行当的不易之处。

等找车兑银两这些事忙完,他带着那千块板子去了码头。他四处找常台笙,却看到了苏府的人。陈俨看到码头边停着的某艘船,才知道常台笙这是不费吹灰之力之力借了苏晔的私船……

已入暮,码头的工人们借着黯光将箱子装了船。

最后多出来一只小箱子,陈俨将它抱进了舱内,跟常台笙说:“这是印多了没有卖出去的,我一道拿了过来,让它继续留在苏州似乎不大好。”

常台笙站在甲板上点点头,待他上来时候还伸手拉了他一把。这晚天气不错,适合内河航行。陈俨累得直接坐在了甲板上,常台笙看看他:“太凉了,起来吧。”

陈俨看看她,摇摇头说:“没力气起来了,我想吃饭。”

常台笙没吱声,转身就沿着木梯下去了,伙房里厨工正在弄晚饭,木桶里新鲜的河鱼活蹦乱跳,常台笙道:“煮些鱼片粥罢,再加个汤。”

厨工闻言转头看看她,似乎是想了一会儿,再看看伙房里的食材,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常台笙转头走出去,上去时看到陈俨已经直接躺倒在甲板上看星星。

常台笙在旁边抱膝坐下来,偏过头看他一眼:“昨晚你偷偷跟上书船,窝在舱里与书睡觉是不是不好过?”

陈俨回道:“虽比不得苏晔这只船舒服,但也是难得的体验,我觉得不错。”

又是甘之如饴的口气。

常台笙闻声抬头看天,忽然学他一样躺了下来,甚至舒了一口气。

“很多星。”常台笙评价道。

“最亮的那颗叫北极星,天好的时候晚上都能看到,旁有三星后有四星环十二颗星,代表紫宫。紫宫前有三星叫阴德,左边三颗叫天枪,右边五星谓之天棓……”

他语速不徐不疾,常台笙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末了他又道:“而这些也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说法,谁知道这些星辰将我们当成什么,兴许在它们眼里,我们这也只是一颗不起眼的星星,有可能还没有名字。天幕那样广袤,好像已经无边了,在这之外却可能还有更无边更不可想象的存在。谁也不知道最后的路在哪里,所以才浅薄地将活物的死亡看成了终点。这样想想,觉得许多事也没什么所谓了。”

常台笙没有回他。她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思考自己为了什么而存在是无解的。

“浅薄也有浅薄的道理。”常台笙说,“人并非万物的主宰,没必要通晓一切。就算将来有能耐知道更多的事,但人毕竟只是人而已。”

陈俨恍然般地叹息一声,霍地侧身低头看她,眼眸里闪过大悟的喜悦,丝毫没有意识到眼下这个姿势暧昧非常。

不远处忽传来厨工一声轻咳,常台笙别开眼,面色窘迫地赶紧推开他坐了起来。

厨工这才装没事人一般将食物端过来:“汤也快好了,小的过会儿端上来。”

常台笙低头端起一碗鱼片粥吃起来,面上红潮似乎尤在。陈俨倒坦荡荡地拿过粥碗,边吃边低头问道:“你几乎不做天文术数类的书,是因为这样的书不好卖吗?”

“我对这些不是很在行。”常台笙回的是实话,“你若在行的话,也许将来可以帮忙。”

陈俨握调羹的手忽地顿了一下,但他又往嘴里送了一口粥,接连吃了好几口,这才淡淡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一天不再与书打交道,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

“不与书打交道?”常台笙停了手里的调羹看过去,“可那是你的长处。”

“唯一的长处吗?”陈俨依旧低头吃粥,话语里竟有些含糊。

“当然不是。”常台笙回他,“聪明的人做什么都该很容易,你可以尝试的还有很多。”

陈俨边吃边想,可吃到最后一口还是无解。他放下调羹,搁下碗:“若我什么都做不了,就会成为拖累罢。”

常台笙头次听他说这样不自信的话,甚觉反常,但她果断应道:“不会。”

“恩?”

“因你一直是‘拖累’,且是很有用的‘拖累’。若有人因为这个放弃过你,那一定是少了些眼光,她现在一定很后悔。”常台笙边说边留意他表情变化,又道:“若追究起来,我也是我父亲的‘拖累’,因为我幼年时总缠着他讲故事,他晚上都没有办法空出时间来钻研雕工技艺。但他却并没有因此觉得烦扰,反而觉得这样的‘拖累’很幸福。”

“偷换概念。”陈俨给出了总结,但他到底是浅浅笑了起来,仿佛有些释然了:“但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谢谢你。”

但随之迎来的是长久的沉默,直到厨工端着汤罐上了甲板,这沉默才结束。

常台笙低头打开那罐子,一只甲鱼趴在里面,旁边围了一圈豆腐,星星点点的枸杞和一些药材飘在周围……

大补汤。

常台笙不爱吃甲鱼,陈俨在一旁为甲鱼说了很多好话,也未能让常台笙尝一口,于是他只好自己解决了那只甲鱼,将汤碗里的豆腐留给常台笙。

夜风起,甲板上很凉了。常台笙先起了身:“我先回房了,你也别待太久。”

她说完就走了,陈俨在甲板上默默地躺了一会儿,等冷到手脚麻木,他这才坐起来搓搓手,回舱洗漱。

常台笙回去洗漱完,觉得时辰还早,陡然想起之前陈俨新写的那书稿,心道这会儿虽不能审稿但可以先问问他后面写了什么,遂裹上毯子出了门。

她在甲板上走了一会儿,看到陈俨那屋还亮着灯,走过去轻敲了敲门。

“睡了么?”她轻声问。

过了好一会,里面才传来一句:“没有。”

“那开个门罢。”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

常台笙只看到陈俨站在门口,眼睛上蒙着一条黑色缎带。

他唇角轻轻往上抬,似乎是在笑:“我也正觉得无趣,想要找你玩,捉迷藏怎么样?”

“我……”

常台笙正要拒绝他这心血来潮的邀请,却陡然被他握住了手腕。他的手温温的,却如文火,时间久了也灼人:“就玩一次,不能躲太远太偏,我蒙着眼找你。”

“好罢,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