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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鲁班锁(3)

她的手臂下意识地紧绷,竟比之前更用力地撑住了门框,大有“最好不要就这么离开”的意思。

常台笙抬头,压着声音同他道:“方才那孩子的确少了些礼数,但既然前来讲学,也当不惧这样的挑衅。为了你的稿子将来刊印出来有人买,回去将今日要讲的内容讲完不行么?”

“喔,没人买会影响我的润笔金么?”

此时常台笙想做的事是——时光倒流回到早上,把那份送出去的契书要回来。

不过时光倒流是现世中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之一,幸好那份契书上,也不过只盖上了芥堂的印信。比起她私人印信来,单单芥堂的印信反倒没什么效力,唬人更好使罢了。

常台笙压着声音不急不忙地回他:“那份契书上只有芥堂印信是没用的,在我加盖私人印信前它就是一沓废纸,所以我可以随时不要你的书稿。以及——”常台笙抬头望向他的脸:“就算我们的契书有效,记得终审权在我手里,我不满意,就会让你改稿到我满意为止。噢对了,契书上有列小字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了,一年内,书稿若是因为你私人原因刊刻不了,请偿还我预支的润笔金,十倍。”

陈俨的目光轻扫过她的脸,最终盯住了她的眼睛,然后脸上是胜利的微笑:“我还没有见到你说的这份契书。”

呃……还没收到?常台笙这才惊觉自己刚刚说了一沓废话。

她怎会不冷静成这样?

她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偏头过干咳一声,倏地放下手,打算转身离开时,手臂上却忽地感受到一阵力气,隔着八月末还算单薄的衣裳,体温与力量一并传过来。

陈俨握了一下她的小臂,又陡然松开手,漂亮唇角微微上扬:“等一下。”

常台笙转过头去,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静候下文。

陈俨转过头郑重其事地与堂间的学生们说道:“这位——”他指了指常台笙,“将要刊刻我的书稿,届时请有兴趣的各位有空去买一本。”

常台笙陡蹙眉。喂!他到底在做什么?

常台笙与之对峙,眼眸里是略微不客气的情绪。陈俨忽然低头:“好了,他们会买的,转身,往前走。”

常台笙脾气虽算不得特别好,但也不会如今日这样感到有一丝的——不可控。

但她果然还是转过了身,遥遥看见西湖书院的山长急急忙忙赶过来,身后跟着赵掌书。

山长一言不发,走过去带着陈俨就走。赵掌书则进堂间解释了几句,让大家都散了之后,走出来看了一眼常台笙,又看看另一个方向被院长带走的陈俨:“认得?”

常台笙淡声回:“算不上。”算起来也不过见了两次面,说过的话也许连十句都没有。

她随口问了一句:“为何会请他来讲学?”

赵掌书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边走边讲:“山长与他有些旧交情,得知他到了杭州,遂请他过来露个面。怎么说呢?若论脾气,也算得上温和;论学识天资,也确实是难得的佼佼者;只是——”

赵掌书摇摇头:“看着似乎还算客气,但客气得当真很难走近。”

客气?常台笙居然感受不到那种所谓的客气。是语声平和无害、但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客气吗?

她看他连微笑的时候都是散漫懒怠的,一双漂亮眼睛里,尽管藏着东西,但没有要给人看的意思。

赵掌书语声很低,末了似是抱怨道:“山长有意请他来长期讲课,但教导学生要循循善诱,且能让学生感到亲近,他兴许不适合这行当。”

常台笙趁这当口,回头遥遥看了一眼集会堂外陈俨贴东西的那堵墙,墙前已挤满了学生,似乎都在好奇他写了什么。

这般好奇,也许将来的书,会很好卖。学生们的敌意,大约来自于——内心的嫉妒罢。

差不多的年纪,讲堂上的人已历经读书人的诸多荣耀,而自己还一事无成。

可就算嫉妒着,也还是默默地将对方当成了目标一样的存在,暗暗与之较劲,关注他的一切动向。

读书人之间,这实在太寻常不过。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是走到了书院门口,常台笙作别赵掌书,打算一路走回去,也当是散散心,但才走几步,便看到一辆马车停在大门旁的主道上。

那马车似乎要走了,常台笙身后却忽有一个少年飞奔了过去。那少年跑到马车前将其拦住,大步走到车窗前,抬手敲了敲窗框。

常台笙再看一眼那少年,这才发觉他是先前在集会堂里站起来指责陈俨浪费时间的那位。

所以马车里的人……难道是陈俨?

少年挑衅般地敲了半天,车窗帘子这才拉开一角。少年看看隐在昏昧车厢里的男人侧脸,鼓足了气问道:“都说你博闻强识,但我不服气,想与你比一比。”

无聊。陈俨陡然放下了帘子。

少年不死心地继续拍窗框,陈俨复掀开帘子一角,偏头看了他一眼。

少年被他这一眼看得愣了一下,但仍旧底气十足:“我、我知道得也很多,我也会进弘文馆做待诏,你……没什么了不起的!”他舔了舔干燥的唇,顿了顿:“这月的十五日午时我在藏书楼等你!”

陈俨沉默良久,微微偏过头,脸上还是老样子,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感谢你的挑战,不过,若怕出丑被人瞧见,请千万不要带上你的小同窗们。还有——”

他忽然抬了一下眼皮,声音低沉:“你记性似乎有些差,我方才分明说过,再见面时请用敬语。”

他偏过头去,又淡淡看他一眼:“你在家,没有长辈教你这些吗?”

他的声音自始至终都低缓到客气,的确没有什么攻击性,但听着却教人不舒服。

他抬手轻叩车板,车夫便挥鞭驾车走了。

在不远处站着的常台笙大约猜到了他们的谈话内容,毕竟方才那少年的语声实在高了些。只是出乎意料的是,陈俨竟当真答应了这比试。

真是热爱较劲。

常台笙原本对这场较劲没什么兴趣,但十五日那天,恰有一些新书要送去书院,她陡然想起那场约定好的比试,看了看自己的日程,便亲自将书送了过去。

见完赵掌书,路过藏书楼,楼下已聚集了不少学生,竟有这么多人来看热闹吗?

常台笙驻足,听其中一学生与身边人道:“陈俨这是怕输不敢来罢?温琼可是出了名的小神童,过目不忘,这是真杠上了啊。”

“温琼也傻,何必跟那种沽名钓誉的家伙比试。”

“你不懂,年纪小总爱现的。”

常台笙看了看一楼堂间中央站着的那位少年,原来叫温琼吗?看来也是很聪明的家伙。

午时将近,藏书楼的人越聚越多,却迟迟不见陈俨露面。

有好事者在堂间中央的台子上,燃起了一炷香,嚷嚷道:“离正午时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啊,若那胆小鬼还不来就当认输了啊!”

一阵哄笑。

常台笙盯着那炷香,静静站着旁观。香还剩一节指头那么长的时候,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且自动让出了路。陈俨一身宽松青袍,穿过预留给他的走道,不急不缓地行至堂间中央。

恰在这时,那炷香燃尽了。

叫温琼的少年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似乎在为自己壮胆。

今日的比试,说白了是比记忆力及阅读量。同样一部经典,历朝历代,总有人为之评注,版本之多数不胜数。比试分两轮,共两部经典,每部经典选了若干个版本。

第一轮,每个版本抽一句评注,由比试者分辨是哪个版本。

第二轮,每部经典抽一句原文,由比试者写出指定版本的相应评注,评定回答正确的标准是一字不差。

藏书楼管事取了考题分给两位,而版本的选择与句子的摘选,皆由书院最德高望重的几位讲书而定,在考题分发之前,完全保密。书院常有这类比试,其实算不得稀奇,而这位温琼,恰好是此类比试的佼佼者,毕竟记忆力超群且博览典籍的神童嘛。

常台笙安静隐在人群中旁观,只见陈俨翻看了一下考题,脸上无甚波澜地取过一旁的狼毫笔,耐心润了润笔,提笔书写起来。

而温琼,更是奋笔疾书,动作麻利,丝毫不输人。

常台笙的视线又移回陈俨身上,文秀漂亮又从定,生来似乎就是与书墨为伴的人。他搁下笔时,那边温琼也是停了笔,甚至大舒了一口气。

藏书楼管事上前收了考题答卷,拿过去呈送给几位讲书评定。

几位讲书一一阅完,小声地交流了一会儿,最终其中一位讲书走到了堂中央,看了一眼温琼,最终目光又落在了陈俨身上。

然他静静坐定,面上什么也瞧不出。

常台笙静候结果。

而那讲书却慢吞吞地开始讲解今日考题,并不急不忙给出了答案。有几个特别偏门的,若不是钻研很深,确实很难知其答案。

末了,那讲书道:“今日比试这两位,每题皆给出了正确的答案,但若论输赢——陈俨更甚一筹。”

他说着低头翻了翻陈俨的答纸,眼眸里的惊喜之意不减:“他给出了原版的页数。”

讲书话音刚落,周围议论声倏地就高了起来。

寻常人不过记内容,页数谁会在意?写页数这种办法当真赢得刁钻又变态。

但这结果却在常台笙的意料之中,事实上陈俨做了那么些年的编修工作,阅读量是惊人的,做事也必然细致,更何况又被老天厚爱——那么聪明。

旁边那叫温琼的少年固然也聪明,但毕竟年少。不过按照这表现来说,当真已算得上是非常难得的佼佼者。假以时日,应当也会成为了不得的人物。

常台笙隐在略显嘈杂的人堆里,本打算悄悄离开,却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便对上一双正盯着这边看的眼睛。

陈俨忽地起了身,穿过人群朝她走了过来。常台笙一时间竟退无可退,所有人都朝这边望了过来。但陈俨却绕过她,径自走了出去。常台笙忽觉周围眼光有些异样,她暗皱了下眉,转过身便往外走。

她走在陈俨身后,大约行至大门处,陈俨忽地转过身来,常台笙的步子猛地一顿。

她及时收住了步子,轻蹙眉头:“有事么?”

陈俨似乎是特意问她:“造过势,书会好卖一些吗?”

常台笙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今日这一局比试很漂亮,想来西湖书院的学生也该收收对他的沽名钓誉的评价了。至于卖书的事,他竟还当真惦记上了,真是让人“感动”。

常台笙只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微笑:“借你吉言。”

陈俨似乎很满意她的回应,侧过身去,忽然又想起什么般转过身来:“难道不该谢谢那位提出比试的勇气可嘉的小英雄吗?”他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轻快:“噢,至少要送一盒点心吧,那孩子看起来瘦巴巴的。”

他说归说,却压根没有去做的打算,反倒是一脸闲定地望着常台笙:“杭州你比我熟,自然也知道哪家的点心做得好吃,所以……”

常台笙哪能听不出他的意思,这分明是要掏她兜里的钱给别人买吃的。

她竟是有些无可奈何地轻叹出声,最终亦不过说了一句:“……好好赶稿。”

两个时辰后,像霜打了的茄子般沮丧的温琼,回到学馆时,赫然发现自己桌上多了一盒点心。

常台笙送完点心坐马车离开西湖书院。大约是昨晚未睡好的缘故,她竟在马车里睡着了。抵达芥堂时,车夫喊她醒来,她刚下了马车,便陡见常遇从芥堂里冲了出来。小丫头这几日似乎与她亲近了不少,虽还未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她也隐约感受到——常遇已经将她放在亲密家人的位置上了。

似乎是方才跑得太急的缘故,小丫头这会儿站在门口还微微喘着气。

常台笙揉了揉脑侧,正要朝她走过去,却顿感脚下虚浮,脑子里亦是闪过一片空白,视线陡然模糊起来。她试图伸手抓住什么,耳边却只是模模糊糊响起一声“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