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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百年业(3)

常台笙转头对陈俨干巴巴说了声“谢谢”,遂伸手要将常遇抱下来。陈俨将小丫头放下来,其中一只手还一直提着书匣。常台笙从他手里拿过小丫头的书匣,随即将油伞递回给他,然后……她带着常遇转了身往里走。

大约走了两三步的样子,陈俨在后面低低说道:“我鞋子湿了。”

常台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常遇仰头对她道:“以前爹爹说受到旁人帮助要谢谢才对……”

常台笙似乎有些不情愿,她没有转身,低头对小丫头道:“我说过谢谢了。”

“可是……我们能请他吃螃蟹吗?”

小丫头的声音稚气又带着真诚,眼巴巴望着常台笙,格外希望她能点头。

见姑姑没有反应,常遇又小声地补了一句:“螃蟹有好多,吃不完会坏的。”

常台笙仍是老样子站着,脸上表情没有半点变化,但她忽然转过身,看了一眼陈俨:“吃了晚饭再走。”

这语气十分客套,她说完了便继续朝前走。常遇立刻转过身去,跑到陈俨面前,抬头将手伸给他:“外面好冷的,快进屋罢。”

小厅里的暖炉才刚刚生起来,宋婶给他们倒了些热水,之后在一旁悄悄打量陈俨。

等晚饭的间隙,常台笙领着小丫头回房换了身干净衣服,自己则换了件宽松棉袍。小丫头临走前抱起一条毯子,说:“他衣服都湿了,看起来很可怜的。”

常台笙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随她去。当真是在路上遇见的?陈俨竟会好心做这种事?她才不信。也罢,正好趁今日谈谈书稿的事,也不必特意再跑一趟了。

回了小厅,常遇将毯子递给陈俨,忽凑到他耳边说:“我姑姑拿的,她不好意思说。”

陈俨的唇角微扬了一下,常台笙也不管他们说什么,只径自在陈俨对面坐了下来。过了会儿,厨工将饭菜送来,问螃蟹是马上蒸还是过会儿再蒸?

常台笙低着头给常遇盛饭,言声低沉:“过会儿再送来。”

她忽然抬了一下头,恰对上陈俨的目光。陈俨安安静静坐着,也不轻易开口,竟完全是学乖了的模样。常台笙毫不避讳地看了他一会儿,目光移也不移,唇角轻抿,神色瞧不出什么异样。

他裹着毯子的模样,像一只乖顺的猫。

常台笙莫名地轻打了个寒颤,她似乎是醒过神:“动筷,不必客气。”

陈俨拿起筷子,但没有夹菜。他似乎兴致寥寥,最终抬了头:“我觉得冷。”

他肩上湿了一大块,袖子也是湿的,膝盖以下更是没有干的地方,披着毯子也无济于事。常台笙很是疏离地回了他一句:“你个子太高,我没有合适衣服给你换。”

宋婶在一旁悄悄对常台笙道:“要不,找身老太爷以前的衣裳给他穿?”

“不用了。”常台笙回绝了这个提议。

“那我能脱掉衣服裹毯子吗?”

“不可以。”她断然拒绝,却又偏过头对宋婶道:“我柜里有件白袍子,拿过来罢。”

宋婶应声连忙出了门,回房取了干净的袍子,展开来比划比划,似是犹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拿着袍子出去了。那身白袍子是常台笙前两年做了在家里随便穿的,虽然十分宽松但到底是女子的袍子。

宋婶站在门口招呼陈俨出来,将白袍子给他,很是亲切地指了指旁边的屋子道:“去隔壁换罢,可能有点小……”

陈俨独自去了隔壁,这边常遇跟常台笙则继续吃饭。常台笙一脸的若无其事,常遇则在一旁小声嘀咕:“虽然……看起来很瘦但他的背还是很宽很稳,与爹爹以前一样。”

常台笙听她提了阿兄,筷子都顿了一顿,但没说什么,只低头吃了一口饭。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忽有开门声,常遇扭头看过去,只见陈俨穿着那白袍子进来了。袖子短了一截,下摆也短一截,好在他还有毯子。

“送给你了不用还。”常台笙也只是瞥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吃饭。

虽然旁人看着滑稽,陈俨倒是很愉快的样子,裹着毯子重新坐了下来。没过多一会儿,饭吃得差不多了,厨工将蒸熟的螃蟹送了来,摆了盆温水在一旁,给他们洗手。

屋内全是熟螃蟹的鲜暖气味,常台笙捉过常遇的手,说洗洗手再吃螃蟹。她正给小丫头洗手时,盆内却又伸进来另一双手,干净修长,指甲倒是修得圆润光滑,但手心里……似乎有疤?一只盆的容量本身就有限,水中手指难免不小心勾到碰到,明明是坦荡荡,但常台笙却倏地缩回了手。

她若无其事地取过旁边的干手巾,给小丫头擦干手,自己又擦了擦,将手巾放了回去。陈俨慢条斯理地洗完手,拿手巾擦干手,打开盒子,里头依次摆着食蟹工具。他似乎并不客气,常台笙便随他去。常遇说不想用那些工具,便抓在手里咬着吃。

常台笙自己亦打开工具盒子,取过自己的姜醋碟,不急不忙吃起蟹来。她随口问了陈俨一句:“你的稿本我想了想,题目就拟《京物志》如何?”

陈俨没有抬头:“随意。”似乎当真无所谓一般。

常台笙未料到他这样好说话,再看他手边的一只白瓷碟,上面全是剥剔出来的蟹肉。他自始至终没有吃,手上工具倒用得娴熟优雅,蟹壳剔得干干净净,简直是个资深的食客。

常台笙继续吃蟹,不过一只蟹,她却吃了蛮久。她还剩几只腿未吃,对面却推过来一只白瓷碟,黄子蟹肉码了一小堆。

常台笙抬眸看他,陈俨很是愉快地说道:“我不爱吃这个,给你吃。”

常台笙却动也未动那碟子,慢条斯理地吃完了自己盘中最后几只腿,方道:“螃蟹的鲜美,并非全在蟹肉,而是你只能慢慢吃,且吃许久却只能吃到这么多。剥剔出来一堆,一口吃掉,反而……食之无味。”

她说罢起身净手,取过一旁温着的花雕酒,给陈俨斟了一盏,自己又倒了些。

陈俨盯着那盏花雕酒看了会儿,最终拿起来慢吞吞喝完了。

常台笙今日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她喝完又给自己倒了一盏,然后顺手般地又给陈俨倒了一盏。

陈俨又默默饮尽,他素来安静,今日也一样。

常台笙不知不觉已喝了好几杯,见常遇吃得差不多,便起身给她擦手。这时一旁的宋婶忽轻戳戳常台笙,常台笙偏头一看,陈俨已经伏在桌上了。

“醉了吗?”宋婶声音压得低低的,“才喝了四盏呐。”

小丫头好奇地探过身去,笑着戳戳他,结果陈俨竟一点反应也无。

毯子滑落在地,小臂露了一截在外,腕部骨节分明,睡颜安静。常台笙拽回常遇调皮的手,偏头对宋婶道:“喊醒他,之后让人送他回去。”

常遇却忽然拽住常台笙的衣服,小声祈求道:“让他睡在这里不行吗?反正……我家很空的。”她声音越发矮:“而且……这么晚了,还下雨……”

常台笙低头看看小丫头,跟宋婶说:“先送她回去洗漱,我马上过去。”

宋婶乐呵呵地说“好”,随后就带着常遇走了。

常遇回头看看,关了门后小声地与宋婶说:“他们配吗?”

宋婶与她挤挤眼睛:“还好,很书生气,就是酒量太差了。”

屋内的常台笙俯身捡起了地上的毯子。她将毯子叠好放在一旁,拍了拍陈俨的肩:“几杯酒就不省人事么?起来。”

陈俨却动也不动。

常台笙神情中似乎隐约露出一些疲意,她没有继续喊他,反倒是拖了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屋子里尚有姜醋气味,暖炉里的炭火似乎不够旺了,这会儿有点凉。她偏头看了一眼,陈俨方才吃了蟹还未洗手便这样伏桌上睡着了。常台笙大概有些看不过去,竟是起身将木盆拖过来,浸湿了手巾,给他擦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看着也算有力量。手摊开来,掌心的确有疤痕,像是曾被钝器所伤,且似乎是多年前的了,也许是——小时候?疤痕随着手掌的生长而变化,渐渐有些淡了。她小心摊开他另一只手,也是差不多的状况。

大约是因为对方处于非清醒的状态,常台笙此刻倒并不如平日里那样戒备。抛开坚硬的外壳,她有细察一切的柔软心思,也有诸多寻常人皆有的情绪,因此这当口,她也一样对他掌心里的旧伤疤有好奇与疑惑。

本是一双漂亮无比的手,但终究是有瑕疵。这样一个世家出身且独一无二的骄子,是遭遇过意外,还是另有情委?

她似乎是设想了一些故事,但很快中止了揣测,重新坐了下来。

晚风未歇,夜雨潇潇,屋子里更凉了。她取过毯子将自己裹起来,闭目想了一些事情,复睁开眼看到依旧伏着睡觉的陈俨,兀自取过酒盏,将壶里剩的花雕酒悉数都饮完了。

她觉得暖和些,便起身出了门。

那边常遇已在宋婶的催促下洗漱完毕,坐在床上不肯睡觉,常台笙推门而入,小丫头立刻掀了被子跳下床,跟姑姑说:“我看到柜子里许多被子的,姑姑来拿被子吗?”

常台笙敷衍地应了一声,取过一册书道:“快躺进去,会冻着的,姑姑给你读书。”

“不用了,我是大孩子了,我自己会看的。”小丫头说着,已跑到柜子前,想要将被子拖出来,常台笙连忙过去,取了一床被子抱着,将门关上,转过身来对她说:“姑姑知道了,会招待好他的,那你快睡。”

常遇点点头,稚声稚气却一本正经道:“姑姑辛苦了。”

常台笙看着她重新爬进了被窝,抱着被子走过去:“要给你灭灯吗?”

“我看完书会自己吹掉的。”她拿过书,“再过一刻钟就睡。”

常台笙见状,遂转身抱着被子出去了。

她回了小厅,将被子铺在地板上,想着让陈俨直接睡地上得了,也省得再整理其他床铺。她走过去想要扶他起来,试了半天未果。他的手臂挂在她肩上,她每回试图将他扶起来时,他整个人下滑,被冻得冰凉的手都会若有若无地触到她的脖颈。

常台笙抿了一下唇,手从他背后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地握住了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使了使劲,扶他着站了起来。陈俨高她近一个头,这时候整个人重量都靠在她身上,身上有若隐若现的酒气。

他酒品还算不错,若是喝醉了就胡闹的家伙,那必定更难弄。

常台笙想扶着他往被子那儿去,可还没走两步就有些撑不住。对方身子一歪,她这么探身一扶,便感觉肩头一沉,陈俨面对面地将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一手搂着她的肩,另一手则下意识地抱住了她。

那一瞬传来的重压,让常台笙不由缩起了肩。陈俨似乎抱得很紧,但他其实并不清醒。常台笙脑子里闪过片刻窒息般的空白,心头骤然紧了一下。她回过神来,深呼吸了几次,却平复不下来。陈俨似乎一点松手的意思也没有,大概潜意识里觉得一旦松手就没有了,所以他只将对方抱得更紧。

常台笙渐渐从全身都皱紧的状态里放松下来,似乎暂时适应了这用力到窒息的拥抱,闭了一下眼,将额头深埋进对方的肩窝。

为什么不是直接推开?她当真不反感他么?不可能。

可这样的感觉,竟然并不糟。她是太缺肩膀依靠了吗?可她从未奢想过有这样的一个肩膀。她从未打算与人共度一生。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结束的人生,迄今为止,只能不停地向前跑,无顾两边风景一直跑而已。

这么站了一会儿,陈俨的手渐渐松了,常台笙便挪开他的手,伸脚勾过被子,努力扶他躺下来。常台笙手脚利索地将被子拉平,腾出一半给他裹上,然后坐在地上松了口气。

她将毯子扯过来,也给他盖上。正要走时,陈俨却翻了个身,压紧的被子瞬时松开,常台笙俯身给他重新压好,手却忽然被抓住了。

她猛地一愣,但那手却又松开了。

常台笙连忙直起身,似乎是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这雨夜的冷难以言说,她当真不喜欢这个季节。

她随即吹灭灯转身走了,黑暗里的那具醉酒的身体则慢慢蜷起来,像只被遗弃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