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地母亲:五万进疆女兵的婚姻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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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命令下达的第二天,女人们就撤下来,打土坯、砍苇子、挖地窝子、盖房子。

等第一排地窝子竣工的时候,后续部队也开上来了。

在前沿阵地上,守了大半年的男人们。终于被换下来了。

波玛垦区的地窝子里,在第一场冬雪飘落前,终于冒出了第一缕炊烟。

千古荒原上第一次有了大人的欢笑,孩子的哭声。

可是好景不长,随着大雪一场又一场地降临,冬天的边境又到了紧张的日子。男人们全都走了,又在边境线上摆开了血肉长城。

元旦前夕,从指挥机关传来消息,说中苏边境可能有事,春天逃出去的边民,在那边成立了还乡团,极有可能利用冬季流窜回来进行骚乱活动,进而引发边境战争。上级要求边境一线团场和“三代”工作队全部就地进入等级战备,并要求一线哨所,必须做好随时准备打的状态。同时,命令农四师五个边境一线团场要“动员当过兵的、年轻的、有战斗经验的妇女,成立女兵连,进行突击训练”。

老兵台青云,又一次领回了告别了十年的钢枪。

十年前,她和她的战友们,在******主席“你们现在可以把战斗的武器保存起来,拿起生产建设的武器。当祖国需要号召你们的时候,我将重新命令你们拿起战斗的武器,捍卫祖国”的命令下,毅然放下手中的武器,投身到建设新疆的行列。仅仅十年之后,当台青云再次拿起战斗的武器时,她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

这天,台青云还被任命为农四师波玛女兵连三排排长。

作为军人,她渴望这一天的来临。作为母亲,她希望永远远离钢枪。

授枪仪式上,当团参谋长念到她的名字时,她将正在怀里吃奶的小四张平,塞给身边的一位妇女,毅然接过了那支久违了的钢枪。

因为,她没有忘记自己是兵团的一名女战士。

从这天开始,台青云又从母亲和妻子转变角色,她把四个孩子交给了战地幼儿园,打起背包进了女兵连。整整一个冬天,她和她的战友们配合男人们,在冰天雪地里,完成了应急训练、战备执勤、站岗巡逻等一系列任务。

春节临近,战备再次升级。波玛边境一线的所有哨所,全部进入一级战备,边防部队也开始进驻前沿了。上级考虑到女兵连的兵员特殊,就将她们从一线调整到了二线,担负看家护院、保卫“根据地”(当时的人们称自己家所在地为根据地)的任务。其实,她们的任务远远不止这些,从阵地上撤下来后,她们就接管了场部警卫、物资筹措、重点目标警戒和野战卫生勤务等后方执勤任务。

台青云所在的三排,担负着粮库和马料场的警戒任务,三十多个人,分布在四个点上,人还是回不了家。好在她执勤的战备库,离幼儿园只有几百米路,隔三岔五她还能去看看孩子。

台青云说:“自从女兵连成立后,这些孩子就一直吃住在幼儿园里,有的几十天都没见到过自己的妈妈了,小一点的孩子是真的记不清自己的妈妈是什么样了。再加上,我们那时候穿的又都是一样的军装,只要有女的来,孩子们就一起叫妈妈,围着你一起撒娇,这个说那个打他了,那个说这个欺负那个了,争着给你讲委曲。看着听着你的泪就流出来了,孩子们就又都像自己做错了事,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着就又都来哄你。妈妈又叫成了一片,把人的心都撕开了。”

腊月初七这天一大早,台青云下哨后,拿上昨天努尔古丽(哈萨克族女民兵)送给她的酸奶疙瘩又去了幼儿园。一进门,她的大儿子就喊着妈妈扑了过来,结果引得一大群孩子都一起叫她妈妈。她和保育员一起领着一大群孩子,从地窝子里出来晒太阳,教孩子们堆雪人。直到下午三点多钟,她才回了连队。

然而,在天就要黑下来的时候,保育员就哭着跑来,说:“她的二儿子和另外一个孩子不见了。”

台青云一听,拎上一支步枪就向幼儿园跑去了……

两个孩子失踪的消息很快就报到了团作战值班室。团长果断下令,从前沿每个连抽调二十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团部。与此同时,他又让值班参谋吹响紧急集合号,把全团留守的男女老少全部集合在了值班室门前的草滩上。

团长黑着脸站在一个土台子上。等人到齐后,他看了看台青云和另一个丢了孩子的母亲,猛地拔出手枪,指着眼前的人群大声骂道:“你们******都给老子听好了,现在我们的两个孩子不见了,附近我们也都找遍了,还是没找见。上级让我们在这里屯垦戍边,不就是给他们屯,给他们戍的吗?连自己的家都守不住,连自己的孩子都守丢了,还要我们这些混蛋玩艺干什么?现在,我命令你们全部出去找孩子,方圆二十公里的半径,一个雪堆、一个草窝地给我找,找到孩子,我给你们请功。我把你们叫爹叫娘都行。找不到。老子处分你们这些王八蛋……”

人们在团长的哭声中,举着火把。提着马灯。在黑夜中呼唤着两个孩子的乳名,向草原的四处找寻着……

冬季的旷野里,到处都是波玛人寻找孩子的火光,到处都是波玛人寻找孩子的喊声。这火光和喊声惊动了原本寂静的四野。也惊动了界河对岸的边防军人。他们不知道界河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从满山遍野的火把和喊声中,推测着、判断着界河对岸的中国军队和百姓今夜是否有进攻行动。

于是,他们的上司急忙下令向边境一线增兵。团长在寻找孩子的途中,接到从前沿发来的电报。说。对面的部队已全部进入阵地。问团长怎么处置?

团长说:“告诉参谋长,只要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找事,过来多少干掉多少,老子一个俘虏也不要。”

前沿,在一夜的对峙中,相安无事。

第二天,团长又带着他的部下,在波玛的雪地里,又找了整整一天,最后才在后山的一个山洞前,找到了一片血红的雪野,还有一地的碎骨和被狼撕成了布条的小孩衣服……

“狼,狼,狼,我****奶奶。”一大群男人喊叫着就要往山洞里冲。

“站住。都给老子站住!”团长喝住了他的部下。站在山洞外冲着狼穴骂道:“等着,等着,你****的等着老子。”

说完,团长命令他的部下,用自己的军大衣收敛了两个孩子的遗骨,连同地上的那滩红雪一起背回团场,葬在边境线附近一个离阵地不远的无名山岗上。

回来的路上,人们又在雪地里找到了三只鞋子和一顶台青云用毛线给儿子编织的帽子。

台青云趴在儿子的坟头上,没哭出一声,也没掉一滴眼泪。

天亮之后,她看了看身边默然落泪的丈夫。丈夫张根山也看了看她,随即爬起来,说了句:“你这母亲是怎么当的?”说完,他背上枪走了。

台青云也不示弱,跟着站起来骂道:“张根山,你混蛋!你和那狼一样的混蛋。”

张根山依然没有回头。只是停一下脚步,重新背了一下枪,就又向前走了。

台青云被丈夫的举动激怒了,她近乎是发疯般地冲着丈夫的背影大喊道:“张根山,你给我听好了,明年这个时候,老娘我再还你一个儿子。”

这年,张根山连过春节都没回家。他把责任全部归到了妻子身上。他是个认死理的人,他认为自己在前线,老婆在孩子跟前,孩子让狼吃了就是老婆的责任。为这事团里的领导没少骂过他,可他就是任你怎么骂,一声不哼。

春节过后,团长到前沿检查工作,挥舞着手枪骂了他大半天,他还是吃冰棍拉冰棍——没话。团长气得让人把他押到女兵连,让她去给台青云认错,可他往地上一蹲,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

春天到了,草原上的雪也慢慢地化光了,远远地看着地上有一片片草色了,边境上也慢慢地静下来了。男人们从阵地上全都撤了下来,准备开荒生产了。可张根山还是不回家,他一个人住在马圈旁的饲料房里。台青云开始也不示弱,心想你不回就不回,看谁能挺得过谁。

但是,日子一长,台青云坚持不住了,她开始心痛自己的男人了。她就让孩子去给张根山送饭、送衣服,想用孩子把他引回家。可是张根山不吃这一套,在孩子面前对台青云一字不提,半字不说。

台青云也在等待中,慢慢地打消了再还张根山一个儿子的念头。甚至做好了家庭解体前的各种准备。

然而,夏初的一天傍晚,张根山却突然背着行李回来了。

原来,是幼儿园的那位保育员“一次生死不顾的突袭”,将他逼上梁山,回了家。

这天中午,当张根山像往常一样从大田里直奔食堂吃完饭,就回了他住的饲料房。但是,当他推开门,进到房里时,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看见那位看丢了他儿子的保育员,眼里含着泪水,一丝不挂地跪在地上。张根山吓得边退边说:“你要干什么?干什么?”

“张医生,都怪我,是我对不起你和嫂子。我知道我的过错无法挽回了,现在我把我自己交给你了,你想怎么样都行。你知道我的为人,我不是轻浮的女人,我只是想还你一个儿子……”

说着,保育员就躺在了地上。

“你起来。你起来。”张根山大叫着冲了出去。

等保育员穿好衣服出来时,张根山还在门外说着“你起来,你起来……”

保育员临走的时候,哭着对他说:“张医生,只要你不和嫂子和好,我还得来找你,我一定要还你一个儿子。”

“这和你没关系。你再也不要来了,我这就回家,这就回家。”张根山说着就去收拾自己的行李……

张根山回家不久,台青云就怀上了她的小五子。

盛夏是草原上母狼产崽的季节,也是草原上狼最多最凶的日子,一个周末的早上,天刚亮,团长就在台青云家门口喊张根山起床。张根山出门后,见团长牵着两匹马在等他。团长让他拿条结实点的麻袋跟他走,张根山就问团长干什么去。

团长就骂他:“你娘个球,到那里你不就知道了。另外再给你媳妇说一声,让她准备两瓶子酒,把你们家的母鸡杀一只,炖上。晚上我到你家吃。”

张根山骑上马后,团长又让他去六连,把副连长刘有良叫上一起走。

团长一路上也不说话,只顾在前面放马跑着。

张根山和刘有良跟在后面也不敢多问。

一直到了后山,团长把马拴好。才对他俩说:“半山腰上有个狼窝,你们两家的孩子就是让这窝狼祸害的。我估摸着这几天那条母狼该下崽了。叫你们两个来,就是让你们报仇的。等会儿,你们俩在外边给我看着点,我进去给你们连窝掏出来。”

张根山他们俩一听就急了,说什么也不让团长一个人进去,因为他们谁都知道,母狼产崽的时候是最凶狠的,而且大多数母狼产崽,都有公狼守候在身边。团长拍了拍腰里的手枪说,放心吧,我进去十分钟保证出来,不过要是有公狼从里边蹿出来,或是从外边回来,可就交给你们俩了。

他俩就按团长的吩咐守在洞口。

团长进去三分钟左右,就听见里边传出一声闷闷的枪响。紧接着就听团长喊:“快把麻袋拿进来。”俩人摸黑钻进山洞一看,团长已经将母狼打死了,那畜生还在地上蹬着腿挣扎着。团长手里却摁着几只乱蹦乱跳的小狼崽子。俩人还在发愣时,团长又骂上了:“还愣个球,快点把这些小畜生给老子装起来。”

前后不到十分钟,三个人就扛着母狼,背着麻袋里的六只小狼崽子,走出了山洞。

回到驻地,团长一边剥着狼皮,一边让人叫来了台青云和刘有良的媳妇。团长指着麻袋说:“它们的娘吃了你们的孩子,它娘现在是罪有应得了。不过按咱们人的说法,是要父债子还的,怎么处置这六个狼崽子,是你们的事了。”

台青云一听是这事。一把夺过团长手里的刀子,朝着麻袋就是一顿乱捅。刘有良的媳妇也急了,拿起一根棍子就是一阵乱砸。

开始,麻袋里的狼崽子还在叫,还在挣扎,不一会就没了动静。

两个女人还不解气,又一起叫骂着用脚跺起了麻袋……

跺够了,两个女人又坐在地上哭。

等她俩哭够了。团长就说:“台青云,老母鸡炖好了没有?”

男人们在喝酒的时候,保育员也来了。团长指着她对台青云和刘有良的媳妇说:“你们现在可以原谅她了吧?自从你们两家的孩子丢了之后,她一个人去了三趟后山的狼窝,她要找那只母狼拼命,几次都是我拉回来的。后来,张根山这头犟死牛和你台青云过不去时,还是她要赔你张根山一个儿子,才把你逼回家的吧……”

经团长这么一说,保育员和张根山的脸都“腾”地红了起来。

保育员就说团长喝多了。

然后,她就拉上两个女人去了里屋。不一会儿,里屋里就传出了三个女人的笑声。

第二年春天台青云真的又给张根山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

台青云又成了四个孩子的母亲。

用她的话说:“我这辈子,全都献给伊犁边境的土地了。生儿育女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女人一生中,顺带干的一点私活罢了。好在我的四个孩子都比较省心,就像放羊一样。没费什么劲就长大了。”

是啊,台青云和兵团的大多数母亲们一样。在她们那年代里,她全部的身心,都献给了土地。献给了事业。

生儿育女的确是她们一生中,顺带着干的一点私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