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往就是这样,只要有心事,就不由得自己不去想,更考虑不到时间、地点、适宜不适宜。而且你越是不愿意面对,不想去想,它还越是拼了命的往外涌。
月楼无仙看着紫一一,面前这张脸魅惑之余,还有几分灵气,几分调皮,越看越是喜欢。心里不自觉地便想起这么一个美人,当年差点就死在自己手上了,不管她是人是妖,那毕竟是个性命,而她一族亲人除她之外,均命丧于自己的双手,仅仅只因自己当年酒后无德,顽皮任性,竟然灭了她全族。而被自己口口声声唤作老妖的南竹翁,却在她危在旦夕之时救了她。站在她的角度,到底我是妖?还是她义父是妖?我一心执着地要去灭她义父,声称是替天行道。倘若有一天,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为了她风水鱼一族要刀剑相对于我,不也是替天行道吗?我自己捅出来的娄子,到头来却要带着她和她义父上天庭交差,我的“义”又何在呢?到底谁是妖?
月楼无仙越想越心慌,越想越没底,越想越害怕,最后竟忍不住地将紫一一一把推开,似乎是想将心中苦闷、烦恼、不可逆转的事实和这个错误统统一把推开。
紫一一冷不防地被他这么一推,往后退了一步,心中诧异。再看月楼无仙,此时他是皱眉闭眼,咬着牙将头一偏,不想去看她。紫云路见他神色古怪,连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摇晃道:“仙郎!仙郎!你怎么了?”
月楼无仙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心中已经多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扣,他更无法再面对紫一一。只得是侧过脸去不看她,然后摇摇头,继续紧闭双目,努力的压制住自己的心思、情绪。等渐渐稳定心神,待再次睁眼,就见他吃力地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道了声:“没……没什么。”然后强迫自己去面对紫一一,心中百感交集,慌了神色的他,不自觉的伸手在紫一一的面颊上轻轻摸了一把,然后道:“你好美。”
紫一一心知这不是真的答案,但哄人的话,听起来还是那么受用,她心中一喜,脸一红。沉浸在甜美之中,竟一时忘了继续追问。
月楼无仙深情地看着她,温柔道:“我们走吧。”
“嗯。”紫一一点点头,随他继续前行。
紫一一看着奇幻的风景,沿路走来,突然略有所思。静心想想后,向月楼无仙问道:“刚才你说再美的风景,也有看腻的一天,那……我呢?不管我再美,是不是有一天,你也会看腻呀?”
月楼无仙先是一愣,接着思量了一下,笑而不语,转而撇下紫一一,好像没了魂似得,独自缓行。
紫一一看着他的身影,见他不言语,急道:“你这是逃避问题吗?”本想继续追问,但仔细一想,当即后悔怎么问出这么个问题。到现在,她二人才相识第四天,严格说来,还什么关系都不是,月楼无仙也从未对自己表达过一丝爱意。自己又以什么身份来问这么个问题?
再想想方才他的那一笑,比平时的那份自信、安详多了一丝僵硬,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自己,他俩之间一定有问题。于是也不再言语,尾随其后缓缓而行。
紫云儿心中也有解不开的疑问,自然难免不去多想,她看着月楼无仙的背影,在心里暗暗琢磨:“眼前这位如意郎君一身正气,以降妖除魔为己任,俗话说人妖殊途,更何况他是仙。这一路来,我对他百般殷勤,而他这么一正气的仙家,却并不排斥,证明对自己也有爱意。我自己倒是随心随性惯了,有些问题之前从未多想。我与他享受当下的暧昧,对于我们未来,他只是目前还未考虑罢了。而他呢?在他看来,应该是仙妖各为两界,未来相厮守的希望可说是天方夜谭。我此时却因一句玩笑的话,逼着他去考虑我们那毫无希望的未来,面对如此现实的问题,他必然会冷静下来,转而对我相敬如宾。是不是因此他才一把推开我?而我这又是何苦呢?本应该快活一时是一时,我又为何偏要如此苦苦相逼,非要将我们现下的关系逼到了绝路,我真傻……想想那世间凡人,今生无缘,还能来世再会,生生世世总有相聚之时……而我们呢?一仙一妖,超脱凡人的生死,未来很可能永世都不得相聚。”
边想边看着月楼无仙本是儒雅仙风的背影,此时步伐却变得蹒跚无力,紫一一眼眶中不禁泛起泪光来,微一闭眼,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轻轻滑落。她却浑然不知更严峻,更现实的问题已经开始困扰月楼无仙,至于所谓的儿女私情,仙妖殊途,那还都是后话了。
紫一一见自己不禁落泪,连忙提起罗袖沾了沾眼角的泪水,接着紧走两步,再次挽住月楼无仙的胳膊,强颜欢笑道:“你看你,我跟你开玩笑呢,你就不理人家了?”
月楼无仙被紫一一这么一打岔,渐渐控制自己不再去多想。但也不低头看她,只是嘴角依旧挂着那常在的笑意,双目似乎故意逃避地微眺望远方,长叹一口气道:“要知道,天宫之中,宫娥仙女是多如牛毛,人都将那凡间貌美的女子比作天仙。而在天宫仙界,我终日所见的女子,那个个都是天仙,千姿百态。我若只是痴迷于美貌,那还好了,天天呆着天界看她们就够了,何苦下这凡间降妖除魔,多管闲事?”月楼无仙这话中之意,实则是说自己倘若仅仅只是痴迷于天仙美貌也就好了,也不必想着下凡间了,自然也就不会遇到紫一一。而这天大的秘密,也就永远烂在人间了。
想到此,月楼无仙再次狠狠地摇了摇头,不断提醒自己别去多想。可人非草木,心中思绪又岂能说停就停?转而立刻又想到紫一一方才的问话,接着答道:“再则说了,神妖界那外貌本就是两分心生,三分原形,五分变幻。五官颜貌皆为虚幻,又何苦执迷?反而是这颜貌皮囊内的心魄才是真实的,只要这颗心魄本善,不变如初,又怎会有腻味之说?”
听罢,紫一一一颗心宽慰了不少,她明白月楼无仙言下之意是说外貌皆为虚幻,他喜欢的是自己的内心,只要内心不变,他就不会变。
月楼无仙的一席话,解除了紫一一心中疑惑,当即不再言语,与月楼无仙款手前行。眼前风景如画,心中又似有歌咏如天籁之音。虽已在人间修行数百载,但这如诗如画的情景还真是初次经历,心如浸蜜,美不言表,只要身边有月楼无仙,同行的他人均已与己无干。
月楼无仙任由紫一一牵着自己,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而心思却还在那个死结上脱不出来。心里一直不停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当人在最无助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自己的亲人。
月楼无仙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玉帝,不是王母,而是将自己从小培养到大的师父。一想到师父,心情自然就平和了下来,安全感也油然而生。他横下一条心,想到:“我何不先擒了鼠妖,带一干人等先去找自己的师父,然后任由师父发落就是,不论是收回自己数百年的道行,变作凡人,还是直接将自己变回那石壁之上,只要是师父说的,都听师父的就是……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先去捉拿鼠妖。”想到此,月楼无仙似乎是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法,不论这个方法是不是最好的,但它至少是个目标。
心里的结虽然没能完全解开,但至少现在想通了。人想通了,心也就松了,月楼无仙抬头长长舒了一口气。
紫一一觉得他心里一直有事,问他,他也不说。不过,在紫一一看来,不管月楼无仙想的是什么,他面对的是什么难题,只要他松了这口气,那就是好事。至于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何烦恼,既然他不说,自己也就不必追问了,只需听他的,默默地跟着他便是。
众人行至一盏茶的功夫,那一直不言不语的顺风耳总是时不时注视月楼无仙,似乎有话要说。见这会儿他与紫一一都默默无语,这才到跟前,一把拽过月楼无仙,问道:“等等!我说小哥,你放着那鼠妖不抓了,还有闲情逸致上龙王那儿串门去?”
月楼无仙摆摆手,笑道:“呵呵,大耳哥有所不知,我这是要去找龙王借兵去。”
“哎哟喂,我说宝贝儿,你想问题能靠谱点吗?龙王的兵将那都是些鱼虾蟹呀,在水里打仗还行,你偏偏要把他们往那没半滴水的地洞里送,你是要憋着把东海的水兵全晾干咯,变成咸鱼虾干卖钱是怎的?老龙王他能答应吗?”
月楼无仙故作神秘地一笑,道了声:“山人自有妙计!再则说了,变俩咸鱼吃着解闷儿也挺好。”说罢,对顺风耳一挤眼,任由紫一一与他携手揽腕,撇下顺风耳向前行去。
顺风耳看着月楼无仙前行的身影,又看看如胶似漆的紫一一,不知何时,那毫无眼力见的千里眼居然也慢慢走在了她们二人身边。再看看这硬杵在二人旁边那不识趣的千里眼,边摇着手中的蒲扇,边喃喃自语道:“有这一妖一仙一路给小殿下你逗趣儿解闷还不够?你是嫌不热闹还是怎的?还非要找老龙王借兵……”说罢摇摇头,也随众人而去。
其实这珊瑚宫离东海的龙城并不远,当年那海蛇女炼这么一法宝,皆因自己被软禁了起来,虽与龙王相隔近在咫尺,却难以相见。
众人边走边四处观光,紫一一与北极吼兽对这眼前奇幻的异域景致是赞叹不已,但想来也奇怪,这么好的地方怎的就荒了?殊不知当年的海蛇女已打回原形,在此默默度过余生。这珊瑚宫无人居住也就荒废了。更不知那海蛇女与龙王敖广的一番过往。月楼无仙见她俩如此好奇,于是边走边将那段往事细细说与她们听,一来是说个小故事解解闷;二来也是想让自己不再去胡思乱想。
典故说完了,听得二妖是时而感慨,时而羡慕;时而愤怒,时而怜惜。都替那海蛇女不值,怨那龙母太过专横,恨那龙王太过窝囊。想那年月,凡间的平头百姓,男人三妻四妾都实属平常,更何况敖广乃是堂堂一龙王,怎么就不能招了海蛇女为妃呢?紫一一越想越气,一干人等中,也只有月楼无仙能抓来理论一番,于是一戳月楼无仙,愤愤道:“那王母娘娘说他们神妖殊途。你说海蛇女是妖,怎的龙就是神了?又凭什么我是金鱼就是妖了,你是狐狸就是仙了?”
千里眼听罢,接过这茬道:“小妖精,你可不知,你牵着的这仙郎,他可不比一般的狐妖狐仙。自打小殿下入了天庭后,人家师父太乙真人,就他的身世还特意的下凡查访了一番。月楼兄弟可不是普通的狐狸,乃是玉帝亲笔,王母娘娘亲绣的画狐,等同己出。不是仙?然不成还是妖哇?”
“画狐?不是真狐狸?”
“当然了……”紫一一这一追问,倒是勾起了千里眼说书的瘾,一拍草包肚子,摇头晃脑道:“想当初,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月楼无仙的出处细说了一番,说得是龙飞凤舞,绘声绘色。紫一一与北极吼兽听得是目瞪口呆。
听罢,紫一一打心里对月楼无仙更加喜欢,但嘴上可不能示弱,狡辩道:“那……那我仙郎也是在人间修炼幻化人形的,与我,与海蛇女没差!”转而点着月楼无仙问道:“你倒是说说,哪个是神妖有别,怎的是神妖殊途了?”
月楼无仙本就想说:“龙王与海蛇女‘神妖殊途’。”这话还没出口呢,没想到就先被紫一一堵了个正着,还正戳中了自己的痛处,是呀自己手上还有那灭族的命案,怎么就是仙了?心里本是烦乱,不想费这番口舌,欲要就此作罢。但转念一想,说不定这正是劝她一心修善,转走正途的好机会。自己虽然已犯下大错,但一心修善,得道升天这准是没错的。想到此,月楼无仙定定烦乱的心神,轻轻摸了摸紫一一的后脑勺,和颜悦色道:“傻瓜。是神,是仙;是妖,是魔。还真不是已种群分类。”
“那凭什么而分?”
“要知道,纵是那豺狼虎豹,未开化之前一身杀戮,但倘若一朝开化,知晓扫尘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理儿,能一心修善,同样可修成正果,有别于妖魔邪祟。反之哪怕是天上神仙,倘若是为祸人间,那与妖魔鬼怪又有何区别?”月楼无仙说的这理儿没半点毛病,却越往下说,自己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紫一一想了想,接着道:“那人家海蛇女也没做啥坏事呀。”
月楼无仙笑道:“那她也没做啥好事,不是吗?”
“这……”
“没做啥坏事,虽可以不以妖魔论之。但也不能算神呀。好人要是不做点什么,那也是恶呀。”
“难道人间万灵非得做点什么好事才能跟你们神仙成亲吗?”
“这个嘛……倒也没有什么明文规定。”
“那好事得做多少,才算达到神仙的标准呢?”紫一一还不等月楼无仙回答,一指旁边的北极吼兽道:“那它又做过什么好事?它又凭什么能待在天上?”
北极吼兽一摆手,回了句:“你们说你们的,扯我干嘛?”
月楼无仙不再接茬,而是进入的沉思。紫一一这小丫头提的问题似乎在无理取闹,但细细思量,这还真是个问题。本来嘛,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正邪、神魔从来都是对立的,但他们之间的界线却又是模糊的。比如说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一辈子坏事做尽,可临死前他却做了一件善事,那他到底是恶人还是善人?又比如说,一个善人,一辈子行善积德,可临终时,他却行恶,那他到底是善人还是恶人?这些问题就跟天界的那条模糊的界限一样,一条既看不清又不愿被人触碰的界线。
对于紫一一一连串的问题,月楼无仙并不反感,哪怕她就是故意在找茬。因为这个问题的确没人细想过。真思量起来,却也委实难以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