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兰苑是应天府第二有名的青楼,却是本地最大的青楼。
排名第一的宜香园内现有个叫苇苇的头牌姑娘,艳冠群芳。却原来这苇苇姑娘初在尚是应天第一的怡兰苑入籍,花名叫作晓雨,在同院中很受排挤。后被宜香园幕后大老板看中,跳槽入了宜香,之后略为调教,稍加宣传,便稳坐应天花魁至今。
于是在古老广告效用之下,宜香成了第一,怡兰成了第二。
小壳当然不知道这些。也不想、不用知道。
但他此时正径直往应天第二的怡兰苑行去。
亦正是彼时,那深怀洁癖的变态杀手“黑手白蛇”佘万足也在通往怡兰苑的路上。
他的步伐很稳,全身戒备,仿佛随时都准备同人拼命厮杀。然而,虽在人烟稀少的街上,从他的脸上也什么都感觉不出。最多只认为这是个三九时最冷的那天拂晓在热被窝里做梦娶皇后时被人从床上挖起来做苦工的倒霉大哥而已。
这个大哥的脸很白。
谁也不知道佘万足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怡兰苑。包括沧海。
这个情报太突然。突然到就算有人收风也通知不到。
于是小壳更先跨入怡兰门槛。进门时想起沧海的话,赶紧将兰花别在衣襟。浅灰文士衫镶着淡绿的襟子,其上别着一支蓝紫带露的兰花,香味幽幽,确是翩翩美少年。不过这少年年纪也确小了一点。一入勾栏,几乎看见他的所有人都用同一种异样眼光盯着他,之后窃窃私语,吃吃的笑。
一个龟奴小跑着过来,看了看他衣襟上的兰花,笑的很是诡异:“公子,您来啦,请跟我来。”每个字的尾音都转了三转,再往上飘去。
小壳在衣服内小幅蹭了蹭了发麻后背,警惕跟了一会儿,见是往二楼厢房去的,越走越深,不禁皱眉道:“你往哪儿带啊?知道我要找谁吗?”
龟奴脚下不停,走的很快,回头道:“知道知道。”
拐了许多弯,在二楼走廊最后一间房前停了下来。
这是怡兰苑最靠西北边的房间。
龟奴略一敲门示意,便伸手推开,让进小壳,哈腰转身带上门,离开。临走时看了看沧海,看了看小壳,笑的很——
猥琐。
小壳的脸都黑了。
沧海看见他的时候一眼便识破。
佘万足已立在怡兰苑的大门口。满脸嫌恶。
沧海挑挑眉梢,浅笑道:“尘途之中,春色几何?”
小壳的脸突然一下涨红。就像快要被掐死的公鸡头上的冠子。
沧海的心情却显然很好。看得出,他特意梳洗了一番,换了一身新衣服,头发上还束了一个玉冠。似乎有些故作纨绔。
沧海笑道:“坐啊。”
然而佘万足没有从怡兰苑正门走进去。
小壳一屁股坐在沧海旁边。赌气。
沧海笑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壳黑着脸,半晌才气哼哼道:“卷宗上写着这附近有个消息站,我去那儿把要说的都说了。”
“哦——”沧海将尾音拉长,令小壳直瞪着他握紧双拳。
佘万足正绕道往怡兰苑后巷。此苑三面是人声鼎沸的大街,只东边一条是无人暗巷。他决定从这里进去。
小壳忍住气,继续问道:“这里也有你的人?刚才带我进来的那个是不是?”
沧海想了想,道:“不是。”
小壳道:“那为什么他知道我找你?”打量一下沧海,又道:“等等,这个不用回答。我问你,为什么穿的和我一样?”沧海新换的衣裳正是镶着淡绿襟子的浅灰文士衫,就只没有兰花。但沧海的衣服是绸缎料子,小壳的却是棉布做成。
猛然想起龟奴别有深意的猥琐笑脸,小壳抬手大声道:“等等!这个也不用回答!你说你到底怎么跟这儿的人说的?”
沧海道:“我说……”
小壳道:“等等!说实话。”
沧海道:“我说你有断袖之癖……”
“……同性恋?”
“嗯。”
“跟谁?”
“跟我。”
小壳额头青筋暴跳,努力忍耐。
“然后——?”
“我说你暗恋我很久了……”
小壳咬着后槽牙,顺了顺气,“还有呢?”
“嗯……我说我不喜欢男的,是你老缠着我,这次是要和你做个了断,甩……甩了你……”声音越说越小,眸子越低越亮。
小壳冲过去一把薅起沧海的前襟,相当有气势。估计等他再大点,就可以把沧海整个提起来了。
沧海狡猾忍笑的面色猛然一变。
挥开小壳,快步拨开窗角帘幕。
小壳愣道:“你嘛呀?”
话音未落,已闻邻间惨叫。
女人的惨叫。
小壳忙贴墙边,却见厚重幕下,与窗成直角的墙上忽现一洞。拇指大小,透穿墙壁,邻间可见。
沧海扶着帘幕,正从这个洞内望入。面色凝重。
小壳却极兴奋道:“墙上怎么会有个洞?”邻间一阵乱响。
沧海道:“我挖的。”邻间兵刃相交。
“什么时候?”邻间男人惨叫一声。
“你来之前刚好。”
突然平静。
“……打完了?”小壳愣了愣。其实什么也没看见。
沧海却道声:“糟了!”瞬间做了六件事。
左手抓住小壳、右手推开窗子、把小壳扔出去、自己跳出窗子、回手关窗、空中再抓住小壳捂上他的嘴。
六事已毕,小壳的惊呼还未出口。
此所谓潜能无限。
于是,当“黑手白蛇”佘万足杀完人从邻间进入墙上有洞的屋子时,这里已空无一人。帘幕落下,洞也不见。
佘万足快速推开那扇房门,却缓步走进。
他要保持高度紧张。神经,和肌肉都是。
他要保证,这屋内有任何异动他都必须后发而先至,把任何活着的东西包括偷袭者立毙剑下。
他有这个把握。
然而房里没有人。
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他感觉得到。
所以他不是先打开柜子而是先推开窗子。
窗外楼下是怡兰苑的后院,有水井、洗衣房、晾晒衣服的空架子。
空架子。
因为原本架子上的衣服都已晾干并收走,未洗的衣服正泡在水井旁边的木盆里。井后还有几捆柴禾。靠近阁楼的土地上种着一行灌木植物,很久没人打理,杂草和墨绿叶子颇为茂盛。
夕阳将所有景物漫成一种惨黄。
工人们正在用饭,后院没有一个人。
佘万足甫一推窗就看遍所有地势,同时挥手。
一大把暗器。
刺向楼下灌木丛。
如果方才屋内有人,就只能从此窗跳下逃走,而后院空廓,连院外都一览无余。所以当佘万足推窗后,该会看到未跑远的人影,但是他没有。
这只能说明屋内那人根本没有逃走。
他还躲在附近。
而楼下唯一能躲藏的地方,就只有这个疯长的灌木丛。
佘万足依然戒备着身后。嘴角却慢慢向两边扯开诡笑。
他在等待。
等待殷红新鲜的血液从灌木丛内流泄出来。
他的脸忽然慢慢僵住。慢慢,却比露出诡笑要快。
没有血。
因为没有血液从灌木丛内流泄出来。
佘万足冰冷苍白的面皮微微发麻。
方才我明明感觉到有人在看我……那是什么东西?鬼魂?丧生在我手中那些人的鬼魂?
佘万足忽然露出陶醉神情。提着剑。转身离去。
夕阳惨黄。
不管在何处,出了命案都要报官。妓院也不例外。
只不过死翘在妓院里的人,死因很可以让人产生联想。
虽然怡兰苑属已第一时间将现场封锁,但所有光顾者与从业者都在命案现场门前围堵,一圈又一圈。虽然什么也没能看见,却仍然坚守岗位,宁愿私语,不肯稍离。
也幸好走廊够宽,站得下那么多人。而还有运气不好消息不灵来得太晚的忠实戏迷们,只好由二楼楼梯口往楼下同大堂堆去。不过不管在哪,聚焦之处仍是被守卫着的命案现场门首。
捕快和仵作早已到达,正在门内勘验现场。
各种各样的脂粉味混合各种各样怪异的气味烘扇着案发现场的腥味,捕快们减缓呼吸低头寻找可落脚之处,守卫者以公干理由正当监视可疑的**。
突听人群最外围有人喊了一声:“让开让开,都让开,档头来了!”
人们没有都让开。只是从人堆中缝处像门帘一样向两边分开一条不宽不窄的路。
这样也足够。于是方才喊话番役侧过身,半弯腰做个“您请”的手势,东厂管下南直隶应天府役长俗称档头的家伙独自从瞩目他的人墙间行了过来。
这家伙该是应天府最有权力的人。
就算是府尹大人也要顾忌他几分。
因为他是东厂的番子。
大到监视官员,小到柴米油盐价格,他都能管到。你若不服,他便给你安个谋反罪名,杀头抄家诛九族,先官卖后凌迟,下葬三年再鞭尸,什么缺德事都能干得出来。
更何况,他还是大明朝前一个都城应天的役长。
所以这个外号“虎头”的档头黄辉虎走路都是眼睛看天,鼻孔看人。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本来就不小的鼻孔越来越大。
黄辉虎负手走向命案现场,早已恭候的捕头薛昊迎了上来。薛捕头大概是所有公差里面唯一一个视线不在女人身上的男人。
当然黄辉虎的视线也不在女人身上。因为大概他的视线就是他的鼻孔。所以他的被肉挤小的眼睛可以有空偷偷的盯在女人身上。
偷偷盯着。因为他认为他这么大的官一定是要摆摆样子的。
薛捕头上前抱拳叫了声:“大人。”不卑不亢,很有点气概。
黄辉虎翻着白眼嗯了一声,停在命案现场门槛之外,多一步都不走。“出什么事了?”黄档头忍着不耐问了一句,又补充道:“简短点说,麻利儿的!”吵杂人声很快寂灭,每一只耳朵不约而同竖起。
薛昊恭身道:“是。‘花丐’死了,凶手跑了。临走时凶手还去过隔壁房间,原本在隔壁房间的人不见了。”安静环境中,压低的声调在楼下也可大致听清。
“……说完啦?”黄辉虎终于低头用眼睛看了薛昊一眼,愣了一愣,嚷道:“……这也太简短了!那隔壁的人呢?”
薛昊还未回答,便听楼下一个男子语声怯怯说道:“在……在这里……”
众人齐向下望,却见人堆最后举起着一只手掌,看不见人,只看见那手腕之下堆着一坨浅灰色绸缎衣袖,滚着淡绿的花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