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浅月催马前往十里地外的险坡,夜轻暖打马跟上她,身后凤杨十万兵马紧随其后。
不多时,来到那道险坡,一如几日前云浅月来时一般光秃,入眼可看出方圆百里。临近了,西南方向的星旗看得更是清楚,星旗后,一抹月牙白锦袍的身影秀雅如画,温润如月之华,分外醒目。他背后,铁骑长龙构成一幅背景,未曾急行军,只慢悠悠地踱来,令入眼处的人分明感受到了一种登云望月淋墨山河的尊贵。
凤杨看着那抹月牙白的身影心下赞叹,悄悄看了云浅月一眼,想着景世子如此尊贵雅致的人物,人如玉,世无双,浅月小姐和他曾经是夫妻,如今两军对垒,到令人心下唏嘘。
夜轻暖抿了抿唇,眼角余光去看云浅月,见她颜色淡淡,她心下稍安。
不多时,西南的大军来到险坡前,十万铁骑一字排列,星旗迎风招展,那个“景”字更加高远,似有迎风欲飞之势。
容景勒住马缰,青泉般的眸光隔着一道山涧锁住云浅月。被他的目光看来,所有人似乎都成了那一抹雍容艳华的身影下的背景,牡丹花随风盛开,衣袂飘扬,尊贵中透着清逸。
一个颜色如春之月,一个颜色如秋之花。四目相对,两两尊华。
清润细雨做了如烟帘幕,一道沟壑,隔住了曾经执手相握的两个人。
云浅月忽然想起她数日前做的那个梦,梦中有一道沟壑,横在他与她的对面。今日情形,似乎应了梦境。犹记得,她失足跌落深渊,到一半处,她被容枫喊醒,后来如何,她到真的想知道。
“景世子可是来破阵的?”夜轻暖见二人互望,许久不语,她压下心底的情绪,扬声开口。心下想着,若没有容枫重伤不治的话,云姐姐此时已经是哥哥的皇后了。
“来破阵到不是,只为了见一个人。”容景眼睛不离云浅月,眸中情绪任谁也看不清。
夜轻暖心里咯噔一下。
“那个人恼了我,再不愿回到我身边了。可是我终究是想她回到我身边,今日特来问问,她是否愿意回到我身边。”容景声音不高不低,任所有人都听得见。
夜轻暖面色一变,偏头急急看向云浅月,见她不为所动,她心下一松,看着容景大声道:“景世子,你莫不是忘了,你与云姐姐已经和离,再无可能,这里是两军对战,云姐姐入住荣华宫,哥哥要立她为后,诏书已经下了。”
“下了诏书她也是云浅月。”容景声音听不出情绪,“更何况诏书下未下,景还是知道的,夜公主真不必如此自欺欺人。”
夜轻暖脸色一白,辩驳道:“那又如何?云姐姐和你是真正和离了的。莫要天下人觉得景世子磊磊男儿出尔反尔言而无信,连和离书也可以当做戏言,令推崇你的人空成笑话。”
容景眼睛眯了一下,但也未给夜轻暖一个眼神,盯着云浅月,眸光是谁也读不懂的深邃,“和离书我自始至终未说一个真字。当然也有真的,但我也未曾承认过。天下人可以笑我,但他们终究不是我,别人未失去什么,而我失了一个妻子。”
夜轻暖身子一僵,张了张口,似乎再说不出话来。
容景对身后一摆手,沉声道:“来人,请出安王。”
“是!”有人应了一声,大踏步转身去了,正是张沛。
不多时,容景身后的十万铁骑中间让开了一条路,一人锦袍玉带,缓步走出,眉目俊逸,容色清然,正是夜天逸。
一如做安王的时候,他未有半丝受困于人或成俘虏的糟粕之感。
云浅月身后的士兵齐齐发出惊呼,不敢置信地看着夜天逸。安王如今泰然若素地出现在景世子的大军之中,未有捆绳,未见糟粕姿态,未死而不回天圣,说明了什么?
安王已经降了景世子!
是否可以如此猜测?
一惊之后,所有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夜天逸。安王前往十里桃花林,后来传出被景世子所杀的消息,数日前,东海紫萝公主才透出消息说安王活着,总让人有几分不相信,如今真实见到活着的安王,而且姿态完好,一如从前,岂能不令人心有所感?
夜天逸走到前面,目光落在云浅月的身上,淡淡道:“月儿,好久不见。”
云浅月看着他,透过时光的齿轮,她似乎看到了曾经随蓝妃前往荣华宫给姑姑请安的那个小男孩。她拉着他跑出荣华宫,她一脸激动欣喜地看着他,而他第一句话对她说的是,“浅月小姐,男女授受不亲,你……你快松开手。”
那时候脸红窘迫不自然的小男孩,如今已然是丰神玉润的年轻男子。也许他经历的风云磨练太多,所以,如今脸上虽不见沧桑,但也可以见到筋骨体魄隐隐稳如泰山。
她待每个人好,总有那个人触动她灵魂的地方。诚如夜天逸,诚如其他人。
云浅月闭了闭眼,再睁开,往日烟消云散,她回以淡淡一句,“安王,好久不见。”
夜天逸忽然一笑,“安王已死,活着的不过是夜天逸而已,骨子里的姓氏和血液总不能丢弃,但我已经为夜氏死了一回,到也不必再担安王这个称号。”话落,他看着云浅月道:“我犹记得,月儿当时在我面前说过,对一个人,你一人之重,天下人之轻。如今可是忘了?”
云浅月面无表情地道:“忘了到不曾,不过觉得那时候自己太过可笑。你若是记得,权当以后留着做笑话也就罢了。”
容景眸光瞬间暗了暗。
夜天逸摇摇头,“我认识一个小女孩,她十年如一日地想摆脱一个姓氏。哪怕连我许给他至尊高位,她都不屑一顾。天下任何事情,在她眼中,全然不当做事情。哪怕是皇后宝座,她都不看在眼中。但是每当遇到一个人的事情,她便从不等闲视之。天下所有人伤了她,她一笑置之,从头来过,都可以一笑泯恩仇。但是只有一个人,那个人若是伤了她,哪怕一次,她便绝情断义。你说,她是多情,还是薄情?”
云浅月神色寡淡,并不答话。
夜轻暖忍不住道:“安王,你这是做什么?哥哥当日听说你折在十里桃花林,心急之下只身出了皇宫,前往十里桃花林,途中若不是遇到上官茗玥劫了云姐姐,他早已经踏平了十里桃花林。如今你既然完好的活着,便是安王。哥哥为你保留的安王封号,未曾除去,如今安王府依然建在,可是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帮助景世子反戈了自己家的祖宗吗?”
夜天逸看了夜轻暖一眼,淡淡道:“我姓夜,长于天圣,无非是先皇留给皇上的踏脚石而已。夜氏给了我血脉,并没有给我骨血之情。如今安王死了,活着的只是夜天逸而已。夜天逸不过是姓夜的一个人。夜公主可以将我当做陌生人也就罢了。至于反戈自家祖宗的事情,我到想做什么,但是根本不需要我。姓夜的来反戈这个山河,多加嘲讽而已。”
夜轻暖面色一寒,厉声道:“安王,你这话便是说你脱离夜氏,自此与夜氏再无瓜葛了吗?你的话说得轻巧,但是你可有想过,姓夜的人,不是一句脱离就可以撇清的。”
“能不能撇清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这个江山,很快就不姓夜了。”夜天逸丢下一句话,忽然转身,顺着刚刚来时士兵让开的道路走了回去。
“你……”夜轻暖见夜天逸就这样回去了,怒道:“夜天逸!你曾经对哥哥说过什么?你说帮他,可是如今呢?你也做背信弃义的小人?”
夜天逸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道:“我的许诺是我做安王之时,人死过一回,总能明白些什么。夜公主,你还没死过吧?所以你不明白。人活着,除了责任,还可以做些别的事情。夜氏的江山,不过是始祖皇帝盗国而来,为一己私欲野心,累及的不止是天下子民,还有他的子孙。这子孙里,包括你,夜公主。你明明该是藏在春闺里的小女儿而已,可是背负上夜氏暗凤的身份,背地里流的泪水,别人不能为你品尝,品尝的人只你自己而已。”
夜轻暖瞬间僵硬。
夜天逸再不多言,身影淹没在十万士兵铁骑盔甲中。他离开后,让开的那条路瞬间又合并填满,入眼处,银枪盔甲,凛凛肃杀。每一个士兵脸上写满骄傲和忠诚。为的无非是星旗下,那一抹月牙白锦袍的身影而已。
反观天圣军中,士兵们一脸茫然,始祖皇帝欺世盗名盗国盗家早已经由景世子昭告天下,夜氏金銮殿那把金椅上坐着的人也未对他所言声明辩驳。连安王都反戈了,他们不知道什么才是他们打仗的理由。他们站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犹记得,乞巧节上,我对天圣先皇请旨,说此生只此一妻,非卿不娶。”容景目光自始至终未离开云浅月,声音温浅,听不出多柔情,但是偏偏令人感觉到了他的深重之意,“如今我依然如故。你的一人之重,天下人之轻,可还如故?”
云浅月忽然可笑地看着他,“景世子是否没见过女人?我云浅月这么一个红颜祸水的话,你还真当真了不成?从出生起,我的字典里除了伪装,还是伪装,除了骗人,还是骗人。我能骗夜天倾十年,骗先皇十年,骗天下所有人十年,纨绔不化,大字不识,嚣张跋扈,恶名昭彰,狼心狗肺,没心没肺,这才是我。誓言什么的,对我来说,不过是嘴里无意中说出了一句当时应景的事情罢了。你是谁?天下推崇,云端高阳,该是不屑我随口说出的几个不值钱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