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公主惨淡一笑,“你从来就会劝人,说的话也好听。”话落,她摆摆手,“一姐一妹相继离开,母妃下落不明。这皇宫里,也就独独剩下一个我了。什么金枝玉叶,比路边的杂草过得也不如。你不知道,我比清婉还要心高气傲,一心想要越过她越过皇室一众姐妹,嫁个最好的夫婿,当初我心慕景世子,继而恼恨你,后来我得不到,看不上云离,转而想投靠玉太子,奈何人家眼中无我,数度周折,反而落入陷阱,破了身,残了躯,幸得有一个冷邵卓愿意收容我。到头来我虽然活得最久,但到底不及七妹幸福。即便她死了,也全了她的仁义,情义。她是皇室公主中活得最肆意的一个。死也依照自己的主张。”
云浅月沉默,七公主的确是做了所有她想做的事情。
“为何不坐过来?怕我影响了你们的心情?放心,我再不说她了,人死都死了,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六公主收起了情绪,难得地笑了一下。
云浅月闻言看向容枫,见他点头,二人一起向亭内走去。
来到亭中,收了伞,二人坐在六公主对面。石桌上无菜,只两壶酒,一壶已空,一壶喝下了一半。六公主指着酒笑道:“人人都说这是个好东西,可是我喝了数日,也不觉得,越喝越清醒。”
云浅月不置可否,挥手喊来一名侍卫,吩咐了一句,不多时,那侍卫送来两壶酒,几个小菜。她将一壶酒放在容枫面前,一壶酒放在自己面前。
六公主看着她笑道:“当初你大婚的时候,谁能想到你有朝一日还坐在这里?你自己恐怕也没想到吧?如今到底是应了两位帝师的话。”
云浅月“哦?”了一声,“帝师说我什么?”
“两位帝师进京那一日,从荣王府给那个孩子验尸回来,十分肯定地对夜轻染说那个孩子一定不是夜天赐,但是奈何他们也没办法打破他身上的防护罩。皇上说既然如此,那就算了。两位帝师说不过也不算是白跑一趟,至少让他们看到了夜氏将来的女主人。”
云浅月扬眉。
“当时我自然不在,这等事情也不会让我听到。是夜轻暖有一日在这里喝酒,我正巧睡不着,偶然听她酒后对我说了,当时她又哭又笑的,如今想来,她也不过是夜氏的女儿而已,不比谁活得幸福。即便父皇将暗凤交给了她,但她承受得更多。”六公主道。
云浅月不以为意。
六公主见她神色淡淡,似乎无论她说什么,她也不改气色,天地之间,仿佛再没有什么能惊起她的情绪,让她失了方寸。她垂下头,到底面前的女子不是谁都能比的,即便如今的地步,任何一个女人在她面前依然会自惭形秽。自古女人便依附男人而活的理论在她面前不值一提。离开容景,她依然是云浅月,依然坐于高处,无人敢惹,无人敢碰触她的逆鳞。她沉默片刻,收起情绪,抬起头,认真地道:“云浅月,我想出家,你给我一道出家的圣旨吧!”
云浅月一怔,看着六公主,她的神情语气看不出半分作假,她余光扫见一旁的容枫,见他也有些讶异,她问道:“为何?”
“不为何,只觉得了无生趣,但也不能自杀。那一日尾随你和上官茗玥去灵台寺,我听着木鱼声声,晨钟暮鼓,忽然觉得抛除了一切烦恼,那样的生活极好,便有了想法。”六公主道。
“冷邵卓知道吗?”云浅月想着她和冷邵卓毕竟是定了姻缘的,不能自己主张。
“我与他说了,他不同意,但是我心中知道,他根本就不喜欢我,娶我无非当时看着我可怜罢了。我也没有那么喜欢他,当初他陪我走出困境,让我能重新活着做人。我曾经是想好好做他的妻子的,但如今,我们终究不是缘分,又何必强扭在一起?误了他,也陷了我。”六公主道。
云浅月抿唇,沉默片刻道:“这样吧!我喊来冷邵卓,这番话由你对他说,他若是同意,我就给你一道圣旨,你的命是他救回来的。理当他说了算。”
六公主闻言点点头,“好!”
云浅月喊来一个人,吩咐了一句,那人向孝亲王府走去。
三人不再说话,静静地品着酒,清风细雨中,酒香四散飘开。
半个时辰后,冷邵卓来到了御花园烟雨亭,他本来是得到云浅月命人去喊,急匆匆地赶来,连伞也没打,衣袍都打湿了,走近之后,看到六公主,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即顿住了脚步。
六公主忽然一笑,低声道:“云浅月,你看,你在他心里的地位到底重要,连孝亲王爷都比不上,更何况一个我了。我原也不想比,也不该比,但是我终是骨子里骄傲,不愿意有朝一日变成以前那个丑恶的人,与你的影子争夺,变得面目可憎。更何况,我们不是姻缘。还记得曾经孟婆婆给我那一卦吗?生在金楼雀,死在雪冰天。寒衣可裹身,意恐空愿迟。我当时不信,但到底是担心了一个冬天,后来这个冬天过去了,我没死,也扒了一层皮。几日前七妹妹离去,我忽然也想通了一些事情。”
云浅月看着六公主。
“我们的好父皇,还有我们的母妃,你认为我的身体会没事儿吗?”六公主嘲讽地一笑,“我也活不久的,我也会死。也许就死在雪冰天,去年没死,不代表今年不会,今年不死,也许明年也会死。总有一日会死,而且距离现在日子不会太远。我那日看到云离的痛,尽管我没有那么爱冷邵卓,但是我还是不想他因我的死而难受。他以前作恶多端,如今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人。”
云浅月将手按在了六公主的脉搏上,她脉搏竟然真的与七公主的一样,她眉眼沉了沉,撤回手。老皇帝生前布置了多少棋局,如今他死后都一步步地按照他的意愿开启了。他的儿子,女儿都是他的棋子,为父不仁,他死后可曾后悔?
这时,冷邵卓板着一张脸走上前,不看云浅月,一把拽起六公主,怒道,“我都告诉你了,我不会同意你出家的,明日皇上回宫,我就请旨与你大婚。”
“我已经请了旨,云浅月已经答应了我,你再说无用。”六公主甩开他,“冷邵卓,我对你无情,一心出家,你休要阻止我向佛。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冷邵卓蓦然顿住手,看向云浅月,“你答应了她?”
云浅月看着二人,烟雨中,六公主一脸坚毅,冷邵卓眉头紧皱,他是真的想护六公主,可惜六公主终是无福,她也不想冷邵卓和六公主步云离和七公主的后尘,于是点点头,“是,我已经下了圣旨,报备给了皇上,皇上准许六公主出家,地点青云庵,拜法慈师太为师,法号慧心。”
冷邵卓对上云浅月冷静的眉眼,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张了张口,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冷邵卓,反正你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我们婚约取消,一拍两散吧!我做我的慧心,你做你的冷小王爷,自此天高地远,你我再无关系。”六公主声音坚毅,看不出半丝强忍和不愿。
冷邵卓忽然撇开头,不看六公主,声音有些冷地道:“既然你决心已定,圣旨已下,我还能说什么?你好自为之。”
六公主点点头,对他俯了俯身,再不发一言,转身出了烟雨亭,清瘦的背影笔直。
云浅月看着六公主离去,心中升起莫名的情绪,不能说她出家是最好的选择,但终究她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正如她所说,她不愿意到头来误了冷邵卓,也陷了她自己。
冷邵卓目送六公主身影消失,薄唇紧抿,片刻后,他回转头,对云浅月询问,“她对你说了什么,你答应了她?”
云浅月也没打算瞒着他,“她得了和七公主一样的病,不想误你,也不想陷了自己。”
冷邵卓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云浅月看着冷邵卓,六公主其实也不是如以前一般令人生厌,她不过是骨子里太过骄傲而已,数日相处,冷邵卓能将她从那样的境地解救出来,令她燃起生的欲望,也未必没用了心思。不是爱情,也多少有些感情,她如今出家,决然地选择这样一条路,他未必好受。
“也罢!总归对我们彼此都好。”冷邵卓拍拍被雨水打湿的袍子,一屁股坐了下来,拿起桌子上的酒壶,仰脖往嘴里灌。
云浅月并没有阻止,容枫也没有阻止。
一壶酒喝光,冷邵卓放下酒壶,抹了抹嘴,无所谓地道:“对一个人好太难,尤其是对一个女人好更难。我从醒悟之后,就想对你好,将心一分为二,总有偏袒的时候。她托你送我袍子那日我就知道她是要我的心,但我无法将心掏出来送给她,不如让她离去,也免得将来步七公主后尘。”
云浅月不知道说什么,将心比心,每一个人对她的好,她都只能在心里好好的收着。
“姻缘一事,不能强求,你们也许真是缘分浅薄,也不必挂怀了。孟婆婆卦象说她阴气太重,才遭了下下签,草革裹尸,如今她散了阴气,命数未免没有回旋的余地。青云庵山清水秀,水庵清静,一生没有烦恼,也比生在帝王家,不得两全的下场要好。”容枫劝慰道。
冷邵卓点点头,缓和了片刻,不再纠葛。到底他不爱六公主,难受不及心痛。
三人在烟雨亭坐了许久,直到雨停了,才散去。
当日,云浅月传出圣旨,六公主取消孝亲王府小王爷的婚约,出家青云庵,京城掀起了不小的轰动。毕竟六公主是皇家公主,虽然曾经遭逢那样的事情,但是也算是未嫁之身,百年以来,从未有公主出家,她算是开了一个先例。
孝亲王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就从病床上下来冲进了宫,正逢云浅月、容枫、冷邵卓三人从烟雨亭出来,她刚要质问云浅月,便被冷邵卓强拉硬拽地拖走了。
云浅月看着二人争执着走远,好笑地道:“到底是父子,政见不同,也抵不过父子亲情。”
容枫笑着点头。
二人回了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