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无人,太后躺在床上,显然已经被人清洗过,身上穿着崭新的代表后服颜色的红绸里衣,一套大红的后服叠得整齐地放在床头,在等着她来穿。
她走到近前,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泪水即便模糊了视线,也能清晰地看到她姑姑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大约她知道孩子活着吧,她牺牲了这么大,甚至生命,换得的孩子,只剩下一口气活着,也是她最大的欣慰。
“云姐姐,你若是难受,就哭出声来吧!”夜轻暖伸手接住云浅月的眼泪,不让它滴到太后的脸上。
云浅月闭上眼睛,伸手捂住脸。想到比起姑姑对她的好来,她对姑姑真的不算太好。她甚至一度怀疑她为了孩子和夜天逸达成了某种协议。其实就算达成某种协议,她身在太后这个位置,腹中怀着天子,有着比寻常人更大的苦衷,也是可以理解,可是她却因为不想被夜天逸威胁而没陪在她身边陪她走最后一程。
殿内静静,人人无声,空气中凝结着莫大伤痛。殿外传来很大的哭声,却听不出来多少伤心。
许久,云浅月放开手,掏出娟帕,抹了泪,动手给太后穿衣。
夜轻暖站在一旁,默默地帮忙。
半个时辰后,太后的衣装穿好,有宫里的嬷嬷来为她上妆。之后又有人进来,抬着太后装棺,云浅月跟着走出内殿。
荣华宫灵堂外,朝中文武大臣,各府家眷命妇,皇室的皇子公主,黑压压一片。
先皇皇后,天子生母,太后生前日日困守荣华宫,如今荣华宫繁华不再,草木凋零,但是她的丧事看起来竟然比当初老皇帝大丧还要辉煌一些。
云浅月在众人的目光中为太后盖了棺,回身,见夜天逸走来,她对他清声道:“姑姑盖棺,不定论了!关于她的生与死,留给千古之后的人去评说吧!”
夜天逸点点头,“好!”
云浅月又问,“孩子呢?”
“染小王爷在看顾。”夜天逸身手入怀,拿出一卷明黄的卷轴,对云浅月道:“这是母后死前留的懿旨。”
云浅月看着夜天逸,并没有伸手去接。
“是母后亲手写上去的。”夜天逸补充道:“景世子当时也在。”
云浅月接过圣旨,缓缓打开,看了一眼,之后递给夜天逸,淡淡道:“你宣读吧!我接旨。”
夜天逸接过圣旨,展开,声音低沉地开口,“哀家出生云王府,蒙祖训入宫为后。自嫁给先皇之日起,谨遵礼仪,秉持后德。上天厚我,留下一子。承天运祥照,恩宠吾儿,愿佑百年。云王府侄女云浅月,自幼欢笑膝下,哀家早已经将她当做女儿。哀家大限,不能见吾儿成长,但愿侄女能为我看其长大,特此托孤,尊帝姐。不求天子贵,只求是寻常。摄政王景世子见证。钦此!”
荣华宫外数百人鸦雀无声。尤其是那一句“不求天子贵,只求是寻常。”令众人深思。
“云浅月接太后懿旨!”云浅月跪下,第一次心甘情愿地接过圣旨。
夜天逸盯着云浅月看了一眼,缓缓将手中的圣旨递给她。
云浅月拿到圣旨,在手里紧紧攥了一下,之后缓缓站起身。
夜天逸看向众人,沉声道:“太后千岁!”
众人惊醒过来,齐齐出声,“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帝姐千岁!”夜天逸又沉声道。
众人连忙齐声喊道:“帝姐千岁!”
云浅月看了夜天逸和众人一眼,对夜天逸问道:“夜轻染在何处?”
“在帝寝殿。”夜天逸道。
云浅月拿着圣旨向帝寝殿走去,夜轻暖看向夜天逸,见他点头,立即跟上了她。
来到帝寝殿,便听到里面隐隐传来孩子的哭声,声音极小,几乎不闻,但是听起来令人揪心,似乎下一刻就会断气,再哭不出来。
云浅月心下一紧,快步向里面走去。守在帝寝殿外的人见云浅月来到,都齐齐见礼,并没有拦她,显然已经被夜轻染交代过了。
进了内殿,云浅月一眼便看到宫女嬷嬷一大堆跪在地上,夜轻染正抱着一个被子裹成的圆筒焦急地走着,嘴里哄着什么,哭声是从被子里传来。
“小丫头,你总算来了,真慢!”夜轻染见云浅月来到,松了一口气。
云浅月见他额头有细微的薄汗,没说话,伸手去接他怀里的孩子。
“你会抱吗?”夜轻染怀疑地看着她。
“会!”云浅月点头。
夜轻染将孩子递给她,皱眉道:“从救过来会哭了之后,他一直在哭,有一个多时辰了,这样下去的话可不行,你……”他话音未落,孩子已经不哭了,他“咦”了一声,惊讶地睁大眼睛,“他到你怀里就不哭了!你给他施了什么魔法?”
云浅月不说话,看向怀里的孩子,他也正睁开小眼睛好奇地看着她,虽然身量极小,大约也就四五斤重,小小的五官已经分明,酷似她的姑姑,大约是哭得太久,太厉害,即便如今不哭了,还带着丝抽抽搭搭的喘息声,她想着幸好像她姑姑,否则若是像老皇帝的话,她怕是会厌恶得将他扔出去。
“哥,云姐姐没有施什么魔法,肯定是你不会抱孩子。”夜轻暖上前看着云浅月怀里的孩子。
“怎么是我不会抱孩子?她们这些人挨个抱了个遍,都不行,他一直哭个不停。早先还吃灵芝的汁,后来也不吃了,水也不喝,一直哭。”夜轻染眉头立即竖起来,“不信你们问问这里的这些人?”
“回浅月小姐,回小郡主,小王爷说得正是。”地上的人似乎也跟着夜轻染一样松了一口气。
“他这么小,就能看出来像太后了。”夜轻暖轻声道:“也有些像云姐姐!”
“太后和小丫头本来是姑侄,有几分相似,他有些像小丫头不奇怪。”夜轻染看了云浅月一眼,见她只盯着孩子看不言语,问道:“小丫头,太后装棺了吧?”
“嗯,装了!”云浅月应了一声。
夜轻染不再说话。
云浅月盯着孩子看了片刻,见他不再抽搭了,反而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头一歪,在她怀里睡去,她从帝寝殿带来的伤痛和阴霾因为他这个小小的表情和举动被冲散了几分,忽然笑了。老皇帝虽然令他厌恶,即便他死去多时,他也厌恶他,但孩子无辜,而且他还是她姑姑的骨肉,能保他一辈子的话,那么这一刻起,她愿意保他一辈子。
“真神奇了!”夜轻染啧啧了一声,不满地道:“我和夜天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救回来,可是他在我们怀里一直哭,被弱美人接过去就不哭了,弱美人走了之后他还哭,如今在你怀里又不哭了。竟然还睡着了?这个小东西刚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就不认夜家的人?”
云浅月心思一动,没说话。
“哥,这是天子,你竟然骂天子是小东西。治你的罪!”夜轻暖笑着道。
夜轻染哼了一声,嘟囔道:“他本来就是个小东西,这么小,我一只手指头就能提起他来,若没有那株五百年的灵芝和弱美人的提神丹,他如今还哪里活着?”
“再小也是天子。”夜轻暖提醒他。
夜轻染又哼了一声,没反驳。
“他有名字了没有?”云浅月问。
“太后生前给起了名字。”夜轻染看了云浅月一眼,道:“叫夜天赐。”
“太后说他叫云天赐吧?”云浅月扬眉。
夜轻染看着云浅月,正色地道:“小丫头,他姓夜,是天圣新帝。太后一生端严,母仪天下,这等事情不是随意更改的。他姓不了云,只能姓夜。”
云浅月不置可否,无论是夜,还是云,只是一个姓罢了。她抱着孩子向外走去,“我带她回荣王府。”
夜轻染一把拽住她,“不行。”
云浅月停住脚步挑眉。
夜轻染皱眉道:“小丫头,天子怎么能出宫?你怀里面抱着的不是小孩子,而是天圣的天子。是新皇。”
“我不带他出宫也行,你看得了他吗?”云浅月询问。
“太后懿旨你是帝姐,对你托孤,从今日起你就住进帝寝殿或者荣华宫吧!”夜轻染看着她道:“自古以来,没有天子生长在臣子之家,更何况你带他去的地方又不是云王府,而是荣王府。”
“我不住在宫里。”云浅月断然道:“若是你不同意,从今以后你就看着他,我虽然答应姑姑帮她照顾孩子,但可没答应住进帝寝殿。他姓夜,又不姓云。我只是帮忙照看而已,他又不是我的职责。”
夜轻染眉头皱紧,“你知道帝姐代表什么吗?太后的懿旨赐封了你,会昭告天下的。你从今以后,就是天子帝姐,对天子行照看监护之责,怎么能说他不是你的职责?你已经接了旨了吧!”
“我对他行照看监护之责是不错!我带他去荣王府养着,也没违抗旨意。”云浅月道。
“总之不行!你不能带他去荣王府。”夜轻染也断然道。
云浅月将孩子塞进他怀里,“那他就交给你照顾吧!我不管了。”话落,她抬步向外走去。
夜轻染连忙接住孩子,抬眼,见云浅月毫不犹豫地向外走去,他立即喊,“小丫头,你怎么就这么倔?天子本来就不该带出宫放在臣子之家!”
云浅月仿若未闻,转眼间出了帝寝殿。
夜轻染又“喂”了两声,见云浅月真走了,他瞪眼看着晃动的帘幕,想追出去,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又作罢。
“哥,怎么办?云姐姐走了?”夜轻暖看着夜轻染。
夜轻染皱眉,有些恼恨地道:“我哪里知道怎么办?她如今一心认准荣王府了,太后托孤和姑侄情意都抵不过一个荣王府对她的吸引力,容景到底给她下了什么迷魂汤?帝寝殿和荣华宫是天下间最尊贵的地方,荣王府岂能比得过?”
夜轻暖轻声道:“景哥哥本来就很好啊!荣王府的紫竹林很漂亮。”
夜轻染闻言瞪了夜轻暖一眼,恶声恶气地道:“你去问问夜天逸怎么办?本小王才不看顾这个小东西,哭得人心烦。”
“他如今不哭了。”夜轻暖道。
“这是睡着了,醒来没准还会哭。”夜轻染道。
他话音刚落,怀中的孩子忽然醒了,睁开眼睛,见是夜轻染,当真“啊”地哭了起来。
“看吧!他又哭了。”夜轻染皱眉道。
夜轻暖立即道:“他真的又哭了,哥,要不我去将云姐姐找回来?让她抱走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