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毛泽东读《水浒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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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找金圣叹批的《水浒传》(2)(1)

金批提示了小说的艺术价值。他看到了《水浒传》艺术构思的特色。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他一面指出“《水浒传》一个人出来分明便是一篇列传”,另一面又指出它是“一篇文字”,即是一个完整的结构。他还看到作者在这部宏伟史诗的构思中有一个中心人物———宋江,和一个中心地点———梁山泊,至于全书叙事的波浪起伏与前后照应之处,他都有细心的体会,虽间或失于拘泥穿凿,但对于作者的匠心亦多所阐发。正是因为能够从大处着眼,鸟瞰全书,而又不遗毫末,他才能够看到七十一回的大聚义是情节发展的顶峰,是一个“大结束”。金圣叹的评点中还总结了小说塑造人物刻画性格的经验。他指出:“三十六人便是三十六样出身,三十六样面孔,三十六样性格。”他认为“《水浒》所叙述一百八人,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一百八个性格,真是一百八样。”他能看到小说刻画人物性格的卓越成就,而且能注意探索各个人物不同的性格面貌,对某些人物性格的分析往往有精细中肯的地方,如说“杨志写来是旧家子弟,关胜写来全是云长变相”,说“卢俊义传也算极力将英雄员外写出来了,然终不免带点呆气,譬如画骆驼,虽是庞然大物,却到底看来,觉道不俊”(均见《第五才子书读法》)。这些都是颇能道出《水浒传》作者在性格描写方面的成就与缺点的。他强调人物形象的典型化,个性化,如他说“写人粗卤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卤而性急,史进粗卤是少年任性,李逵粗卤而蛮,武松粗卤而放荡不羁,阮小七粗卤是义愤无处说,焦挺粗卤是气质不好。”这六个人都具有“粗卤”特点,可又不尽相同,各具特色。金批总结了刻画人物的许多艺术技巧,如“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注意人物“各自有其胸襟,各自有其心地,各自有其形状,各自有其装束”(第二十五回批语)等等。他还精到地指出,一部小说的艺术生命力的久暂,系于人物性格塑造成功与否:“别一部书看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性格都写出来。”(《第五才子书读法》)这些都是深得小说创作三昧之言。

再说金批“不对”的方面。

金圣叹是数百年前封建时代的落魄文人,思想世界里打下了根深蒂固的封建统治阶级的观念,这导致他评点《水浒传》时,精芜杂陈,瑕瑜互见,在发表了许多惊世骇俗光怪陆离的高见时,也夹杂着不少迂腐酸臭的封建观念和陈旧不堪的八股腔调。鲁迅先生曾经说金圣叹:“(《水浒传》)经他一批,原作的诚实之处,往往化为笑谈,布局行文,也都被硬拖到八股的作法上。”(《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27页)胡适也说过:“金圣叹的《水浒》评,不但有八股选家气,还有理学先生气。”“这种机械的文评正是八股选家的流毒,读了不但没有益处,并且养成了一种八股式的文学观念,是很有害的。”(《名家解读〈水浒传〉》,山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1月版,第4—5页)金圣叹的“八股气”表现在对小说“技法”的分析,而其“理学气”则表现在对小说思想倾向的分析。从批点《水浒传》的政治动机上说,金圣叹绝不同意宋江“忠义”受招安的描写,对梁山义军非斩尽杀绝而后快,他在《序二》中写道:“宋江等一百八人……皆揭竿斩木之贼也。有王者作,比而诛之,则千人亦快,万人亦快者也。”金圣叹进一步宣示自己批书的目的:“诛前人既死之心者,所以防后人未然之心也。”所谓“未然之心”,岂不是预谋造反之心,犯上作乱之心。金圣叹以批书来“防”,可见其用心所在。

金圣叹的“八股气”表现在对小说“写作技法”的分析上。他的有些评语非常牵强,甚至无聊,比如他主观断定《水浒传》“独恶宋江”(《读第五才子书法》),就时时不忘告诉读者,小说中凡说宋江的好话都是“深文曲笔”、“皮里阳秋”,即作者是在反话正说,实在是用心良苦,没有必要。正应了那句话:“偏见比无知更糟糕。”

金圣叹思想和观念中的二重性是很明显的,充满着卫道与离经、正统与反叛、昏庸与清醒的矛盾。把他的有些议论放在一起,判若两人,异同天壤。所以毛泽东将其归结为“好的”和“不对”两方面,这也是金批的对立统一吧。即使这样,毛泽东也认为金批的作用是客观存在的,使读者看书时“有个头绪”,提纲挈领地掌握其主旨和内容。

他进一步由此引申开去,讲到《晋绥日报》对所发表的材料加编者按的必要,有利于宣传群众和鼓舞群众,推动土地革命和解放战争,体现了办报人员的负责精神。他的评论中也隐含着这样的内容:现代新闻文体中的编者按,也可以向古代的评点派借鉴,以实现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转换,这是件有意义有作为的事情。

金圣叹很讲究文章的提笔

金圣叹的文采风流冠绝一时,而其显著标志,则体现在《水浒传》的序言、夹批和回前总评上。

1958年10月,毛泽东在与人民日报社总编辑吴冷西的一次谈话中,夸金圣叹说:

金圣叹会写文章,金圣叹很讲究文章的提笔。你们(《人民日报》)报社不会写文章。(易严:《毛泽东与鲁迅》,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10月第1版,第359页)

金圣叹可称得起是文章大家,他的评论,义理、辞章、考据都有漂亮的地方。金圣叹颇懂文法,比如他用白话文写的《读第五才子书法》,就提出了许多很有见地的文论见解:

如他指出:“《水浒传》不说鬼神怪异之事,是他气力过人处。《西游记》每到弄不来时,便是南海观音救了。”俗语说:“画鬼容易画人难。”《水浒传》是画人之作,不搞“戏不够,神仙凑”。

金圣叹还指出:“《水浒传》并无之乎者也等字,一样人便还他一样说话,真是绝奇本事。”这是说,《水浒传》不靠深奥的文字吓人,而是用普通平常的语言写极不平常的文章。这才是真本事。

金圣叹点出的有些文章作法,还是说得很内行的。如他所说的“獭尾法”。谓“一段大文字后,不好寂然便住,更作余波演漾之。如武松打虎下冈来,遇着两个猎户;血溅鸳鸯楼后,写城壕月色等是也。”故事情节发展急缓相间,动静错落,高低搭配,大小结合,产生一种自然和谐的美感,金氏深得为文之道。

文章的提笔即文章的起笔。像万事开头难一样,文章的开头不仅艰难,而且十分重要。毛泽东赞赏古人“立片言而居要”的文论思想,所以他评论金圣叹“很讲究文章的提笔”。我们且看“金本”第一回的回前总评,即评点《水浒传》“提笔”:

一部大书七十回,将写一百八人也。乃开书未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乱自下生,不可训也,作者之所必避也;乱自上作,不可长也,作者之所深惧也。一部大书七十回,而开书先写高俅,有以也。

高俅来而王进去矣。王进者,何人也?不坠父业,善养母志,盖孝子也。吾又闻古有“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之语,然则王进亦忠臣也。孝子忠臣,则国家之祥麟威凤、圆璧方圭者也。横求之四海而不一得之,竖求之百年而不一得之。不一得之而忽然有之,则当尊之、荣之、长跽事之。必欲骂之,打之,至于杀之,因逼去之,是何为也!王进去,而一百八人来矣,则是高俅来,而一百八人去矣。王进去后,更有史进。史者,史也。寓言稗史亦史也。夫古者史以记事,今稗史所记何事?殆记一百八人之事也。记一百八人之事,而亦居然谓之史也何居?从来庶人之议皆史也。庶人则何敢议也?庶人不敢议也。庶人不敢议而又议,何也?天下有道,然后庶人不议也。今则庶人议矣。何用知其天下无道?曰:王进去,而高俅来矣。

寥寥四百余字,笔力千钧地提示了《水浒传》的“微言大义”:

一曰先写高俅在于提示“乱自上作”的主旨,把天下大乱的原因归结为封建上层统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