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抬起头来,灰色的眸子里仿佛蒙着一层湿润的大雾,使人看不到她心底的真实想法。
虽然人人都说她相貌怪异,虽然人人都对她心存憎恶,但他从来不觉得她丑,亦从来不觉得她邪恶。
他看着她的双眼,轻轻地说:“艾薇公主不会飞镖,也不喜欢走动;身为祭司的她对卡尔纳克神庙的构造、方位十分熟悉,却对政事丝毫不关心;她自幼与女眷生活在深宫,对沙漠之水自然也颇有了解;更为重要的是……”
他半跪在艾薇面前,手指轻轻拉过她银色的发丝,“你比任何一个人所知道的艾薇公主都要更加勇敢,你展露的性格,就像拉神的恩赐,就如正午的阳光般耀眼而令人不敢直视。”
他深深吸气,“我……会帮你保守秘密,请你至少,不要再隐瞒我。”
原来……她有这样多的破绽啊。缺乏的常识,别样的性格,如此容易被识别,连冬都看出来了,而那个人却没有……
她扣住自己的胸口,深深地吸气。
“冬,其实你知道荷鲁斯之眼对吗?”忍住胸口的微痛,艾薇调整呼吸,灰色的眼睛直接看向冬。
冬顿了一下,然后就地深深地拜了一礼,“殿下恕罪,冬的确很清楚秘宝的事情。只是之前……”
艾薇轻轻摆手,示意冬不必介意之前的隐瞒,她只言简意赅地说道:“我是借助荷鲁斯之眼,来到这个世界的。”
冬看着她。他的表情十分复杂,说不清是没有理解,是惊讶,还是迷茫。但是他却没有笑她,甚至连句“不信”都没有说。他只是看着她,静静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于是,她也平静地向他微笑,眼睛里闪过透彻的光芒,倾诉般地继续了下去,重复了一次这个令她困扰,却无法摆脱的现实。
“我来自三千年后的未来……”
她说的那句话,好像深黑天空中银色的星,静静地下坠,随后猛地落入他的心里,激起万丈涟漪。
在他脑海里,隐隐闪过许久前一句模糊的话。
“不要靠近那个蓝色荷花池,那是陛下修建给他心爱之人的……”
温柔和蔼的声音,好似变成了遥久的记忆。
“他总说,那名金发的女子总有一天会从未来来到他的身边……冬,如果你长大了,你也会找到你心爱的人,那时候……”
红色的宝石在胸前隐隐跳跃,好像要燃烧起来一般灼烧着他的皮肤。
冬用力地合上眼,仿佛要把那记忆从心中狠狠地甩去。再看向艾薇,月光倾泻了下来,落在她银色的发丝上,竟显出些微的淡金色。她静静地笑着。精致的面容宛若无瑕的象牙工雕,她不是日常人们谈起的艾薇公主,她的美丽可以攫取人的呼吸。
“冬,我借用了荷鲁斯之眼的力量。我的灵魂来到了这个身体。”艾薇淡淡地重复了一次,“你可以说我是艾薇公主,但也可以说我并不是她。非常感谢你,发现我这个皮囊下,与那位公主截然不同的灵魂。”
她叫做奈菲尔塔利,这样信口拈来的名字竟与这个历史上不很受宠却极尽荣华的王后同名。难道这只是巧合吗?
不是。
她便是拉美西斯一直在等待的人。
“她”提过的金发女子并非虚构。
他看着艾薇,修长的手竟不由得稍稍用力地握住了她的肩。如果拉美西斯知道她的身份……不,他竟不想让那个男人知道她的身份,拉美西斯并不配知晓眼前的人实际如此珍贵。如果拉美西斯爱她,为什么一直以来可以如此残忍地对她?如果拉美西斯每天都在想着她,为什么二人离得如此近,他依然认不出她?
他如何能将对他而言如此重要的人拱手交给冷酷残忍的埃及王?他不想,永远不想!
“那么,你要回去吗?”声音里带了隐隐的颤抖,他无法扮演如常的冷静。心底渐渐晕开了陌生的感觉,就像曾经深邃而冰冷的湖底,此时却似乎能听到什么东西在燃烧,一种热烈的液体正在湖底深处慢慢地涌动着,带着几分冲动地即将掀起翻天覆地的沸腾。
少女略带忧伤地看着他,沉默了半晌,随即微微地点头。
“但我找不到荷鲁斯之眼。没有荷鲁斯之眼,我便回不去。”
四枚秘宝之钥的下落全部知晓了,然而是否能够顺利地将它们全部拿到却仍是未知数。拉玛早些天的话在艾薇脑海中回响,即使拿到全部的秘钥,也不一定可以找到荷鲁斯之眼。
未来,总是会来的。但是她的未来太过遥远……
她想回家。
蓦地,艾薇脑海里掠过在桥头见到的楔形文字。除了有一句冬已经翻译过之外,在桥头,荷鲁斯之眼的标志下,还有一列文字。那图像,她是牢牢记在脑海里的啊!
想到这里,她猛地抬起头来,拉住冬的衣襟,“还有一句话,我想请你帮忙翻译。说不定与荷鲁斯之眼的线索有关系。”
冬一时无法从艾薇快速的话题转换中反应过来,她却已经从他的手中挣脱,跪在沙地上,用手指画起了什么。歪歪扭扭的图案,却也像模像样。
冬看着她认真的样子,起初只觉得有些想笑,而当那文字渐渐成型,他的视线不由得渐渐凝结,就这样固定在了沙地之上。
“艾薇……你在哪里看到的这些?”
艾薇回过头来,略带急切地说:“这是什么意思?我在那座木桥的桥头看到……”
冬跪在艾薇的身旁,伸出手去轻轻抚平地面的硬沙,抹去了艾薇写下的文字。
“喂,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艾薇小声叫了起来,别看字数不多,可写起来还真是很费力。
冬缓缓地看向艾薇,嘴边又带上了淡淡的微笑。或许是映着月光的缘故吧,在艾薇眼里,冬的表情是这样冰冷,就如同极地之海,如果要说熟悉,还有一个人有着类似的表情。好像是哥哥,用尽各种手段打压对手,在商场之上将对手踩至脚底;或者应该说是另一个人,高地之上,背后的君主,冰蓝的双瞳冷漠地扫视全局,轻描淡写之间全盘灰飞烟灭。
“艾薇,不要再去追究这里究竟写了什么。”冬看着艾薇,轻轻地说道。
他的话语略带蹊跷,艾薇不由得有些焦急地追问:“这些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冬只微笑,轻轻地摇头,眼里却不带任何笑意。
艾薇不由得咄咄逼人地追问:“是外号?是暗语?是带有其他意味的象征?”
“艾薇,等我们从战场上平安归来,我全部都会告诉你。”
冬淡淡地微笑,他修长的手指划过艾薇的发丝最后落到自己的身体两侧。不管她再如何焦急地追问,他都不再说话,深胡桃色的眼微微上抬,就这样安静地看着那深邃无涯的夜空。
他来了,伟大的埃及王,拉美西斯,站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来到这里?
古实,或者说努比亚,是埃及尼罗河第一瀑布阿斯旺与苏丹第四瀑布库赖迈之间的地区的称呼。努比亚是埃及与黑色非洲大陆之间的接壤之地。早在拉美西斯二世前数百年,埃及的法老们就多次向这片拥有大量壮年劳动力及财富的土地进行了三番五次的进攻与同化。第十八王朝的图特摩斯三世,曾经对努比亚进行过一次颠覆性的征服,一度将它的全部国土归入埃及的版图。
部分努比亚人开始依附法老的力量,在法老的军队、政治制度里任职。即使在现今遗留下来的记载里,手持弓箭的努比亚士兵仍是法老雇佣兵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化上的同化,使努比亚渐渐变为埃及的一部分。在埃及拥有霸权的年代,努比亚人不过是一个“兵库”或是“贮金室”。然而当埃及衰落的时候,努比亚人就会兴起。
拉美西斯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努比亚自身蕴含着天赐的财富。努比亚,这个词来自埃及语中的“金”的读法,正是取意其国土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量金矿。获得努比亚,即获得国库的充盈。退一步说,努比亚与埃及南部接壤,距离底比斯不远,从军事上看意义同样非常重大,埃及北面有赫梯,东有亚述,西有利比亚,危急之际,稳固南疆一切可能的动荡,是其他战争开始前首要的一步。
然而,有征服便一定会有随之而来的反抗。努比亚由多个黑人部落组成,并非单一民族的存在。被埃及同化后,有人顺从于埃及的文化与统治,甘心以傀儡之国存在。而有人则会举起反抗的大旗,一次又一次勇敢地向太阳之国发出挑战,即使这样的举动不啻于以卵击石。
拉玛,就是早前众多反抗势力里面的一位。与他的同僚不同,拉玛异常清楚,零散的进攻几近徒劳。几年来,他细心筹划,积攒实力,以游击的方式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埃及在古实边境的势力。精心训练的勇敢士兵,努力囤积的战争物资。拉玛的目的,并不仅仅是报复几个埃及士兵,出一口恶气而已。
现在,他的机会来了……
艾薇只觉胸口不住地发闷,好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沉沉地压在上面。周围很热,身体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汗,让人觉得心烦意乱。艾薇翻了个身,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空调是怎么回事……”
恍惚间,她只觉得自己是躺在伦敦家里那张舒适的床上,洁白的床单和轻柔的被子好像千百尾羽毛裹着自己。耳边似乎听到久违的钟表秒针走动的声音,或者是点滴落入细长导管的声音,或者是佣人尽量小心走路的脚步声音。眼这样重,无论如何也无法睁开,她只感觉到阳光透过维多利亚风格的窗帘射入屋里,热乎乎地落在身上,好像自己要渐渐燃起来。
她本能地缩起身体,想躲避从窗口射进的热力。头一歪,却被谁的手挡住。熟悉的声音却好似来自陌生人般侵入她的脑海,“小心。”
她不由得一愣,随即用力睁开眼睛,离自己的脑袋不过分毫距离就是坚硬的岩壁。她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将头抬起,映入眼帘的是冬俊美的脸。他半跪在自己身边,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而另一只手则温柔地放在她的脑侧,阻止了她刚才一头撞在岩壁上的举动。
艾薇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慢慢地支起身体,用手轻轻地推了一下冬,示意他稍稍退远。少年却没有后退,脸上全是挥之不去的担心的表情。
“艾薇,你没事了吗?”
艾薇莫名其妙地看了冬一眼,暂时没有回答,明明是清晨,周身却又是那令人难受的沉闷。她慢慢爬起身来,挺直脊背,透过夹角,望向蓝天。
太阳缓缓地浮出了地平线,清晨带金的光线渐渐揭开了天边灰蓝的帷幕,热力越过山石,落在她的身上。视线延伸,夹角的外面整齐的白色队伍列成数个方阵,白色的旗帜随风轻轻飘起,晃得人睁不开眼。努比亚人黝黑的脸上挂着点点汗迹,深棕色的眼里带着肃杀的锐利,背后的弓与箭呈同样的角度,简单、整齐。
他们应该全部准备好了,艾薇这样想。
几千人的战斗力量在这个年代相当之大,但毕竟是要和法老的四大军团之一交锋,不借用黑夜的掩盖而要在白天光明正大地攻打过去,还是有点儿以卵击石的感觉。
如果是艾薇的话,她会选择在深夜出发,从而在对方最为松懈的天将亮时分进行攻击。正在心底为拉玛的失策感到惋惜,但转念一想,不管怎样拉玛毕竟是敌对的势力,选择错误的进攻方式,其实是对法老大大有利,她或许应当松一口气。
“奈菲尔塔利。”轻快而充满活力的声音冲入耳郭,艾薇愣了足足有三秒钟才意识到那是在叫她。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她了。她转过头去,灰色的眼睛眨了眨。
拉玛走过来了。他身穿白色短衣,手臂上围着一副皮质暗纹护腕,额前系着鲜血般深红的头带,其中缀金隐隐绘出一只矫健的雄鹰的图腾。仿佛忘记了日前的怀疑,他的笑容一如最初时的简单而直接,“我们可以出发了。”
艾薇愣了一下,随即还是有点儿忍不住地询问拉玛:“那个,天已经亮了,现在出发会不会有些问题呢?”
拉玛没有立即回答她,只是走到她的面前,亲手将她脚上的绳索割断,伸手一拉,就让她站了起来,随即便扶着她向外走。艾薇以为拉玛并没有明白她的问题,于是她又开口,想要把刚才自己的担忧稍微深入地解释一下,“拉玛,我的意思是,埃及的军队毕竟还是很强大,如果你在白天贸然出击,其实会使你的伤亡加重啊……”
拉玛回头看了艾薇一眼,随即促狭地一扬嘴角,“奈菲尔塔利小姐,如果是黑夜的话,谁又能看得到你呢?你好好假扮公主,是可以以一敌百的。况且,阿布·辛贝勒通常状况下也不过是一百名将士把守。”
他半扶半拉着艾薇向外走,走出夹角处的阴影,初升的太阳夹杂着干燥的热气扑面而来。她眼前骤然一片眩晕,手心渗出点点冷汗,胸口沉闷的感觉再一次从周身围绕上来。尚是清晨,又是较为干燥的埃及,为什么总是有一种难以明述的燥热围绕着她?艾薇的身体好似不能完全受自己的控制,每一步的前进都似乎并非来自她的意识。她的脚步不由得缓慢下来,拉玛垂头看向她,“你怎么了?莫非是紧张了?”
“艾……奈菲尔塔利,她身体一直羸弱,”冬在二人的身后缓缓开口,如常平稳的语调里夹杂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担忧,“请尽量让她少做过于剧烈和刺激的事情,不然她的心脏会受不了。”
拉玛一愣,随即又看向艾薇,“是真的吗?”
艾薇抬头,并没有立即说话。这奇怪的感觉,与她日常发病时的样子并不完全相同。身体就像无法控制,灵魂不能契合地控制自己的肉体。这种烦躁、这种身体不属于自己的感觉,不由得让她惧怕起来。她灰色的眼微微地颤动着,视线难以集中于一点。
“喂,你没事吧!”看到艾薇奇怪的样子,拉玛不由得有些紧张了起来,他拉起艾薇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心微微沁出冷汗,却异常冰凉,“伤脑筋啊,怎么会这样呢……”
拉玛不由得微微叹气,他的话语中包含了些许埋怨,以及隐藏在深处不易被发现的担忧。眼前这名叫做奈菲尔塔利的银发少女十分聪明,虽然与莲年纪相仿,却要成熟世故得多,一直以来都算是比较配合自己的计划。在过去几日的相处中,拉玛的心中不禁对她颇有些超出对待俘虏的好感,行动上也自然比较优待她。但前几日在沙漠上遇到的鹰坠落事件,让他对她以及冬的存在产生了些许怀疑。
本意是在昨天晚上连夜向阿布·辛贝勒进攻,趁着天色昏暗一举攻下碉堡,在必要的时刻用奈菲尔塔利作为人质,削弱埃及军的抵抗。但是出于对信息泄露以及可能引来的埃及军队埋伏的担忧,他昨夜便命令全军暂时扎营在距离阿布·辛贝勒小半日路程的基地,派两队侦察兵对阿布·辛贝勒周遭进行详尽的调查。天明之时,当得知阿布·辛贝勒碉堡的卫兵确实没有增加,附近也没有见到其他的埃及军队时,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看来是误会了奈菲尔塔利和冬。他不由得有一丝愧疚,但随即想到阿布·辛贝勒唾手可得,几分难以克制的兴奋便如潮水般将心底划过的内疚掩盖过去了。只有一百名日常守备的士兵,再加上奈菲尔塔利假扮的公主,他可以轻松地拿下这座碉堡。这是他告诉艾薇的信息。然而他的真实目的并非仅此而已,接下来,他会以最快的速度调动军士,一举攻下距离阿布·辛贝勒急行军一日余的阿莱方庭。阿莱方庭(注:现称阿斯旺)位于埃及的南部,是埃及对南方国家的贸易重镇,也是粮草的囤积处。之所以此次会倾全部兵力而出,除了想在阿莱方庭搜集足够的粮草,也是想让埃及的法老狠狠地尝一尝苦头。
阿莱方庭以南的地区,包括阿布·辛贝勒,全部本是属于古实的领土。在过去数年,古实对埃及的反抗战,绝大多数是在这里开展,然而不管在这片土地上的战争输赢如何,遍体鳞伤的最终都会是这片富饶的、属于古实的土地。
他似乎只能挫败地感觉到拉美西斯微微眯起淡淡的琥珀色双眼,嘴角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微笑,远远地看着他们在他所划定的牢笼里,抗击、挣扎,最后屈服。
拉玛握住艾薇的手微微用力,奈菲尔塔利的出现,是个绝好的机会,有了这位假冒公主的帮忙,可以让他不损一兵地拿下堡垒,甚至可以更为轻松地袭击阿莱方庭。
拉玛眼里对艾薇的怜悯渐渐淡去了,数年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梦想将他紧紧地攫住。他想起自己大本营木门上挂着的那一尾饱满、亮丽、骄傲的翎羽。他不能忘记自己的荣耀,即使背叛自己的血液、背叛自己的宿命,他也要为了那份梦想勇敢地前进。他不可以在这个时候,为任何人、为任何事,甚至是为自己的同情心而出任何差错。
想到这里,他拉起艾薇,略带冷酷地说:“不好意思,奈菲尔塔利,你再忍耐数日,我便给你和你的哥哥自由。到时候,我也会给你们一笔钱,届时你再慢慢地养病吧。”
不顾艾薇几乎要昏厥的虚弱,他半带强迫地拉着艾薇跟着他向外走,刚走了几步,只觉得有人从旁拉住了他的手臂。他微微侧过头去,看到的竟然是冬俊美的脸庞。冬的脸上依然是日常可以见到的谦恭含蓄,然而从深胡桃色的眼里却无论如何读不出他半分心思,修长而白皙的手指搭在拉玛的护腕上,他缓缓地说:“请允许我照顾奈菲尔塔利。”
“放肆。”拉玛冷冷地说,“放开你的手。”
然而冬却没有动,面不改色地又重复了一遍:“请让我照顾她。”
拉玛心中只是一阵烦躁,本能地想要甩开冬的手。然而他却骤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动弹不得。他看了冬一眼,少年的手无论怎么看都只是随意地放在自己的手臂上,却不管自己如何用力挣开都毫无反应。他再次将视线落到少年的面孔上,明明是夏日,为何从他身上却可以感到些许如冰覆盖般的寒冷?
“奈菲尔塔利的病,如果没有我的照顾,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若是这样,你的计划还要怎么完成?”
冬说的话没有错,而且看似从拉玛的角度出发,不管怎么说都没有错误。但是他全身所透露的信息,仿佛在说“如果不放开她,就杀死你”。
眼前这个懦弱、胆小,让拉玛几乎忘记他存在的少年,难道妄想威胁拉玛吗?拉玛心底不由得染上了点点怒意,想要狠狠地推开他,然而手臂依旧无法移动半分。无可奈何之际,拉玛只觉得太阳从背后照耀自己的力度正在不断加强,好似就要燃烧起来,时间仿佛以比平日更快的速度从身边流走了。如果局面就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虽然现在的阿布·辛贝勒没有半分埋伏,但若是拖延到傍晚,情况如何可就该另当别论了。
何况,退一万步说,他还需要利用手中的这名银发少女,她并没有什么大错,他也并不想让她就这样死去。或许他不该为这些无谓的小事浪费过多的时间。想到这里,拉玛不由得转动手腕,将艾薇朝着冬的方向推去。同时只觉得自己的手臂一松,少年放开了他,腾出双手紧紧地将几乎无法站立的艾薇拥在了怀里,深胡桃色的眼睛静静地却坚定地看着拉玛,“就请让我带着她,和你一起走。”
虽然是拜托的口气,却总令人感觉在命令他。拉玛心中的怒意不由得加重了几分,没有回答少年的话语,只是对一旁站立的四名士兵做了个手势。四个人立刻走上前来,稍稍松开了冬脚上的绳子,然后就一边两个,看守着怀抱虚弱少女的冬。
“带着他们,紧紧跟着我。”拉玛甩下这样的命令,双眸又一次犀利地扫过一旁的冬。不管怎样看,冬都是有几分古怪的。但是在现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他必须抓紧时机,其余无关紧要的怀疑可以等攻击过阿莱方庭后再作考虑。想到这里,他便大步向不远处白色的军队走去。
“拉玛!”刚走了几步,就看到莲快步向拉玛跑来。略显稚嫩的脸上因为奔跑而泛起点点红晕,一层细密的汗珠微微沁在脸侧,她快速来到拉玛身边,用力拽住拉玛的衣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拉玛,莲一起去。”
“不行。”拉玛干脆地回绝了她,并未停止往军队走去的脚步。
“拉玛,我保证会乖乖的,我会待在你的身边,就像艾薇公主一样。”莲越发焦急了起来,吃力地跟上拉玛的步子。
“莲,你不要闹,战场很危险。”拉玛依旧平淡地回绝了她的要求。
“拉玛!”莲突然停下了步子,黑白分明的眼里又一次噙满了泪水,“拉玛,这是拉玛目前为止最重要的一场战争,就算拉玛不说,莲也知道。莲一定要和拉玛一起去,反正如果没有拉玛,莲……莲也早就死了!”
话说到这里,拉玛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只感觉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即转过身来,伸手摸了摸莲的头,深棕色的眼里露出一丝温和,“你好好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这样的话完全无法止住莲的抽泣,她竟退了几步站到了冬的身边,伸手拉住艾薇的裙摆,“我可以照顾艾薇公主,我可以帮助拉玛保证艾薇公主和她的侍从不逃走……我不想离开拉玛。”少女顿了顿,抓住艾薇裙摆的手不由得加大了力量,“无论如何,请让我一起去,我不会给拉玛添任何麻烦。”
那一刻,拉玛犹豫了。
莲很少如此坚定地违逆他的意思,此次却拼命地不愿让步,或许是真的担心他吧?或许只是撒娇?她真是喜欢哭啊,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她哭泣。但是,这场战争真的至关重要,况且阿布·辛贝勒之战仅仅是一个开始,难道要一直带着莲冒着危险一路进军到阿莱方庭吗?
不行,他不想让她受这种苦。
“难道你不听我的话了吗?”拉玛的语调里增添了几分严厉。随即,他对身旁的护卫兵嘱咐了些什么。
两名护卫兵留了下来,躬身,用手指向另一个方向,恭敬地对莲说:“莲小姐,请往这边走。”
莲皱着眉,并不想理会身边的士兵。她迈开步子,想跑着追上拉玛。然而护卫兵却几乎是半强迫地拉起她,带着她向营地深处走去。拉玛的背影越变越小了。眼泪不住地从莲的脸庞滑落。
看着拉玛的背影,她不禁用哽咽的声音大声地喊道:“拉玛!请一定平安归来。”
拉玛精心的准备,拉玛强大的军队。
拉玛是抱着必胜的信心出击的,那为什么,她却觉得拉玛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阿布·辛贝勒关隘位于古实的一片地形较为特殊的地区。这里原本属于古实的碉堡关隘已被埃及占领了长达数个王朝。关隘的主体在一条狭长的通路的上方,此通路三面接近高地,高地之上是利于以弓箭射击的掩体。由于地域的特殊性,在这里用兵把守可谓以一抵十。经过这条通路,眼前便豁然开朗,再走半个时辰即可到达尼罗河第二瀑布。这是一条由古实去往阿莱方庭最近也是最为直接的路。
如果想要绕过阿布·辛贝勒,经由沙漠前往阿莱方庭,相对而言路途遥远,途中气候炎热,水源缺乏,对多人行军而言不啻为一条死亡之路,即使能够到达阿莱方庭,军队的实力也会大大受损,只要埃及方面稍作准备,便可使其全军覆没。
换言之,阿布·辛贝勒是古实通往埃及的门户。除非像拉玛劫掠艾薇时带领少量精兵,才可尝试性地绕过关隘,回到主营地。
当拉玛与他的两千余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到达阿布·辛贝勒之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天空的正中央。金黄的沙地仿佛要燃烧起来似的灼热,令人不由得焦躁了起来。
拉玛站在关隘正前方的空地之上,只觉得四周一片异样的寂静。看不到关隘上方的掩体内有任何士兵的迹象,亦感觉不到周围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他转过身来,看向身后静静跟着自己的少年冬与他怀中抱着的银发少女奈菲尔塔利。
这一路虽然只花了小半日的时间,但是因为太阳热力十足,走起来很是消耗体力。但是他身后的少年竟然抱着奈菲尔塔利,一路面不改色地跟着走了下来。拉玛心中对他的戒意又增加了几分。
“该把她给我。如果被别人看到你抱着她,计划就全完了。”拉玛有些粗暴地拉过艾薇的手腕,紧接着又甩下一句,“到时候,你们俩都得死。”
冬正在犹豫,倒是艾薇先恢复了意识。虽然身体依旧十分乏力,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意识比清晨的时候清醒了很多。她轻轻地拍了拍冬,微弱地说:“我已经没事了,可以放我下来了。”
停顿了一下,少年微微放低身体,温柔而小心地将艾薇放了下来。
艾薇还未站稳,拉玛便有些焦躁地一把拉过她,随即推着她往队伍最前方走去。
“艾……奈菲尔塔利!”冬在身后略带焦急地轻轻叫着她的名字。艾薇回过头来向他微笑了一下,示意他不必担心。然后紧接着便被拉玛拉着,就这样一路走到了空场的中央。
空阔的沙地,晴朗的天空,艾薇银色的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流转着如同钻石一般耀眼的颜色。耳边掠过风的呼吸,隐隐可以听到尼罗河水流动的声音。白色的军队已经被抛在了身后,整个空场上,只有她和牢牢架着她的拉玛。
但是,即使站到了如此显眼的位置,仍然没有任何埃及士兵的影子。
安静,就像阴影一样紧紧缠绕着在场的所有人。
每走一步,就像踏不到底一般。拉玛下意识地抽出腿侧的短刀,抓住艾薇的手不由得又加重了几分力道。拉玛与艾薇的足迹,在金色的沙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线。
细长的、断断续续的,连接着白色的军团与空地中央孤零零的二人。
忽然,耳边响起了与周遭规律的不相符的声音。
起初,只是很小的声音,简单的,断断续续的。
然后,数个同样频率的声音一并响起,好像海浪拍打着峥嵘坚硬的顽石,又好像狂风吹动着茂密的树叶。
拉玛与艾薇一起抬起头来。
放眼望去,越山而上、关隘附近、河岸一侧、沙漠之旁,竟是一片铺天盖地的金黄。正午的阳光如此耀眼,直射在镶嵌着金箔的阿蒙军团旗帜上,风吹动着金色的旗帜,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山顶上,沙漠金黄的土粒随风卷起,河畔隐隐映出金鳞,天与地在这一刻融合,阿蒙神的圣光出现在这里阿布·辛贝勒。
在那一片光芒里,年轻的法老身着金色的战衣,鲜红的斗篷随着微风轻轻飘扬,深棕色的头发束在脑后,微微垂下的发丝拂过模糊的脸庞。他静静地站在金色的战车之上,左手轻轻扶着腰间刻有王家纹章、象征战场最高指挥权的宝剑。战车前,毛色亮丽的棕色骏马头戴华傲高挺的羽毛,身上系着镶金彩条的马缰,稳稳地伫立,一动不动。
此外,战场一片静谧。
埃及的军队占领着制高点,士兵们如雕塑一般立着,没有表情地看着脚下空地中一袭白衣的努比亚反抗军。只等法老一个指令,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自高而下,冲入白色的队伍,将努比亚人撕成碎片。
而此时,却没有人移动半分,双方的僵持维持了微妙的平衡。
拉玛微微抬首,有些呆滞地看着高地之处金色的战车。愣了数秒,随即便意识到自己落入了法老的包围圈。明明在前夜的侦查中没有见到任何异样的情况,除非是掌握了全盘的信息,否则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如此“适时”地出现。然而……自己行军的决定、信息究竟是怎样被传送到拉美西斯那里的?竟然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当时随着奈菲尔塔利嫁过来的人明明已被他的部下全部杀死。他亲眼看着他们的尸体被部属一具一具地埋葬。
是谁泄露了消息?
怕是……没有机会知道了吧。
年轻的法老慢慢地抽出腰间华丽的宝剑,举至空中。时间被放慢了一万倍,宝剑轻描淡写地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度,映射出的光芒宣告拉玛一切苦心的死亡。四周阿蒙军团的将士如同金色的潮水,决堤般从高地冲杀下来,细流汇集成雄壮的洪水,铺天盖地地冲向空地中间白色的队伍。
金色充斥视野,拉玛的脑海里却一片空白。心跳的声音如此清楚,每一次都在用力地敲打着胸腔,就这样,就这样看着埃及士兵将他苦心经营的白色军队吞噬吗!
深棕色的瞳孔在那一刻缓缓散开,可只有一秒,就又一次锐利地凝结。
仰首,金色的队伍俯冲而下,气势磅礴的嘶喊声惊天动地;回身,白色的队伍沉静以待,黑色的面孔上没有半分恐惧或慌张之色。
这一仗,胜负未分。
他向天高举右手,下一秒,狠握成拳。
古实的队形开始变换了,手持利剑的士兵奋不顾身地跑到了队伍最前面,准备抵挡即将遭遇的埃及军队。在强大的阿蒙军队面前,努比亚剑士的抵抗宛若一根极细的线,轻而易举就会被扯成碎片。然而在双方兵戎相接的一刻,那一根单薄的线,却展现了惊人的强大韧性。每一个人都奋力挥动短剑,不顾白色的衣着被黑红的鲜血玷污,不顾鲜活的肉体被冰冷的兵器刺穿。不出两百人,偏偏将数千人的攻势挡在那里。千斤之石,悬于一线。
这两百人,为拉玛以及其余的努比亚人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其他大多数身背弓箭的努比亚人,快速而果断地向后方跑去。他们动作灵巧、身体矫健,很快就跑到了约五十米之后的地方,站成一个颀长的弧形,面对着从三面冲涌而下的埃及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