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天赐底妻竟和天赐闹起来:“别人底妻要饿死,同你有什么关系?你也知道你底妻将来也要饿死,你如此去对别人趋奉殷勤么!”天赐也不愿向她理论,就走出门,到酒店去喝了两斤酒——他从来没有喝过这样多的酒,可是今晚却很快地喝了,连酒店主人都奇怪。他陶然地醉着走出,一边又不自觉的向人鬼底家里去。人鬼不在家;他底妻刚吃了饭在洗碗。她放下碗,拿凳子来请他坐时,天赐却仔细地看了她,接着凄凉地说道:
“我为了你底苦,倒自己受了一身的苦了!你也知道外边的谣言和我底女人的吵闹么?”
她立刻低下头,变了脸色,一时说不出话来,眼里也充满了眼泪。天赐却乘着酒力,上前一步,捏住她底手——她也并不收缩——说道:
“一个人底苦,本来只有一个人自己知道,我们底苦,却我和你两人共同知道的!好罢,随他们怎样,我还是用先前的心对付你,你不要怕。好的事情我们两人做去,恶的事情我们两人担当就是了。你不要哭!你不要哭!”
他说完这几句话,便又走出去了,向街巷,向田畈,走了大半夜。
她也呆着悲伤的想:
“莫非这许多人们,除一个天赐之外,竟没有一个对我好意的么?”
八
这样又过去了半年,人鬼底妻的肚子终于膨大起来了。社会上的讥笑声便也严重地一同到她底身上。
人鬼,谁也决定他是一个呆子,不知道一切的。可是又有例外,这又使一班讥笑的人们觉得未免有些奇怪了。
人们宣传着有一天午后,人鬼在南山的树下,捉住一只母羊,将母羊的后两腿分开,弄得母羊大叫。于是同伴们跑去看见了,笑了,也骂了。人鬼没精打采地坐在草地上,慢慢底系他的裤。一位小丑似的同伴问他道:
“人鬼,你也知道这事么?那你妻底肚皮,正是你自己弄大的?”
可是人鬼不知道回答。那位小丑又说道:
“你究竟知道不知道做父亲呀?抛了白胖的妻来干羊做什么呢?”
人鬼还是没有回答。那小丑又说:
“你也该有一分人性,照顾你年轻的妻子,不使她被别人拿去才好呀!”
人鬼仍然无话的走了。他们大笑一场,好像非常之舒适。
后几天,一个傍晚,邻家不见了一只母鸡,孩子看见,说是被人鬼捉去了。于是邻妇恶狠狠地跑到人鬼底家里,问人鬼为什么去偷鸡。这时人鬼卧在棉被里,用冒火的眼看看邻妇,没有说话。他底妻接着和婉地说道:
“他回家不到一刻,你底鸡失了也不到一刻。他一到家就睡在床上,怎么会拿了你底鸡呢?”
邻妇忿忿地走上前,高声向他问:
“人鬼,你究竟有没有偷了我底鸡?孩子是亲眼看见你捉的。”
而人鬼竟慢慢地从被窝里拿出一只大母鸡来,一面说:
“某,某,它底屁股热狠呢。”
邻妇一看,呆的半句话也没有。他底妻是满脸绯红了。
“天呀!你要把它弄死了!”邻妇半晌才说了一句,又向她一看。拿着鸡飞跑回去了。
但这种奇怪的事实,始终不能减去社会对她的非议的加重。
结果,人鬼底妻养出孩子来了,而且孩子在周围的冷笑声中渐渐地长大起来了。
孩子是可爱的,人鬼底同伴底议论也是有理由的。他们说小孩底清秀的眉目,方正的小鼻和口子,圆而高的额,百合似的身与臂腿,种种,都不像人鬼底种子。孩子本身也实在生得奇异,他从不愿人鬼去抱他,虽则人鬼也从不愿去抱他。以后,他一见人鬼就要哭,有时见他母亲向人鬼说话也要哭,好像是一个可怕的仇人。有时人鬼在他底床上睡,他也哭个不休,必得母亲摇他一回,拍他一回,他才得渐渐地睡去。竟似冥冥中有一个魔鬼,搬弄得人鬼用粗大的手去打他,骂他:“某,某,你这野种!”他底妻说:“你有一副好嘴脸,使孩子见你如同夜叉一样!”闹了一顿才罢。但这不幸的孩子,在上帝清楚的眼中,竟和其余的孩子们一样地长大起来。现在已经有了五岁。
九
造物的布置一切真是奇怪。理想永远没一次成功的,似必使你完全失败,才合它底意志。人鬼底妻有了这样的一个孩子,岂不是同有了一个理想一样么?她困苦寂寞的眼前,由孩子得以安慰;她渺茫而枯干的前途,也由孩子得以窥见快乐的微光。
希望从他底身上将她一切破碎的苦味的忍受来掩过去,慢慢地再从他底身上认取得一些人生真正的意义来了。每当孩子睡在她底身边,她就看看孩子,幻想起来。她想他再过五年,比现在可以长了一半,给他到平民学校去念两年书,再送到铺子里去学生意。阿宝——孩子底名——一定是听话的孩子,于是就慢慢的可以赚起钱来了。或者机会好,钱可以赚的很多,因为阿宝将来也一定是能干的人,同天赐一样的。于是再给阿宝娶了妻,妻又生子。她一直线的想去,将这线从眼前延长到无限的天边,她竟想不出以后到底是怎样了。于是她底脸上不自觉地浮上笑纹,她底舌头上也甜出甘汁来了。
一天傍晚,人鬼踏进门,就粗声叫:
“某,某,打酒!”
一边拿了脚桶洗脚。这时孩子在灶后玩弄柴枝,见人鬼这样,呆着看他。他底母亲在灶前烧饭,也没有回答他。人鬼就暴声向孩子骂起来:
“某,贼眼!”
她知道事情有些不好,就向孩子说:
“阿宝,你拿了爸爸底鞋来,再到外边去玩。”
孩子似乎很委屈地走出门外。
一刻钟后,人鬼自己去打了两斤酒来,放在灶边一张小桌子上就喝。她也一面叫,一边将饭盛在碗里了。
“阿宝,好吃饭了。”
但这小孩坐在桌边一条板凳上,不知什么缘故,却不吃饭,——往常他是吃的很快的,而现在却只两眼望着人鬼底脸,看他恶狠狠的一口口地喝酒。他母亲几次在他身边催:“阿宝,快些吃饭!”又逗他,“阿宝,比比谁吃得快,阿宝快还是妈妈快。”但无论怎样,总不能引起阿宝底吃饭心来。他似乎要从人鬼底脸上看出东西来,他必得将这个东西看的十分明了才罢。但人鬼底脸上有的什么呢?罩上魔鬼的假面具罢?唉!可怜的孩子,又那能知道这些呢!只好似恶星照着他底头上,使他底乌黑的两颗小眼珠钉住人鬼底脸纹看。忽然,他“阿哟!”一声,就将小手里捧着的饭碗,落在地上去了,碗碎了,饭撒满一地。
他母亲立刻睁大眼睛问:
“阿宝!你怎样了?”
可是阿宝却只“妈妈!妈妈!”向他母亲苦苦的叫了两声。
她刚刚弯下腰去拾饭,人鬼已经不及提防地伸出粗手来,对准小孩底脸孔就是一掌,小孩随着从板凳跌下,滚在地上,大哭起来了。
他母亲简直全身发抖起来的说不出话去抱起小孩,一时拍着小孩底背,又擦着小孩底头上,急迫地震着牙齿说:
“阿宝,阿宝,那里痛呵?”
而阿宝还是“妈妈!妈妈!”苦声的叫。她饭也不吃了,立刻离开桌,到她底房内去。将阿宝紧紧地搂在胸前,摇着他,一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小孩还呜咽着,闭了两眼,呼吸也微弱了,不时还惊跳的叫“妈妈!痛呵!”
人鬼仍旧独自在那里喝酒,吃饭,一碗吃了又一碗,半点钟后,她见人鬼已经死猪一般睡在床上了。她忍不住了,向他问:
“你为什么这样狠心打小孩?你究竟为什么?阿宝犯你什么呢?你从那里得了一股恶气却来向小孩底头上出?你究竟为什么呀?”
人鬼突然凶狠地咿唔的说:
“某,谁都说是野种!某,我要杀了他!”
她真是万箭穿心!似乎再没有什么可怕可伤心的话,在这“野种”二字以上了。她立刻向人鬼骂,虽然她是一个非常懦弱的女人:
“你可以早些去死了!恶鬼呀!不必再和我们做冤家!”
但人鬼又是若无其事一般的睡去了。
十
小孩在被打这一夜就发热,第二天就病重了。以后竟一天厉害一天,虽经他母亲极力的调护。终于只好向天赐借了两元钱,请了一位郎中来,虽然在药方上写了些防风,荆芥之类,然而毫无效验,她请了两回以后,也就无力再请了。后来又因为孩子常在发热中惊呼,并且向她说:“一个头上有角的人要拉我去,妈妈,你用刀将它赶了罢!”的话,她又去测了一个字。测字先生说是小孩的魂被一位夜游神管着,必得请道士念一番才好。她又由天赐底接济去请道士来。但道士念过咒后,于小孩还是徒然。于是她除了自己也天天不吃饭不睡觉的守着,有时默祷着菩萨显灵保佑以外,再没有什么方法了。
这样两个月,看来小孩是不再长久了。她也瘦的和小孩一样。
一天下午,天气阴暗的可怕。小孩在床上突然喊着跳了起来,她慌忙去安慰他,拍他,但样子完全两样了。这小孩已经不知道他母亲说什么话,甚至也不认识他底母亲了。他只是全身发抽,两眼紧闭着,口里呜呜作咽,好像有一种非常的苦痛在通过他底全身。
她知道这变象是生命就将终结的符号。她眼泪如暴雨般滚下,一时跑到门外,门外是冷清清地没有一个人,又跑回房内推他叫着儿子,可是儿子是不会答应了。她不知道怎样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想跑去叫天赐,问他有无方法可使孩子再活几时。可是天赐和人鬼一同做工去了,她又不知道他们是在什么地方。她只是在孩子耳边叫,小孩一时也微微地开一开眼,向他母亲掷一线恩惠的光,两唇轻轻地一动,似乎叫着“妈妈”,但声音是永远没有了。
她放声大哭,两手捶着床,从此,她底理想,希望,是完全地被她底儿子携去了。
邻近有几个女人闻声跑过来,一个更差了一位少年去叫人鬼。这时天将暗了,也该是人鬼回家的时候。
一息,人鬼果然回来了,在他后面,懊伤地跟着天赐。人鬼走到小孩底尸边,伸出他前次打他的手向脸上一摸,笨蠢的发声道:
“某,死了!”
接着是若无其事一般,拿脚桶洗脚。——他对于死实在看得惯了,他不知每年要见过多少的死尸,象这样渺小的一个,又值得什么呢。
天赐也走到小孩的尸边,在他额上吻一吻,额上已冰一般冷了。他想,没有方法。又看一看正在窗边痛哭的她,同时流了几滴泪,叹了一声,仍然懊伤地出去了。
人鬼洗好脚,走到灶边一看,喊:
“某,吃饭!”
她简直哭的死去,一听这话,却苏醒的大骂了:
“鬼!孩子是你打死的!你知道不?就是禽兽也有几分慈心,你是没有半分慈心的恶鬼!你为什么不早去死了让我们活,一定要我们都死了让你活呢?恶鬼……”
人鬼终究还是毫无是事的。知道饭是没有吃了,就摸一摸身边,还有几个角子,他一边叫:
“某,回来去抛。”
一边又走出门外去了。
房内只剩着伤痛的母亲和休息的小孩。一种可怕的沉寂荡着屋内,死底气味也绕得她很紧很紧。天已暗了,远处有枭声。
她也无力再哭了,坐在尸边回想,——从小父母是溺爱的,一旦父母死了,自己底人生就变了一种没有颜色的天地。人鬼是她底冤家,但赖天赐底救济与帮忙,本可稍慰她没有光彩的前途,而现在,小孩被打,竟死了!——她想,所谓人间,全是包围她的仇敌之垒,好似人类没有一个是肯援救她的救兵,除了天赐。但天赐也竟因她而受重伤了!她决定,她在这人类互相残杀的战场中,是自己欺骗了自己二十八年!现在一切前途的隐光完全吹灭了,她可以和孩子同去,仍做他亲爱的母亲去养护他,领导他。除出自杀,没有别的梦再可以使她昏沉地做下去了。
这样,她一手放在孩子底尸上,几乎晕倒地立了起来。
十一
天很暗了,人鬼酒气醺醺地回家来。推进门,屋里是漆黑的,而且一丝声音也没有。他“某,某,”的叫了两声,没有人答应。于是自己向桌上摸着一盏灯,又摸了一盒洋火,一擦,光就有了。但随即在他身前一晃,他只好放直喉咙喊了:
“某!某!某!吊死!吊死!吊死!”
邻里又闻声跑过来,天赐是第一个。他一眼望见她挂在床前,便不顾什么,立刻将她解下。但很奇怪,小孩的死尸竟裹在她底怀中。她底气已经没有了。她还梳过头,穿着再嫁时人鬼底娘给她的那件青花布衫。用麻绳吊死的,颈上有半寸深的青痕,口边有血。
邻里差不多男男女女有十多人,挤满了门口和门外。屋内也有四五位年纪大些的在旋转,都说,似乎叹息而悲哀地:
“没有办法了!死了!”
人问人鬼,有没有出丧的钱呢,人鬼说方才还有两角,现在是喝酒吃饭用完了。他们倒反而笑起来。于是商量捐助;而人鬼似乎以为不必,到明天背她们母子向石坑一抛,就可以完事,不费一个钱的。邻居都反对,说是石坑只可抛下婴孩,似她母子是使不得,必须做一圹坟,安慰她困苦了一世。人鬼是没有话说,天赐却忍不住了,开口说:
“同呆子有什么商量呢!当然要做一圹坟,你们不必费心,一切丧费我出。就在明天罢!”
十二
第二天,一具松板的油漆的棺材,里面睡着一位母亲和孩子,孩子卧在母亲底身边,上面盖着一条青被,似非常甜蜜地睡去了。棺材被另两个年轻泥水匠抬着——一个就是前次在南山嘲弄人鬼的小丑,此刻是十分沉默了。——人鬼和天赐都低头跟在棺后面,天赐手里捻着冥纸与纸炮,人鬼背着锄。在棺前,还有一人敲着铜锣,肩着接引幡,锣约一分钟敲一下,幡飘在空中。七人一队,两个死的,五个活的,很快地向着乱草蓬勃的山上移动了。
路旁有人冷笑说,“她倒有福,两个丈夫送葬。”但是悲哀她的人似乎也很多。
晚上,人鬼从葬地回来,走进门,觉得房子有些两样了,似被大水冲过一样。他有些不自在;他是从来没有不自在过的,所以不多久,终于觉着,“死了”,“葬了”,“完了”!仍和往常一样,拿脚桶洗脚。
以后,他还是喝酒,抽烟,放死人在棺内,过他白昼是白色,到夜便成黑色了的生活。不过连“某”字也很少了。走进酒店,仍将钱放在桌上,店主人打酒给他,他仰着头喝了就走。
饿了,走进饭店去,也一声不响的将钱放在桌上,饭店主人也以最劣等的饭和菜盛给他,他也似有味无味的吃完了。以后,他除出给人家将死尸放下棺,帮人家抬去葬,于是自己喝酒抽烟以外,和人们的接触也很少了。有时,他也到他妻子的墓边坐一回,仿佛悲痛他先前对待她的错误似的,但又似乎还是什么也没有。不过些微有个观念,“死了”,“葬了”,“完了”!
天赐经过这一次变故以后,心也受了极大的打击,态度也不似先前之和善,令人乐于亲近了。除出认真的照常工作以外,对于别人底消息一概不闻不问。他想到:“人只有作恶的可以获福,做好人是永远不会获福的。”但他也并不推究那理由。以他的聪明,不去推究这个理由是可惜的。
此外,一班观众和喜欢讲消息发议论的人,倒更精彩,更起劲,更有滋味一般,谈着“人鬼和他底妻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后,还是一谈到人鬼和他底妻,就大家哗然地说,“这真是一件动听的故事呀。”
1928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