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与修辞有关的异体诗
这里特指全篇运用某种修辞格的异体诗。前面列举的拆字诗、嵌字诗、叠字诗、歇后诗、回文体诗,当然也与修辞有关,所用辞格分别为析字、镶嵌、复叠、藏词、回文。此外,还有联珠诗、风人诗、排比诗、复字诗等,所用辞格分别为顶真、双关、排比、复叠。
以联珠诗为例。联珠诗又称顶真诗,所谓顶真,就是将前一句或前一联的结尾词语,作为后一句或后一联的起头,使得前后句首尾蝉联递接。如乔吉《小桃红·效联珠格》:“落花飞絮隔朱帘,帘静重门掩。掩镜羞看脸儿。眉尖,眉尖指屈将归期念。念他抛闪,闪咱少欠,欠你病厌厌。”
以风人诗为例。风人诗利用汉语中的同音多义词语构成双关词语,因为这些词语本是风俗之言,所以前人称它为“风人体”。严羽《沦浪诗话》说:“论杂体,则有风人,上句述其语,下句释其义。
如古《子夜歌》、《读曲歌》之类,则多用其体。”如《子夜歌》:“自从别郎来,何日不咨嗟。黄蘗郁成林,当奈苦心多。”黄蘗,味苦。“黄蘗”二句为双关语,既指黄蘗树心味苦,又指女子对情郎思念的苦心。
以排比诗为例。排比诗是诗中全用结构相似、意义相关的排比句组成。如易顺鼎《天童山中月夜独坐》:“青山无一尘,青天无一云。天上惟一月,山中惟一人。”这首诗前后两句各是排比句。
六、与篇章有关的异体诗
这是特指全篇构思谋篇都借鉴、取材于他人作品的异体诗。
隐括诗、戏拟诗、集句诗、集句词都属于这一类。
隐括诗,是将前人的诗文加以剪裁和修改,成为另一种文学样式的作品,有将辞赋、散文隐括成词、曲的,有将古诗隐括成词、曲的。如庾天锡《折桂令》:“环滁秀列诸峰。山有名泉,泻出其中。
泉上危亭,僧仙好事,缔构成功。四时朝暮不同。宴酣之乐无穷,酒饮千钟。能醉能文,太守欧翁。”这首散曲隐括欧阳修的著名散文《醉翁亭记》的主要内容,使它成为合乐的文学样式,便于吟唱。
戏拟诗,就是模拟、套袭前人的诗篇,使之带有诙谐的意味。
如清代无名氏《嘲糟团》:“去年今日此门中,铁面糟团两不同。铁面不知何处去,糟团日日醉春风。”这首诗是戏拟唐代崔护《题都城南庄》诗“人面桃花”句而成。
集句诗、集句词,就是把前人的诗文的现成句子联缀成篇,词意相连,宛如己作。前者如王安石《赠张轩民赞善》:“潮打空城寂寞回,百年多病独登台。谁人得似张公子,有底忙时不肯来?”四句诗分别是集唐代诗人刘禹锡、杜甫、杜牧、韩愈的成句。后者如辛弃疾《忆王孙》:“登山临水送将归,悲莫悲兮生别离。不用登临怨落晖。昔人非,唯有年年秋雁归。”五句诗分别是集《楚辞·九辩》、《楚辞·九歌》和诗人杜牧、苏轼、李峤的成句。
异体诗的特点和分类大致如上所述。
异体诗自然不是诗歌的正宗,人们往往把它视为“文学游戏”。
历代评论家对它们有过种种评论,有的加以区别对待,有的从总体上加以贬斥,有的对具体门类予以肯定和赞扬。
宋严羽《沧浪诗话》:“论杂体则有风人、藁砧、五杂俎、两头纤纤、盘中、回文、反复、离合、建除、字谜、人名、卦名、数名、药名、州名,又有六甲、十属之类及藏头、歇后等体。”严羽认为其中一部分诗如建除、字谜、人名、卦名、数名、药名、州名等“只成戏谑,不足法也”。他却赞扬“王荆公集句最长,《胡笳十八拍》浑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肺肝间流出”。
明胡应麟《诗薮》则对异体诗一概予以贬斥:“诗文不朽大业,学者雕心刻肾,穷昼极夜,犹惧弗窥奥妙,而以游戏废日可乎?孔融《离合》、鲍照《建除》、温峤回文、傅咸集句,亡补于诗,而反为诗病。自兹以降,摹仿实繁,字谜、人名、鸟兽、花木,六朝才士集中,不可胜数。诗道之下流,学人之大戒也。”
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对唐代异体诗虽有贬语,但尚作区别对待:“唐人杂体诗见各集及诸稗说中者,有五杂俎、两头纤纤、盘中诗、回文、集句、风人诗、回波词、大言、小言、了语、不了语、县名、州名、药名、古人名、四气、四色、字谜等类。又有故犯声病、全篇字皆平声、皆侧声者,又一句全平、一句全侧者,全篇双声、全篇叠韵者,律诗有侧句并用韵故犯鹤膝者,缕举不尽。以上并体同俳谐,然犹未至俚鄙之甚也。”他认为这些诗“体同俳谐”,都是文字游戏,但还不是太粗俗鄙陋。他认为最俚鄙的诗体是轻薄、浑语、咏字、寓言、隐语、机警、歇后、讹语影带、题目、翻韵,“皆古来滑稽馀脉,欲废之不得者”。
宋叶大庆《考古质疑》则赞扬王安石的集句诗“词意相属,如出一己”,“莫不词快而意联”;赞扬林震、叶次仲的集句诗:“观其所集,机杼真若己出,但其混然天成,初无牵强之态,往往有胜如本诗者,诚足使人击节也。”他见“稼轩居士有《卜算子》词一阕,其词虽不雅正,然既作歇后体,又且押韵,亦不易也”。
文天祥在狱中集杜甫诗二百首,他在自序中说:“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日玩之不置,但觉为吾诗,忘其为子美诗也。……予所集杜诗,自余颠沛以来,世变人事概见于此矣。”从文天祥所集杜诗的内容看来,谁会说它是文字游戏呢!再看汤显祖《牡丹亭》、洪昇《长生殿》中的下场集句诗,谁能说它是文字游戏呢!
清赵翼《陔馀丛考》对各类异体诗评价不一。谈到双声叠韵诗,他认为:“皆词人翻新斗巧之作,虽不足语于大方,要亦一格也。”谈到叠字诗,如白居易《题天竺寺》诗,他说:“此则六句句用叠字,然尚不失为大方。”谈到药名诗,如陈孚《交趾驿作药名诗》,他说:“皆游戏笔墨,颇亦可喜。”谈到“吃语诗”(双声诗),如苏轼《西山戏题武昌王居士》,则说:“可见游戏笔墨,古人已有之。”对于某些质量不高的联珠诗,则说:“皆庸俗不足供喷饭矣。”对于具体作品作具体分析,评论实事求是。
又如回文体诗的出现,一开始并不是文字游戏。如《盘中诗》、《璇玑图诗》,就思想内容而言,它们真实地反映了封建社会妇女地位低下,遭歧视、被遗弃的不幸命运的一个侧面。就艺术形式而言,它是诗歌艺术的一种创新。众所周知,五言诗兴于汉魏、晋宋之际,“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文心雕龙·明诗》),五言山水诗在艺术上有很大的进步。再加上齐梁时代“四声说”的出现和讲究对仗的风气,使诗歌的格律更趋完备。因此,齐梁五言回文诗的出现,就不是偶然的现象,而是当时山水诗作者在诗歌艺术日趋成熟的基础上进行的一种探索和创新,是“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的产物。尽管回文体诗在演变过程中不乏文字游戏之作,但人们对这种艺术形式仍予以肯定。《四库全书总目·回文类聚提要》说:“唯是咏歌渐盛,工巧日增,诗家既开此一途,不可竟废。录而存之,亦足以资博洽。”
还应当指出,某种异体诗的出现,总是在继承前人诗体的基础上进行创新,决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所谓“体有因革”,正是此意。例如诗中用叠字,早在《诗经》、《古诗十九首》中就有,而后才可能出现全篇各句都用叠字的叠字诗。有了叠字诗、回文诗,而后才可能出现叠字回文诗。又如一字至七字的宝塔诗,是在前人杂言诗(如三五七言诗)的基础上进行创新,此后又有人衍为一字至十字诗、一字至十五字诗。又如四声诗中全篇一句全平、一句全仄诗的出现,是因为前人已有一句全平、一句全仄的句式(如李白《北上行》有“马足蹶侧石,车轮摧高冈”句,《醉起》有“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句),而加以模仿、创新。
异体诗的出现还与当时盛行的主要文学样式有关。宋代词作昌盛,才有可能出现集句词、回文词、药名词、集词牌名词等。元代戏曲盛行,才有可能出现回文曲、叠字曲、双声叠韵曲、集曲牌名和杂剧名的散曲等。明代传奇兴起,才有可能出现戏目名诗。同是回文诗,在南朝只可能有五古或四言、六言,而七绝、七律回文,要到唐代才出现,这当然与唐代近体诗的成熟、兴盛有关。这一些都可以看作是一种合乎规律性的文学现象。
从种类繁多的古代异体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异体诗尽管受到某种形式上的限制,但它不仅能够写景咏物,而且能够抒情言志,表现人情世态,反映社会生活,有的并有较高的认识价值。如汪元量的《泸沟桥王昭仪见寄回文次韵》:“沟水泸边落木疏,旧家天远寄来书。秋风冷驿官行未?夜月虚窗客梦初。流雁断鸿飞旷野,舞鸾雏鹤别穹庐。裘貂醉尽一杯酒,愁散方知独上车。”反映了南宋君臣后妃被俘北上、暂住驿馆、即将遣送上都(开平)的生活情景。这首回文七律不仅描写了特有的北国秋天的风光,而且寄寓着深沉的故国之思、君臣之恋;他的《阴山观猎和赵待制回文》,描写南宋君臣被遣送到上都后在阴山观猎和元军戒备森严的情景,隐含对南方故都和亲友的思念,堪称宋代的“诗史”。又如朱望子《药名岁交诗》“酣酌屠苏倾竹叶,暖煨榾柮带松香”,“把盏红椒浮绿酒,拥炉苍术起苍烟”等句,不仅写出农村送旧迎新的欢乐情景,还可窥见农村过年的种种风俗习惯。又如黄庭坚《二十八宿歌赠别无咎》,表面看来似为文字游戏(每句嵌用一个星宿名),实际上包含着比较深刻的社会内容,抒发了作者深沉的感慨。此诗开头八句写道:
虎剥文章犀解角,食未下亢奇祸作。药材根氐罹掘,蜜虫夺房抱饥渴。有心无心材慧死,人言不如龟曳尾。卫平哆口无南箕,斗柄指日江使噫。
是说人生祸福无常,聪明有用之才,往往遭人谗毁,招来祸患。它的社会意义不言自明。又如禽言诗以禽鸟鸣声,象声取义,用来表现不同的世态人情。戴昺《五禽言》之一:“脱却破裤,脱却破裤,蚕丝缲成霜雪缕。小姑织绢未落机,县家火急催官赋。输了官赋无零落,破裤破裤还更着。”以布谷鸟鸣声“脱却破裤”起兴,象声取义,揭露官府催缴赋税之急迫与赋税之苛重。这是一首很有深意的讽刺诗。
综上所述,可知:一、异体诗是历代诗人们“翻新斗巧之作”,是在继承前人诗作的基础上对诗歌艺术的一种探索和创新。它们种类繁多,有的属于文字游戏,甚至流于俚俗,有的则是一种严肃的文学创作。对于异体诗应作具体分析,不能笼统地说它是文字游戏。即使同是“游戏”之作,也应从思想内容、艺术成就方面区分其高下。二、异体诗同样能写景咏物、抒情言志,多方面地反映社会生活,有较高的艺术欣赏价值和一定的认识价值。研究异体诗不仅有益于切磋诗艺,探索诗体发展的规律,而且有助于加深对人生、社会的认识。因此,异体诗是我国诗歌遗产的组成部分,它为文艺百花园增加了花色品种,添了奇异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