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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恐怖组织:梁武帝姑息养奸的恶果(4)

当时,镇守长沙的是梁武帝的嫡孙萧誉,此人本是昭明太子之子,从血统上来说,比身为小宗的萧绎更接近帝位,萧绎当然放心不下。萧誉获悉萧绎动手了,于是与弟弟萧警组成联军,但联军抵不过萧绎军团。萧誉丢失长沙后,和弟弟逃到了其弟原来的驻扎地襄阳,转而投降了北边的西魏。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南梁地盘,就这样又丢失了一块。

在平定了被认为有可能危及帝位的萧誉兄弟后,萧绎仿佛才想起长江下游的建康城有个叫侯景的仇人,可当他打算出征侯景时,侯景已先他一步率师西上,攻破要塞江夏。幸好,萧绎手下有一位能征惯战的名将,叫做王僧辩。王僧辩固守巴陵,以逸待劳,大败侯景,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侯景败回建康,心中岔然不乐,便诛杀萧氏诸王以解闷。可怜的金枝玉叶们,其地位反不如圈里的猪猡——猪猡至少要喂肥了才杀,可这些龙子龙孙,随时有一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

王僧辩在巴陵大败侯景后,大军顺长江而下,与另一位著名将领、后来南陈的开国者陈霸先一道,合围台城。侯景自知大势已去,准备逃跑。王伟拉住他的马辔说:“古往今来,哪里有临阵脱逃的天子呢?台城宫中还有不少警卫部队,完全可以决一死战,一旦放弃了建康,我们还能往哪里去?”

但侯景哪里算什么天子呢?充其量一个混世魔王而已。他“仰观石阙,叹息久之”,说:“我在北方的时候,平定贺拔胜和葛荣,扬名于河朔之间,是和高洋一样的风云人物。等到我南渡长江,取建康易如反掌,打邵陵王于北山,破柳仲礼于南岸,都是你亲眼看见的。现在却遇上这样的局面,真是老天爷要亡我呀。”

说罢,侯景用皮口袋将两个小儿子挂在马鞍后,带领残部百余骑落荒而逃。

侯景自549年3月占领建康,到552年3月败走,恰好三年,但对建康及整个江南地区人民而言,像是在地狱里待了三百年。

侯景性情残暴,“于石头立大碓,有犯法者捣杀之”。他常语重心长地告诉他的将领们:“你们攻城略地后,一定要将那里的人统统斩杀干净,以便让天下人都知道我老侯的威名。”“故诸将每战胜,专以焚掠为事,斩刈人如草芥,以资谈笑。”

如果说,古代也有恐怖组织的话,侯景军政府就是一个最好的范例。在将民间的财富几乎洗劫一空后,这个政府竟然有组织地将人民抓捕后贩卖到东魏做奴隶。后来,粮食供应极其紧张,人民又成了军政府的“会说话的羔羊”。

除了侯景的人祸外,江南又在此三年间遭受天灾。“时江南连年旱蝗,江、扬尤甚”,中国老百姓本是世界上最罕有的温顺和能吃苦的动物,也活不下去了,纷纷向大山和湖泊里逃亡,采集草根、木叶和菱耦之类的东西当食物。等到这些东西都采摘一空,只有被活活饿死,以至于“死者蔽野”。即使是富有的人家,也没有食物可吃,一个个饿得鸟脸鹄形,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口袋里是大把大把的金银珠宝,却没地方买一粒粮食,只能睡在雕龙绣凤的床上,坐等死神的降临。

“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自晋氏渡江,三吴最为富庶,贡赋商旅,皆出其地。及侯景之乱,掠金帛既尽,乃掠人而食之,或卖于北境,遗民殆尽矣。”七百年后,看惯了人间惨象的大史家司马光犹自如此沉重地写道。

侯景逃出建康后,先后在吴郡和嘉兴一带窜来窜去。王僧辩军团在松江追上侯景军团时,侯景还有战船两百余只、人马数千。松江一战,侯景再败,其心腹彭俊——给简文帝肚子上压沙袋的那位——被活捉。王僧辩的军士把彭俊的肚子用刀划开,将他的肠子像挽羊毛一样牵出来,鼓俊没死,犹自用手将肠子往自个儿肚子里扯。

这一战后,侯景只余数十个警卫员和一条小船。小船太小,或者是侯景已经绝望,他将两个儿子全部推入水中。在蒙山附近,侯景手下将领羊鲲趁侯景不备,拔刀向他砍去,并说:“我们为你效力多年,现在却落得这种下场,我要把你的脑袋砍下来去求得功名和富贵。”手起刀落,侯景身首异处,一腔热血按捺不住地射在小船上。

羊鲲杀了侯景,划开侯景的肚子,将盐抹在里面,为的是在送到建康之前,尸体不会因腐烂而发臭。到了建康,王僧辩下令将侯景的双手砍下,送到北齐,也就是原来的东魏,不过这时已被高氏正式取代。尸体则曝于大街上,无数对侯景恨之入骨的老百姓纷纷前来抢着从侯景身上割肉,带回家里煎了吃,以至于后来连骨头也被吃掉了。侯景的脑袋被送到江陵,肃绎——也就是梁元帝,下令用漆涂在这颗脑袋上,然后藏在国库里。

侯景罪有应得,想来没有人会同情他。但令人震惊和失望的是,那位十四岁时被侯景索去为妻的溧阳公主,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竟然也被劫后余生的人们煮吃了。侯景投降南梁时,曾留有五个儿子在东魏,大儿子被东魏剥去面皮,然后蒸成肉丸子;其余四个未成年的儿子,统统一刀斩断了尘根,关在监狱里。后来,齐显祖梦见一只猕猴坐在他的龙床上,怀疑是侯景的儿子们要作乱,于是将那四个不男不女的儿子也一并蒸了吃。

侯景之乱,到此告一段落,但原本“金瓯无缺”——我们还记得,这是当初梁武帝说过的话——这时已日薄西山。《南史·梁本纪》总结说:“自侯景之难,州郡太半入魏。自巴陵以下至建康,缘以长江为限。荆州界北尽武宁,西拒峡口;自岭以南,复为萧勃所据。文轨所同,千里而近,入户著籍,不盈三万。中兴之盛,尽于是矣。”

诗人萧绎的小动作

故事本可以到此结束,但侯景之乱所引发的余绪也有趣得紧,读者老爷不可不知。

萧绎在江陵称帝后,萧誉请求西魏的庇护,在西魏和南梁边境地带活动。王僧辩本是萧绎的部将,随着建康的收复,也慢慢坐大起来,不再承认那位远在江陵的主子。他先是和陈霸先一道立梁武帝的九子萧方智为帝,不久又自作主张,趁陈霸先不在建康的时候,将萧渊明——我们知道,这家伙在东魏当了整整八年俘虏,纯属一具政治僵尸——立为帝。

王僧辩不计后果的干法引起了陈霸先的不快,时任南徐州州长兼建设部长的陈霸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回南京,王僧辩糊里糊涂地上了断头台,而萧渊明当然只有退位一条路。萧方智复辟,陈霸先拥戴有功,成为事实上的最高决策者。后来,陈霸先逼萧方智将江山赠送给他,建立了南朝最后一个朝代:陈。这是后话。

江陵的萧绎是个自视很高的人物,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是当时最优秀的诗人和画家。如果治国平天下比的是诗歌和绘画的话,那我们无话可讲,萧绎先生的确是一流的。但问题是,在一个拳头就是真理的时代,诗歌和绘画只会使人成为笑柄。

随着建康的收复——那时王僧辩还没有另立萧方智为帝,还是萧绎的爱将——萧绎竟然给西魏的实际掌权者宇文泰写了封傲慢无礼的信。信中,这位文人皇帝要求两国重新划分边界。这种举动无异于老鼠向猫儿调情,简直是自取其辱。宇文泰读了信,失声说:“看来,老天爷要毁灭一个人,谁也救不了他。”

就在萧绎等着西魏的回函时,宇文泰回答他的是一支五万人的大军。这支军队由萧绎的死对头萧誉为向导,西魏大将于谨、宇文护为总司令。时为公元554年11月。

西魏大军压境,边境上的官员多次向萧绎告急,可萧绎就像他的老爹梁武帝不相信侯景会造反一样,也不相信西魏会攻打他,根本不做任何准备,天天吟诗作对,绘画弹琴。

萧绎还有个爱好,那就是玄学,天天都要召集文武大臣在大殿上听他讲《老子》。听说西魏进攻的消息,萧绎有两天停止了讲课,看看没什么动静――那是敌人还没有兵临城下,就又开始讲起《老子》。几乎所有高级将领都穿着军装坐在殿里洗耳恭听,至于国防和战备,那仿佛是别人的事情,用不着他们去操心。

12月10日,西魏军队渡过汉水,占领江津(今湖北沙市),截断了江陵以东的长江水路。这时,萧绎才有些慌张起来,搞了一次阅兵。但天公不作美,遇上暴雨,阅兵草草收场。15日,两军在江陵城外激战,南梁大败,西魏军队筑起包围圈。

历史再次重复——江陵就像几年前的建康那样与外界守完全隔绝,萧绎也像他的爹地那样苦待援军。

历史惊人地相似——没有任何军队前来勤王。

555年1月10日,西魏军队全面攻城,军心动摇的梁军打开西门放入敌军。萧绎就如他的父亲退往台城一样,也退往内城中,并派他的两个侄儿为人质求和,遭到西魏军团的严词拒绝。

萧绎余下来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以身殉国,一条是屈辱投降。据说他曾经打算自杀,旁边的人稍一劝阻,他也就此打住。那么剩下的一条就是投降,而在投降之前,萧绎还干了这样几件事:

第一,萧绎法律严酷,牢里的犯人总是关得满满的。当时,江陵的狱中有犯人七千人,军方曾建议免除这些犯人的罪过,让他们去守城。这是古代的惯例。萧绎坚决不同意,反而下令不论罪行轻重,一律处死。法警还来不及执行,江陵便陷落了。这些犯人侥幸捡得一条性命。

第二,他下令将他所收藏的古今图书全部烧毁。这些书的数量是十四万册。即使在今天,也不是一个小数字,何况在印刷术还没有发明,完全靠手抄的时代,这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其中收藏有不少绝世孤本,也一举化为灰尘。

后来,西魏方面有关官员问他为什么要焚书,萧绎回答说:“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历史让我们再次看到,任何一个昏君或暴君,他们亡命亡国都是有充足理由的,都是可以找到替罪羊的。不过,像萧绎那样将亡国归结为读书,还算有些令人失笑的创意,也是他读书多的结果吧。关于这次焚书的损失,葛剑雄先生曾写过一篇长文《江陵焚书一千四百四十年祭》,读者不妨参阅。

第三,在焚书前,萧绎装模作样地抽出宝剑在柱上乱砍,并叹息说:“文武之道,今夜尽矣。”柏杨老先生认为,萧绎这个小动作和这句话有两层意思:其一,指责文武百官没有拼死保护他,放弃了他们神圣的责任;其二,自周文王和周武王以来,一脉相承的中国正统,也因他的失败而悲惨结束。

萧绎出城投降时,着素衣,骑白马,大哭大叫:“我萧某人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了。”西魏将他交给了他的死对头萧誉,声称由萧誉处理。萧誉一点不含糊,用沉重的沙袋将他压死,草草葬于江陵城外。

萧绎死后,萧誉在西魏军队的庇护下称帝,是为后梁,作为西魏的附庸,领土不过区区数百里而已,是个典型的尾巴小国,几乎被史家忽略不计。

文人王朝的覆灭

我们已然看到,梁武帝的萧氏家族有着文化艺术的渊薮,而且梁武帝和他的几个儿子都是相当优秀的诗人、画家和音乐家。梁武帝那首著名的《西洲曲》,曾被散文作家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引用,是当代的初中生都知道的:“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南京名胜莫愁湖,亦源自于梁武帝诗句:“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同时,此人还是优秀的音乐家,曾创制准音器四具,和长短不同的笛子十二支以应十二律。

梁武帝的长子萧统,即大名鼎鼎的昭明太子,英年早逝,却编成了著名的《昭明文选》,全书达三十卷,收录作家一百三十人,作品五百一十四件,成为后人研究先秦至梁初七八百年间文学发展的最重要资料。

三子萧纲,即被侯景用沙袋压死的简文帝,是宫体诗的重要代表,其诗句如“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薄落迟。城高短箫发,林空画角悲。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为时人传诵的佳构。

七子萧绎,即焚书后被萧誉用沙袋压死的元帝,既是诗人也是画家。他的作品如《折杨柳》:“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寒夜猿声啼,游子泪沾裳。”绘画方面,著名的作品《职贡图》,绘有当时来朝中土的方外二十五国之使者,人物栩栩如生,形态精妙。

这个文人家族对南方的统治,仅仅存在了五十余年便土崩瓦解。这个才华横溢而又醉生梦死的帝国,它的文化,它的艺术,它的诗酒生活,似乎都对后来者构成了相当的兴趣。但是,以侯景区区千人之兵马,竟然摧枯拉朽,所向无敌。难道上天真是在以那个古怪的梦境暗示大道周行、物极不反的真理吗?不过,在侯景和那个古怪的梦之外,我们确乎也看到了太多的阴影和伤口。建立在这些阴影和伤口上的南梁帝国,即使没有侯景,没有那个怪梦,又有多少长治久安的理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