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既降,东魏不可能坐视不管,当即对侯景兵团发动攻击。侯景抵敌不住,一路南逃,很快将梁武帝梦寐以求的中原十三州全部丢失。侯景向梁武帝求救,梁武帝不得不派兵支援,从而彻底地卷入了这趟浑水中。
梁武帝似乎认定他的家族随着他登上帝位,也就具有了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的才能。前面我说过,梁武帝曾任命他的弟弟萧宏为北伐军总司令,结果其颟顸无能,连他的敌人也感到吃惊。
这一次,梁武帝任命侄儿萧渊明为总司令,萧渊明之无能,犹在其父辈之上。萧宏虽然连敌人影子也没看见就吓得要死,但毕竟逃得了一条性命,萧渊明不但全军覆没,本人也做了东魏的俘虏。
趁着萧渊明做冤大头的机会,侯景死战得脱,逃到涡阳,再次遭到东魏军队夹击,只余几百名警卫部队一路狂奔。
那时候,梁武帝此前修筑水坝想要淹没的寿阳城,由于北魏闹分裂,无暇南顾,已被南梁所占。惶惶如丧家之犬的侯景骗开寿阳城门,将代理州长(监州事)扫地出门,方才有了个避身之地。
侯景兵败的消息传到建康,满朝文武忧心忡忡,独有副首相、太子导师(侍中,太子詹事)何敬容喜形于色,他对太子说:“如果侯景战败死了,那真是大梁的福气呀。”太子惊问其故,何敬容说:“侯景是个反复无常的人,他不死,必定祸乱大梁。”
可惜,真理是个痴心的女子,她往往只热爱极少数的心上人。何敬容的话,太子根本就觉得难以理喻——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梁武帝最初立的太子是萧统,即有名的昭明太子,但萧统还没有等到继承父亲衣钵,就英年早逝了。为此,梁武帝后来曾过继萧宏的儿子萧正德为太子,但不久又生了儿子萧纲,便立萧纲为太子。这件事,也为大梁埋下了祸根,我们以后再接着说。
这位有远见的何先生就是萧纲的老师。萧纲热衷于空谈的玄学,老何私下给人说:“昔日西晋君臣也崇尚玄学,致使中原落入胡人之手。今天东宫又是这样,难道我们江南还会被胡人奴役吗?”
侯景占领寿阳后,知道这是一种非法行为,就小心翼翼地上书向梁武帝请罪。梁武帝对侯景驱逐地方首长的行为,非但没有一点责备,反而任命他为南豫州州长。侯景大喜过望之余,想必对梁武帝及梁帝国君臣的昏聩也有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侯景的惨败,还引起了大梁边地军队的连锁性败绩:豫州州长羊鸦仁放弃战略要地悬瓠城而逃义阳,殷州州长羊思迁失守项城,夺命南逃。东魏不但顺利地将侯景原来控制的国中之国河南十三州纳于中央政府手里,还意外地得到了南梁两个州的土地与人民。
东魏大将军高澄这时派使节给梁武帝送来一封信,要求两国重修旧好。对战胜国抛出的绣球,从梁武帝到一般大臣,都有些喜出望外。唯有农牧渔业部部长(司农卿)傅岐提醒说:“高澄既然并没有战败,为什么反而主动求和?明明是反间之计,想使侯景产生疑心,刺激他,使他反叛大梁。如果我们同意高澄的建议,就落入人家的圈套了。”
按照梁武帝的思维方式,傅岐的提醒被当做了耳边风。两个刚才还恶战不已的国家,转眼间又开始鱼雁传书,眉目传情。
作为东魏叛臣的侯景,这时的地位不仅非常尴尬,而且还非常危险。侯景给梁武帝上奏章说:“如果两国修好,那么高澄一定会对我下毒手的。”梁武帝则信誓旦旦地保证:“我是天下之主,岂会对人失信,你要明白我的一片赤诚之心。”
但天下有两种人的誓言是听不得的:一种是急于抱着女人上床的男人,另一种就是帝王。
就在梁武帝给侯景写了这封自以为是定心丸的信不久,梁武帝却大张旗鼓地派人去东魏参加高欢的葬礼。这件事情对侯景的刺激可想而知,侯景再一次上书说:“臣与高氏的仇怨不可化解,仰凭陛下的威严,臣期望能报仇雪恨。现在陛下与高氏重新修好,臣已无立足之地。臣特请与高氏决一死战,以宣扬圣上皇威。”
梁武帝回信说:“朕与你的君臣大义已然形成,哪能有你兴盛时就相容,失败时即抛弃的道理呢?高氏派使求和,朕亦思息兵偃武,有进有退,国有一定之规。公但宁静自居,勿劳多累。”
侯景久经江湖,深知人心险恶,何况他手下还有一个才能杰出的军师王伟出谋划策。为了试探梁武帝的真实想法,侯景伪造了一封高澄的信给梁武帝,在信中,侯景假高澄之口提出:东魏交还所俘的萧渊明,南梁则交出叛变的侯景。
梁武帝接到这封伪造的信后,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只要东魏早晨交出萧渊明,我们晚上就将侯景送还你们。”
看到梁武帝的信,愤怒和绝望使侯景的面目为之扭曲。侯景的副手兼军师王伟劝他说:“现在听天由命是死,举兵以图大事最多也是个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吧。”
至此,侯景决心造反。为了做好准备,侯景在他所统治的寿阳城里,宣布停止市场交易和交纳田租赋税,所有男性一律应征入伍,百姓女子一律只准嫁与军人为妻。同时,他开始不断地向梁武帝索要各种物资,诉求不已。
侯景深知,最坚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以他的区区寿阳这个弹丸之地,要想造反,实在有些异想天开,必须另辟蹊径——侯景那位优秀的军师和副手王伟想到了利用萧正德。
萧正德是萧宏的儿子,年轻时因梁武帝的儿子萧统早死而被过继,曾短时间当过太子。但后来梁武帝接二连三地有了几个儿子,萧正德的太子也就当到了头,被送还给乃父萧宏,只不过封了一个侯而已。
萧正德的太子之位得而复失,羞愤交加,一气之下叛逃到北魏。但在北魏,他并没有如想象的那样得到信任和重用——这样的公子哥儿,北魏凭什么要重用他呢?失望之下,他又厚着脸皮跑回建康,谎称是私下去北魏搞特务工作刺探情报。如此荒诞的理由,梁武帝竟然深信不疑,不但没有追究萧正德的责任,反而封其为临贺王,担任左卫将军。
萧正德在叛逃北魏期间,曾与侯景有过一面之缘。而狡猾的王伟也早知道,萧正德对帝位一直抱有不臣之心,便派人送了一封密信给他。信中,侯景说:“现今天子年迈,奸臣弄权(所有的奸臣都指责自己的敌人是奸臣,千古如此——老聂注),以侯某看来,不久就会祸起萧墙。大王您曾作为储君,不料中途被废黜。对您的不幸遭遇,四海沸腾,都为您感到不平,因为天下归心于您。侯景我虽不才,实在想为您效犬马之劳。”
马屁和颂扬使萧正德大喜过望,立即与侯景一拍即合,答应做他的内应。侯景则进一步开出空头支票,说等到将来消灭了萧衍,保证拥戴萧正德为帝。可怜的梁武帝这时正在兴致勃勃地舍身侍佛,哪里想到萧墙之下正大祸临头呢?
梁武帝的侄子、鄱阳王萧范时任合州州长(合州刺史),其州府所在地合肥与寿阳相距甚近,对侯景的小动作早有了解,多次秘密派人向朝廷报告。梁武帝却满不在乎,让朱异负责处理此事。朱异认为,侯景新败,势单力薄,根本就没有造反的道理。梁武帝就回复萧范:“侯景孤危寄命,就如同婴儿需要人哺养一样,他哪里有能力造反?”
萧范再次上书,要求防患于未然,如果朝廷不愿派兵,他愿意自己带兵去攻灭侯景。但梁武帝还是不准,因为这时候他天天都忙着吃斋念佛——和尚不准吃肉的规矩就是他老人家定下来并成为制度的。
侯景派人邀请豫州州长羊鸦仁一起造反,羊鸦仁虽然也不是只什么好鸟,但要扯旗造反,自忖也还没有理由和必要,就将那位倒了血霉的使者押解到建康,请朝廷早做准备。在如此人证物证面前,梁武帝仍然不肯相信侯景会造反,朱异则干脆以查无实据将那位死到临头的使者给放了。
侯景的几番火力侦察使他对梁朝君臣的糊涂与无能深有体会。他上书梁武帝,威胁中带着要挟地说:“假如我确实有造反之事,就请按国法治罪;假如我没有此事,就请杀了羊鸦仁吧。高澄狡诈,陛下却对他十分相信,您老人家是中了他的奸计才两下修好的,对此我老侯感到十分可笑。我请求您将江西之地交给我统辖,如果不许,我就会率兵渡过长江,直取闽越。到了那一步,就不只是朝廷的耻辱,恐怕也是您我的遗憾了。”
这种十分无礼的信,梁武帝居然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自责说:“即使是贫寒的人家,养活十个八个的门客,也要使门客们满意。朕只有侯景这样一位门客,却招待不周,让他屡有怨言,这都是朕的过失啊。”
守城的庾大师突然要吃甘蔗
太清二年,即西元548年,建康城里刚张灯结彩地过完中秋节,侯景这位没被主人招待好的门客发难了。
中国是一个讲究名分的国家,在古代中国更是如此。即使一支叛乱的军队,也要有一个堂皇的理由,以此号令天下。对侯景这反复无常的小人来讲,要找一个充足的理由似乎很困难。但王伟异想天开地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他传檄四方,声称朱异、徐麟、陆验和周石珍等南梁官员奸佞骄贪,为害朝野,他起兵的目的,就是为了替天下扫除这祸害人间的******。
梁武帝听说侯景造反,这位越来越慈祥和愚蠢的糊涂老爹乐得哈哈大笑:“侯景这个小毛贼,他有什么能力造反?我只要折一根树枝就能打败他。”
但侯景的军队势如破竹,一连攻克了马头、木栅等几个战略要地。这时,南梁的军队才在梁武帝的调令下从四面八方赶过来。
按王伟的战略方针,侯景军团根本不和这些南梁军队直接交锋,他要的是直捣建康,一战而定天下。果然,就在南梁的军队各自踌躇不前左顾右盼时,侯景军团已拿下历阳,兵临长江。
长江是健康的天险,兵部尚书羊侃曾向梁武帝建议,要增兵防守长江,可梁武帝和朱异认为,侯景的军队远在寿阳,且各地的梁军已将他包围,他哪里还能分身到长江边呢?因此几乎没做任何准备。
侯景就这样没有任何抵挡地来到了茫茫大江北岸,顺利得让他自己也有些生疑。在这节骨眼儿上,那位生有反骨、与侯景已达成秘密协定的萧正德,被梁武帝任命为平北将军,京城各路兵马总司令(都督京师诸军),令其驻防丹阳。
萧正德走马上任干的第一件事是,派了几十只大船装满各种军用物资,径直送到侯景大营搞慰问。
有了第六纵队的帮助,侯景军团如虎添翼,在没有一兵一卒抵抗的情况下,从采石矶渡过了长江天险,其从容与悠闲,不像是打仗,倒像是一次赏心悦目的三月郊游。
侯景军团顺利渡过长江的消息,使南梁君臣相顾失色。太子萧纲跑去找梁武帝商量对策,梁武帝支不出招,竟说:“这是你的事,你何必来问我?现在,国内外的军国大事我全都托付给你了,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萧太子眼见父皇耍无赖,也没办法,只得跑到中央政府办公厅(中书省)发号施令,指挥平叛。此时的南梁承平已久,宿将们早已死去,能战的正规部队则远在边地,偌大一个建康,竟然组织不起一支像样的军队。更可怕的是,萧正德早与侯景私通的秘密,梁朝君臣没有人知道一点蛛丝马迹,以至于心怀鬼胎的萧正德被穷途末路的萧纲调去把守建康要害宣阳门。
让萧正德守卫城门,无异于令黄鼠狼当鸡的保镖。萧正德一俟侯景军团抵达,立即下令打开城门。他与侯景如同心心相印的好朋友相会那样,在街上打拱致意,只差没有拥抱亲吻了。
守卫另一道要害之门朱雀门的,是著名文学家庾信。这庾作家是当时南梁最有名气和才华的大师级人物,可文学大师在恪尽职守方面并不一定也是大师。老庾守在城楼上,敌军压境,他老先生忽然想吃甘蔗。手下人将甘蔗拿上来,庾大师才咬了两口,侯景士兵一箭射到甘蔗上,庾大师不但甘蔗吃不成,连城门也不敢守了,吓得肝胆俱裂,弃军而逃。
也是这位庾大师,在侯景之乱后,曾写下过一篇著名的《哀江南赋》,追忆江南乱前之繁华,感叹乱后之悲怆,像是为南梁帝国写下的一首挽歌:“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
然而,再优美再动人的文字,对于破碎的江山和家国,也是于事无补,徒增后人的兴亡之叹罢了。
绝望的台城陷落了
建康外城陷落,时间快得让人吃惊,残余的部队和文武百官纷纷退入皇宫所在地台城。
台城城高墙厚,侯景军团一时难以攻克,只得将它团团围住。侯景令人写了封信,用箭射入城中,信上说:“朱异等人祸乱朝政,作威作福,臣侯景被他们陷害,如果陛下杀掉朱异等人,我立即回兵寿阳。”
侯景此举不过是一政治手段而已,耳软心活的梁武帝竟信以为真,打算真的将朱异等人处死。太子萧纲说:“朱异等人的确有负圣恩,但这时候将他们杀了,于事无补,这不过是侯景的借口罢了。等到打退了侯景,到时再处理朱异也为时不晚。”
可悲的是,梁武帝已经没有能力打退侯景了。
当时,各地勤王的军队,其总数在侯景军团的十倍以上,已经陆续赶到建康周围,侯景为此曾忧心忡忡。不久侯景就高兴地发现,这些军队虽然数量众多,却根本没有斗志,只是“自相抄夺而已。”
南梁军队之所以没有斗志,一方面固然是军队战斗力甚弱,更重要的一方面在于,率军的各位将领心怀鬼胎,没有一个真心要勤王,都抱着坐观其后的心理,谁也不愿意出头做冤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