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世间女子最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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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4)

春光易逝,年华易老。于是,便趁着年轻丰美的时日,尽情地在风里起舞欢跃。只因为,她们的青春,比今天的女孩子们要更短。而她们恣情肆意的时间,则只有那短短的几年。也正因了如此,当她们于秋千上笑语,将风筝放飞于天际时,她们的心里,总怀着几许淡淡的忧伤。这忧伤濯过时间的河流,缀了光阴的香气,辗转千年,化作了诗句文章里最令人心动的美丽,流淌于我们的眼前。

乱红落

秋千架下,乱红正自飘过,零落了一地湿润的花香。

没有风的时日,秋千也自静默,似是忘却了往日的春光丽影,只将它萧索的身影,投射于斜阳下的院落。曾经于秋千架上荡高飞低的小女孩,而今已到了伤春悲秋的年纪。花影重叠下的秋千,不再是游戏的良伴,却成了春将老去、光阴无情的因由,一任那凭窗悄立的少女,泪湿了长睫。

古时的女儿家们,无缘触及太多外面的世界,而一架纤秀的秋千,则成了她们看向高墙之外美丽世界的凭借物。当秋千高高荡起时,或许,在她们的心里,会有一种飞翔的感觉,会在那个短暂的片刻,将一切的束缚抛诸脑后,只记得风的声音、花的颜色,以及外面山水与街市的美妙风景。

满街杨柳绿丝烟,画出清明二月天。好是隔帘花树动,女郎撩乱送秋千。

原本,秋千两字均有“革”字旁,系以兽皮为绳悬于木架,再栓上踏板而成。起于春秋,而盛于汉唐,直至今天,依旧为女子们喜爱。

汉武帝时,宫中风靡秋千,嫔妃宫女们争相以秋千为戏。此外,秋千倒过来写,便成了千秋,语意吉祥,君王们一心所求的,便是千秋万代的功业,因此,这也是秋千之戏于宫中尤为盛行的原因。

说起来,许多事物的流行,均与君王的喜好有所牵连。一如秋千,自单纯的玩乐转作寓意吉祥的佳物,于宫中风靡一时,且自此流传千古。

大约是因了秋千传自宫中女子,因此,这种轻轻荡高的玩乐之戏,始终极得女儿家的喜爱,由唐宋至明清,几成女儿家专有的一种玩乐形式,而男子荡秋千者却鲜有听闻。

不过,虽不能与女儿家们于秋千架上同乐,男子们却从不吝于在诗句文章里,写及荡秋千时女子的各种姿态。清贞甜美的女儿家的娇羞,或是风姿嫣然的妩媚风流,或是脆爽洁净的乡野女子风情,在他们的笔下,藉着高高荡起的秋千,起伏于字里行间,华美了数千年的光阴。

落梅暑雨消残粉,云重烟深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

庭院花树里的秋千,是春风浓丽时最好的注脚。当纤婉的身影踏上秋千,缓缓荡高,任轻纱罗裙随风飘飞时,那时的女儿家,亦是最不识愁滋味的年纪。随秋千起伏的,是纯粹而年轻的心,衬着满天的落英,化作人世间最美的风景。

大约正是因了秋千予人一种独特的快乐,同时亦含几分惊险刺激的味道,因此,约在唐宋之时,这种曾经只在画堂深处、春闺庭院里才会进行的玩乐,应时而变,成了众民同乐的表演项目。彼时,每逢节庆,广场上便会竖起秋千,女伶人便于其上表演。一时万民仰首,齐齐狂欢,称得上是一件盛事。

画架双裁翠络偏,佳人春戏小楼前。飘扬血色裙拖地,断送玉容人上天。

花板润沾红杏雨,彩绳斜挂绿杨烟。下来闲处从容立,疑是蟾宫谪降仙。

秋千之戏的妙趣,既在于高起时宛若御风的飞扬,亦在于它只为女儿家所喜,故在许多时候,春风里起伏的秋千,总含着几分绮丽之色,惹人遐思。究其原因,是因为荡秋千的女子,胆子应是不小的,否则也不敢将自己悠得那样高。然而,当她荡罢秋千,却忽然发现有他人在场时,便立时收起了胆大,变得万分娇羞。这般两极的转化,看在旁人眼中,自是无比可爱动人了。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在大多数时候,秋千应该算是一项体育运动。对于喜静少动的闺秀们而言,这样的运动着实不多,而它也的确能起到强身健体的作用。

不过,历代最具运动色彩的荡秋千,应是在宋代。彼时流行的一种“水秋千”,其表演形式与今天的跳水运动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所谓水秋千,其实是一种杂技。在一片比较大水面上,置精美华丽的大画舫两只,船头竖秋千架。表演的伶人将秋千荡高,直至与架顶平齐,然后借荡高之力松手,跃于空中,翻筋斗后入水。整个表演华丽惊险,富于刺激感,在彼时颇为风靡。上至皇天贵胄,下至草泽黎庶,均对此极热衷,每有表演,必万人空巷,其盛况不可记述。

青云梦

《红楼梦》里写放风筝,是在第七十回,闺秀们与小丫头们一同,在院子里放起了风筝:

这里小丫头们听见放风筝,巴不得七手八脚都忙着拿出个美人风筝来。也有搬高凳去的,也有捆剪子股的,也有拔籰子的。宝钗等都立在院门前,命丫头们在院外敞地下放去。……宝琴也命人将自己的一个大红蝙蝠也取来。宝钗也高兴,也取了一个来,却是一连七个大雁的,都放起来。独有宝玉的美人放不起去。宝玉说丫头们不会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便落下来了。急的宝玉头上出汗,众人又笑。宝玉恨的掷在地下,指着风筝道:“若不是个美人,我一顿脚跺个稀烂。”黛玉笑道:“那是顶线不好,拿出去另使人打了顶线就好了。……李纨道:“放风筝图的是这一乐,所以又说放晦气,你更该多放些,把你这病根儿都带了去就好了。”

此时的大观园,颓迹渐露、三春将尽。虽有黛玉湘云重拾旧日海棠诗社的风光,却终究是走向花褪残红,曾经群芳如锦的景象,而今已是难再。

不过,园中的女儿家们,对于即将到来的种种变故,却是一无所知的。所以,她们依旧笑闹,穿红着锦,于春风浩荡的时日里,放起一只只的风筝。只盼着,这风筝能够带去疾病、晦气与心中的种种不快,只留下吉祥与欢悦。

向谁夸丽景,只是叹流年。不得高飞便,回头望纸鸢。

风筝古称“鸢”或“鹞”,其叫法南北两地并不相同。据传为墨子抽制。五代时,宫中制作了一种纸鸢,在它的头部放上竹笛,穿上线后,乘风而飞,纸鸢发出清越的声响,宛若筝呜,所以便有了风筝之名。

虽然,风筝于五代时即已是宫廷的玩乐之物。然而,它的来处,却是尘烟四起的战场,与玩乐嬉游毫不相干。

唐代以前,风筝是军事战争中时常用到的事物。楚汉相争时,韩信制作了极大的风筝,以之瓦解楚军士气;南北朝时,梁武帝亦曾于围城时。趁大风放风筝向外求援;它还曾成为测距、越险的工具。这一切,都为风筝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光影,令这飘飞于长线彼端的物件,增添了几分肃杀冷酷之气。

好在,到了唐代,其所特有的阔大华美与富裕丰润,令风筝不再与战事相关,而是成了人们消遣玩乐之物。也就是自此时起,放风筝才成为了宫廷女子喜爱的活动。唐诗中亦偶见描写纸鸢的诗句。“落日明沙岸,微风上纸鸢”之语,便一扫风筝之前的金戈之气,显示出悠然自得、清淡疏阔的风致。

薄薄罗衣乍暖,红入酒痕潮面。絮花舞倦带娇眼,昨夜平堤水浅。

故人信断风筝线,误归燕。梦魂不怕山路远,无奈棋声隔院。

以放风筝来去晦气、留好运的习俗,起于宋代。彼时的闺秀们,喜爱在放风筝时将线剪断,寓意将一切不好的东西放掉,取趋吉避害之意。这种风俗自此便一直流传了下来,直至清朝依旧。在前文引用的《红楼梦》中关于放风筝的文字里,便有这样的描写。

说起来,曹雪芹应算是风筝的知音了。他不仅擅作风筝,且还专门为风筝著书立传。在其所著《废艺斋集稿》里,有一册《南鹞北鸢考工记》,便是专写的风筝。在论述风筝的起源、记述风筝的历史之外,书中还记载了约四十余种风筝的制作方法,可谓风筝的集大成之作。大约也是因为如此,红楼中的姑娘们放起风筝来,才会显得如此举重若轻。想来,若无曹雪芹的博闻强记,书中的一干闺秀佳人们,只怕也要失色许多了吧。

软红无数落成泥,庭前催春绿渐齐。窗外忽传鹦鹉语,风筝吹落屋檐西。

长长的一根线,牵系起的,不只是纸作的雁雀与美人,有时,亦会牵起莫名的情绪。当风筝于天际飘摇时,仰面凝望着它的女儿家们,或许也会有百转千回的思念吧。线断而筝去,这是风筝放到最后必定的结局。这样一想,春日大风里四处飘摆的风筝,似又带了几分惆怅的气息,叫人心下生出无限惘然。

春草生

斗草深宫玉槛前,春蒲如箭荇如钱。不知红药阑干曲,日暮何人落翠钿。

古代女儿家的闲暇时光,虽不可能如现代这般,可以看电影、打网游或是刷微博至深夜,却也不乏一些有趣的玩乐活动,令她们的画堂春日不至于无聊,亦为她们的闺中生活添上了几分情趣。斗草,便是其中极受欢迎的一种。

斗草习俗究竟自何时有之,而今已不可考。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斗草最初是端午节的一种游戏,起于荆楚之地。这里草木丰茂,各类花草极多,斗草出于此地,倒也是有迹可寻的。

斗草另有一名,叫做“斗百草”。而无论其名如何,这种玩乐活动,于古代年轻的女孩子之间犹为流行。其比试的方式有“文斗”与“武斗”之分。

所谓武斗,便是双方各执一根草茎,互为交结拉拽,比试草茎的韧性,断者为负;而文斗,则是双方各自多采花草,然后以对仗的方式,各报花草之名,对仗越工整,花草数量越多,且能坚持到最后者为胜。红楼中所写的斗草,便是这种文斗了:

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

说起来,这两种斗草之法,无论文武,均极有趣。其与花草与伴、于草叶芳香里比试的方法,与女儿家的喜好相吻合,也难怪会成为历久不衰的玩乐活动。而无论是武斗的手指巧劲,还是文斗的才思敏捷,于古代闺秀们而言,均是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的玩乐,既雅致又有趣,因此,上至皇族公主,下到田舍村姑,均对斗草乐此不疲。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相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斗草之风,自五代至唐宋,始终都极盛行。而这其中最为奢华靡艳的斗草,自是多发生于宫廷之中了。

据传,五代时,南汉主刘钺的皇宫御苑中花草极为繁盛。而每逢花盛时节,宫中嫔妃便会在他的带领下斗草取乐。当晨光初现时,刘钺便会打开御苑大门,令宫女们前去采摘花草,待时间一到,他便会关上宫门,然后令宫女们互相斗草,输者罚银,以供酒宴之用。可见彼时斗草有多么流行。

而五代时宫廷斗草的风习,至唐代时也一直延续了下来。唐中宗时,安乐公主犹为喜爱斗草,最长的纪录是连玩了五天。可想而知其风靡的程度,比之五代亦不遑多让。

西子西湖,赋情合载鸱夷棹。断桥直去是孤山,应为梅花到。几度吟昏醉晓,背东风、偷闲斗草。乱鸦啼後,解佩归来,春怀多少。

斗草风习最为风靡的时代,应该是宋代。彼时的人们,不仅在端午时斗草,还在春社、清明两节时也以斗草为乐。且不仅限于宫闱之中,而是自皇室至民间,全民斗草。甚至连男子亦加入了斗草的行列,可谓一时之盛。

春花烂漫的时日,轻裙罗带的红粉佳人,发簪香花、腰坠香囊,手里亦捧着满把的花草,寻了相熟的芳邻或闺中的手帕交,一同斗草玩乐。当此际,春风秾软,落英如雨,而斗草的女儿家们笑声如铃,如此情景,即便不能入诗,也是一幅现成的佳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