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徽月:琴诗书画,静好安闲
掌灯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就着青布伞向外看,烛火下的雨丝泛出银亮的光,丝丝楼缕,敲打着琉璃瓦的屋檐,发出清越的声响,像是一阵紧凑而又零乱的琴音,响起在这个江南的雨夜。
这样的夜晚,适合独坐,宜于想念。空气潮湿而温润,鼻端是落花清甜的香气,和着点点滴滴的雨声,和着那些淡淡的思绪,一并融入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深处,去向某个迢遥的不可知的地方。
今天的我们,偶尔亦会逢着这样的雨夜,宁静、闲适,含着略略的凄清。而古代的女儿家们所遭逢的如此夜晚,比起我们来,则又多了许多。没有电视与网络,亦没有呼朋引伴的热闹,她们的夜晚,静好安闲,却又寂寞空落。
于是,为打发这无聊且漫长的夜,她们亦会寻些事情来做:抚一段琴、写几笔字,抑或是与相熟的姐妹下一局棋,都是些既幽静亦且雅致的事。抚琴时,心中或有所思;墨迹素笺,偶尔亦说相思;而拈棋沉吟,则是一场安静的征战,未必便没有杀伐气于其间。然而,自表面看来,这三样事物,却是极宜于闺秀们安坐于红烛之下,与家中姐妹相伴,抑或与光阴为友,静静地度过这漫漫长夜的。而在这一章里所要说的,便是这几样事物。
凝烟墨
烟墨未凝时,笔已落下,洒花小笺上,是风细柳斜的江南笔体,写下彼时的风如何卷起落花,窗前的芭蕉何时洇了水珠,抑或是那朵明暗交织的缠枝莲要如何绣,或者家里又添了哪些美味的小点心,凡此种种,都是些琐碎的小事。
寄予手帕交的,自然是薰香细细,香胶封笺,再印上小小的私章,以示姐妹间的情谊;而若是寄予家人的,便需以素笺端正写就,再取了雅致的信封装好,以示女子的贞静端雅;至于写予情人或夫君的信,却是一字一句斟酌了半天,方才落笔,写好后,也未必薰香,却一定附上些微物,不取其名贵,只在那一份深切的思念。
想来,古时闺秀们习字,其最大的作用,大约便是用来写信了罢。而那些妙词丽句里,亦多的是这样的场景,清丽婉约,念念深情: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泪弹不尽当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情深之处,红笺上的颜色已渐淡,是珠泪和着墨迹洗去了那殷殷的红,笺上留下的,则是最深的思念。
诗中所言红笺,又叫“松花笺”、“减样笺”、“薛涛笺”,是唐代名妓薛涛“命匠人狭小为之”而造的。彼时,薛涛居住于浣花溪边、百花潭畔,将她的白衣素裙,映衬于这片明净的山水之间。而由她所发明的薛涛笺,以芙蓉入料,制彩色笺纸。至宋时仍有仿制。其笺共分十色:深红、粉红、杏红、明黄、鹅黄、深青、浅青、深绿、铜绿及浅云,以十张为一榻,方便取用。
却不知,研制笺纸时,薛涛的身边,是否还有元稹的身影?那一张张浅青深红的纸笺,是否被她用来写下思念,寄予远方,抑或只是闲闲地与名流唱和,将这一段过往,散作浅云般的烟雾。
美人总会老去,一如深情终将不复。唯有那纤巧美丽的笺纸,就此流传于世,成为诗章里表达思念与深情的事物: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说起来,大小晏的诗作里,均常见红笺。这美丽的笺纸,想来亦曾于彼时承过他们的相思、染过他们的笔墨吧。
古代女儿家的闺房里,精巧的文房四宝总会备一些的。除却美丽的笺纸之外,笔、墨、砚等物,以及笔洗、镇纸之类,亦是万分精巧,其材质、形制以及保养方法等,均极繁缛,便以墨为例,使用墨的时候,需用清冽的泉水,夏天时还要悬在囊中,放在当风之处,如此才能令墨不致损毁。而这还是一种比较普遍的保养墨锭的方法,至于种种复杂的方式,则真不可一言以尽。
除却墨之外,砚也是古代闺秀们颇为重视的文房四宝。不过,比起笺纸的精巧华丽,砚却是以古朴为要,这一点却与士子们无异。比如著名的端砚,便有着许多精细的区分方法。端砚出自端溪,以旧坑里挖出的原料石为上。它色泽青黑、温润如玉,同时还有石眼。若石眼中晕色晶莹的,为活眼;而晕光昏滞的,则叫做泪眼;有眼而无晕者,谓之死眼。这其中,以活眼为上,泪眼为中,死眼所制的砚台,清雅秀媚的闺秀们大氏是绝不会用的了。
却不知,一方端砚,竟是有这许多的讲究,如此考较人的眼力,只不知古代闺秀们几案上的砚台,是不是亦如文中所说,是晕多晶莹的精致端砚呢?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
虽然砚以古物为佳,古代闺秀们手里的那一管轻毫,却是颇华丽的。不论笔尖是否为免毫羊毫,只看那笔管所用的材质,便已足够叫人惊异。除却竹制笔管,还有紫檀木、檀香木、楠木、花梨木、况香木、雕漆、绿沉漆、螺细、象牙、玳瑁、玉、水晶、琉璃、金、银、瓷等等。
这叫人眼花缭乱的各色笔管,为女儿家轻轻捉起,落入烟墨之间,那一番纤手挥毫的情景,大约也是美得难描难画了吧。
拈玄素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梅雨时节,唯江南有之。听雨声轻敲窗檐,蛙鸣阵阵掠过耳畔,等候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来,而那坐于几前的人,唯有于灯下着棋,聊度时光。
也许,那于灯下闲坐的人,未必便是女子。然而,对于养在深闺中的女儿家而言,这样的夜晚,却总是会时常遇见的。只因她们出不得门,无法接触外面的世界,便只能枯坐家中,半是焦急半是无奈地,对着一盘棋局,打发这长长的等待的时光。
此处所言的女子着棋,并非为嬉玩博彩的游戏,而是真正的对弈。大家闺秀手谈几局,亦是古代名门女子之间人际交往的一种形式,虽不能说极为常见,却也并非稀有。而关于女子手谈,清代大才子李渔认为,女子着棋,既可修身养性,同时亦可令其贞美静好,可谓一举数得。尤其是女子拈棋沉吟的种种风姿,端雅中含了书卷气,如一幅素描简笔,将闺阁女儿家的纤柔沉静之态,尽皆付诸于这小小的棋盘边。
围棋古称为“弈”,是古代棋类中的鼻祖。春秋战国时,围棋曾经盛行过一段时间,不过至秦代却又沉寂了下来,直至汉代,才算真正的流行开来。东汉的马融甚至曾专为围棋写了一篇《围棋赋》。可以想见,这种无声的厮杀,想来是围棋最引人入胜之处,否则也不会有人专门为它写赋了。
唐代时,女子之间便已颇流行对弈。在新疆吐鲁番的一座唐墓中,便曾出土过一幅绢画。画中的女子额贴花钿、面盈红妆,以食指与中指拈起一粒棋子,伸向棋枰,其手指纤秀,指形极是优雅,姿态亦极娴适。
而今想来,彼时女儿家之间两相对弈,大约也是少不了一番杀气的吧。此刻,遥想着她们将纤纤素手微露于袖外,拈起黑白棋子,于绛纱青襟、璎珞花结之间,与对方杀一个硝烟四散,如此画面,极致之静,却又极致之张扬,有一种娴雅与智慧兼具的美感。
雨过山如洗,风来草似梳。佳人不惯手谈输。却道如今重赌选官图。
诗中的佳人与人对弈,却是输了一局,于是便要人与她重新赌过。有几分无赖,有几分娇痴,手谈至此,想必与佳人手谈之人,却早已醉在这无限的风情之中了吧。
无论是女子之间手谈,还是闺房之中与情郎以之作戏,棋中的纵横之道,对于那些素有学养,且天性敏慧的大家闺秀而言,应还是有吸引力的吧。尤其是唐宋之时,女子接触外界的机会颇多,学得一两手高妙的棋艺,不仅可令女子彰显才学,同时亦令她们多了几分魏晋名士的风骨,与男子坐而论道之时,亦会显得更加从容有致些。
其实,除却围棋之外,女儿家有时候亦会下下象棋:
帘幕深深清昼永,玉人不耐春寒。镂牙棋子缕金圆。象盘雅戏,相对小窗前。
隔打直行尖曲路,教人费尽机关。局中胜负定谁偏。饶伊使幸,毕竟我赢先。
诗中的女子,与人相对坐于小窗之前,静静地下一盘象棋,而其中的种种思量,亦是费尽了心思,对输与赢,更是看得颇重。应是下得极其认真的吧。
由此亦可知,古代女儿家闺中休闲的一应事物中,棋类还是颇受欢迎的。既贞静美好,又可以活动脑力,且能消磨时间。美人们纤手轻拈棋子,一副凝眉沉思的模样,也难怪时常入诗成画,叫人生出无限神往之意。
思无邪
离开时,正是五月微雨的时节。不能送他于渡口,唯有独立于门扉内,看着他渐行渐远。
从今往后,每一个江南温润的雨夜,她都会念起他的名字,想起他离开的那日,烟雨正凄迷。
情到深处,总是无言。在雨夜中独坐的她,自囊中取下瑶琴,和着零落的雨丝,奏一曲《水龙吟》。琴声清越,如鸣玉敲碎了宁静的夜。那一刻,他之于她,是雨打沉舟千帆过尽,亦是夜雨梧桐静默无声,千言万语,尽在这一曲琴韵之中。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许多时候,琴是情意的指代,便如这诗中所言,琴瑟相和,时光静好。此刻的琴,不再单指一样乐器,而是与情感、期盼融于一处,化身成为恩爱两不移的美好事物。
先秦时,琴便已有之。人们将之用于祭祀、典礼,寻常百姓人家亦可时常得闻琴声。在黄土漫天的大道边,沉肃的琴韵似是为这个时代蒙上了一层古朴的光,虽不明亮,却是那样的典雅端正,朴拙中蕴着自然洒脱的意味。
钗冷,鬓云晚,罗袖拂人花气暖,风流公子来应远,半倚瑶琴羞懒。
自古以来,琴有别称有许多,七弦、玉振、玉弦、鸣琴、桐君、绿绮,落霞等等,或出自于诗歌,或出自典故,每一个别称,都有一段故事,其意均极幽远。而诗中所言的瑶琴,亦是琴的一个别称。
琴最初只有五弦,内合金、木、水、火、土;外为宫、商、角、徵、羽五音。后又加了一根文弦、一根武弦,合为七弦琴,便是琴最终的形制了。它分为头、颈、肩、腰、尾、足几部分。其中,“琴头”的上部叫做额,额下有硬木以架弦,名为“岳山”;琴的底部位于中间的较大的音槽叫做“龙池”,尾部小些的则称“凤沼”。岳山边的硬木名“承露”,上置“弦眼”七个用以穿弦,而在弦下还有七个用来调弦的“琴轸”;此外,还有“凤眼”、“护轸”、“琴尾”、“龙龈”、“冠角”等等。
或许,正是因了自远古而来,一路乐韵逶迤,才令这乐器有了不同于其他乐器的清雅与端庄,其韵亦飒飒若风雨明月,朗然明洁清肃,而绝少绮丽靡艳之色。
大约便是因了如此,抚琴的女子,便总会予人几分孤绝清高之感。一如大观园的一众姐妹里,也唯有“孤标傲世”的黛玉会抚琴。而能于黛玉琴中听出别意者,只有以高人自许的妙玉。可见琴之一物,于古代女子而言,还是颇不寻常的。
只是,既美且慧的黛玉,说到琴时,自是侃侃而谈,而在说到知音一事时,却是心有所感,慢慢地垂了头不语。这又叫人不免想起那一折“牡丹厅艳曲警芳心”来。黛玉的一腔心事,是自论琴时起,方才真正存乎于心的吧。只可惜双玉之间,却是不曾有一个好的结局。这一番论琴,黛玉应是得了知音,而这知音,终究却不是属于她的了。
谢家生日好风烟,柳暖花春二月天。金凤对翘双翡翠,蜀琴初上七丝弦。
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谐和愿百年。应恨客程归未得,绿窗红泪冷涓涓。
比起黛玉的暗自神伤,诗中的这位女子,却是幸福得多了。这位为妻写生日诗的男人,彼时应是怀着极深的爱意,方才写下如此和顺畅美的诗句。愿夫妻琴瑟和谐,愿此生相伴。这样的生日礼物,应是每个女人都欢喜的吧。
风露饮:女儿茶香,温婉缠绵
冷冷的清秋似一方青石印,印出满天满地的湛凉与萧瑟。庭院里不见了花草芳容,唯一树微黄的树叶,静静悬挂于枝头。
那女子幽坐案前,素手执起玉壶,向深碧色的茶盏里,送入一注温热的水。窗前叶落纷飞,风里是草叶干燥的香气,清冽寥落。而茶盏之内,一脉脉素白的花瓣,于热水里渐渐丰盈润泽起来,随水波打着旋儿,宛若春风吹动一池碧水,水中的落花兀自舞蹈,深闺女子的闲暇时光,总是少不了茶的身影的。这不仅源于中国千年以来饮茶的习俗,亦因了,画堂里的淡淡茶香,也是闺秀们品茗以修身养性的一种方式。故择水、品茶、论道,乃至一应茶具的选用,均非随意而为,而是有着彼时女儿家的种种考量于其间的。越是名媛淑女,便越需懂得些品茶之道。一则是自身修养的体现,二则,亦可借着这品茶论茶,与手帕交们多一个雅致的话题,言来语去间,增进彼此的情谊。
茶香细细,萦绕于重门深处,而那些携了女儿香气的茶,亦因了女子的纤手素心,而有了几分温婉与缠绵的味道。
携清芬
仙山灵雨湿行云,洗遍香肌粉未匀。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林春。
要知玉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戏作小诗君一笑,从来佳茗似佳人。
茶的香气,清雅文秀,略含一分涩苦。既可说它是文士,亦能谓之为佳人。只因文士素来清寒,而佳人则每多秀韵。这是两者之间极相似的地方。所以,苏大学士才会以“从来佳茗似佳人”之语,来形容鲜嫩柔美的新茶,且不会让人有任何唐突美人的想法,而是真真觉得他形容的得极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