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正是因为童年时代迁移太过频繁,我工作以后没挪动过,一直定居在杭州。——题记
1975年春节刚过,我和母亲便离开了生活了四年之久的王林施村。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在有生之年从未返回故地。而我自己则在新千年的某一个寒假,带女儿们回到那个童年居住最久的村庄,多少有些超前地体验了唐代诗人宋之问①所描述的心情,“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不过,想到只回过一次老家的毛泽东也在一首七律《到韶山》(1959)里写到,
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
我返回故地的时间也许是合适的,而且我只是悄然进入,悄然离开。惟一遗憾的是,我没有到那个渡口,因为事先听说永宁江下游被拦腰截断,筑起了一道堤坝。
因为“肖像事件”,母亲作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曾在县城大街上被批斗,如果我们继续待在王林乡,那我升高中的希望就会落空,王林中学的毕业生升入的高中部正好是澄江中学。多年以后我曾经分析过,母亲(和绝大多数家长一样)之所以为我的升学操心,并不是担心我失去学习知识的机会(那时候的学校实在没什么可学),而是担心我一旦失学之后无所事事。这种想法其实是出于一种习惯性的思维,也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
据我所知,在近代文明发祥地的欧洲,就有一些家长因为不喜欢学校的教育方式,或由于子女的身体孱弱,宁愿自己教育或聘请家庭教师,比如注重数学和语言训练的犹太式家庭教育,比如同为哲学家兼数学家的帕斯卡尔和罗素②。但在文革时期的中国,却不曾听说有方面的例子。
经过几番思量和联系之后,母亲决定再次改行。这回她放弃了教师的职位,但并不是重操旧业,做一名教务秘书或会计,而是到与王林乡一水之隔的江口乡,在江口中学做了一名出纳。江口中学虽然也没有知名度,但却有高中部,生源是附近几个乡的农民子弟。校长姓卢,就是后来成为我“伯乐”的那位棋友。他认识母亲多年,相信她的为人,因学校当时正在修建新校舍,有较大的资金进出,母亲除了做出纳以外,也兼做基建项目的会计。这位卢校长也听说我是个聪明的学生,因此为我的升学打了包票。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交易也不失为一种公平。
也因为如此,我很早就了解到会计与出纳之间的区别。简单的说就是,会计管帐,出纳管钱。具体一点,所有资金流动的帐目,比如每一笔支出和收入的原因,都要由会计做成帐本,而出纳根据单据管理财务,资金的流向和多少要与会计吻合。所以会计和出纳不能一个人兼任,严格来说不能有亲密关系,最好不在一个办公室里。不然的话,如果会计和出纳狼狈为奸,没人监督,那就容易出大事了。然而,卢校长对母亲却信任有加。据老人晚年回忆,每次发工资时如果看到有我站在她身后,便大胆放心了。
虽然这次迁移比起上回从委羽山到王林施的迁移来晚了四年,也就是说,我从七岁长到了十一岁,可是记忆反而变得更为模糊了。我不记得当时使用的搬家工具,如果是手推车的话那应该是江口雇来的,因为王林施村一出门就是渡船。当然,也有可能绕道黄岩县城,那样的话路就远了两倍。
只是从后来一直延续不断地填写的个人简历表里,我才确定出那次搬迁是在我读初二的那个寒假。同样不记得的是,那次迁移有那些乡邻前来道别,但至少有母亲最要好的两个朋友——敏文的母亲和理发师的妻子,后者养了四个女儿以后终于生下了一个宝贝儿子。最难过的应该是施老太太了,她失去了惟一的房客,并且由于她年事已高,我们恐怕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
如果沿用巴黎人对塞纳河两岸的称谓(这个法则就像电磁学中的右手螺旋法则一样在西方通用),即以顺水方向判定河流左岸和右岸的话,那么王林乡是在永宁江的左岸,而江口乡是在右岸。(当然,我这样分类并非是想与巴黎的小资产阶级发生联系。)之所以称为江口或三江口,那是因为乡政府所在地江口镇正好位于永宁江汇入灵江的地方。灵江上游流经那时的台州地区所在地——临海,出海处则是在如今的台州市府所在地——海门。可是,文革期间江口中学并非在江口镇,而是在一个叫山下廊的小山村里。
山下廊是在一座叫方山的大山脚下,我在回忆上一次迁移时曾提到过这座大山,县城东边的九峰公园就在它的一个山岙里头。它不愧叫“方”山,延伸到山下廊一带的时候,恰好转了90度的大弯,坐落在村子的南面,因此没有影响到日出日落。
山脚下有条十来米宽的河流,叫东官河,堪称是连接县城和海门镇的水上要道,两地每天对开一班客轮。虽然航行时间比较长,但由于那时候这两个主要城镇之间的公路需绕道路桥,而永宁江上的客轮始发时间又随潮水变化,因此很多旅客选择乘坐这条内河航线。客轮一般由两艘船组成,前面一艘是载人动力船,后面一艘是拖轮,中间用绳子连接。遇到节假日客源充足的话,后面再加一艘拖轮。
山下廊村的民居大多沿着河流两岸修建,因此它不是像一般村庄那样呈封闭状,而是开放的。这样一来,原先在我头脑里形成的村庄概念便被破坏了。不过,江口中学的校舍却是一个有围墙的大院落,老师宿舍都在里面。也就是说,我不再有房东,不再有可以随意走动的邻居,也不再有设摊的棋友了。
后来我发现,山下廊村与王林施村的差别,正如我奶奶老家枫树脚塘和外婆老家樊岙的差别,这种地理上的开放性和封闭性的不同,也导致了村民们个性的区别。相对来说,我父亲家族亲戚之间的来往走动比我母亲家族亲戚较为稀少。
虽说比起王林施来,山下廊与县城之间的距离并没有缩短,但却有了一个显著的差异。山下廊与县城之间没有江水阻隔,也就是说,即使在夜晚也可以通行无阻。这一点非常重要,在王林施,假如村民在夜里遇到不测,需要送县城医院进行抢救的话,那必须要从陆路绕道30多里,因为天一黑摆渡就停止了,那时的永宁江只有流经县城时才建有一座大桥。
谢天谢地,这一地理上的优点或好处我和母亲一次也没有享受到。相反,山下廊让我失去了童年在王林施拥有的许多乐趣,比如在江边眺望小火轮,等待涨潮时刻、捕捉小红虾,等等。不过,山下廊也有着王林施最缺乏的东西,那就是电,我们终于有了电灯。
此外,山下廊还有一个好处。毕竟它是一所中学,校园外面有半个操场,场边竖立了一个篮球架,我们可以在那里打“半篮”。即使是放学以后,还有几个教工子弟和附近村民家的男孩可以一起玩,包括卢校长的儿子。操场的一边是农田,另一边有村民的房子。我对篮球的喜爱一直持续到今天,但那时我们是看不到NBA的,甚至没有听说过,算起来,那正好是张伯伦的年代,而与我同龄的迈克尔·乔丹也还是北卡罗莱纳的一个中学生。
除了操场,山下廊让我记忆深刻的地方还有离开学校不远处的那个路廊。我后来推测,这个路廊就是村名的由来,因此历史一定非常悠久。路廊就在河边,与客运码头近在咫尺,从前它应该是纤夫歇脚的地方。路廊旁边有一座桥梁,是村里的交通要道。路廊里面有一家小卖部,那里不仅有卖学习用品,也是我常被母亲差遣去买油盐酱醋的地方。
随着改革开放和技术时代的到来,经济和商业日益繁荣,各种工作岗位的竞争日趋激烈,人们更加频繁地改变工作地点。迁移或搬家成了一种十分常见的现象,这首先造就了一种新的有利可图的企业——搬家公司,其次,也带来了语言上的变化,比如普通话的推广、方言的淡化甚或口音的消失。可是,频繁的迁移也使得许多相知的人失去联系,造成情感上的困惑,青梅竹马的故事变成一种遥远的传说。
而在上个世纪70年代的中国,情况远非如此,除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和少数工农兵被推荐上大学生以外,亿万人民几乎原地不动。以拥有百万人口的黄岩县为例,县府所在地的城关镇每天仅有一辆40座的汽车发往省城杭州。即便是这辆车里的幸运旅客,也大多是外出公差或开会的政府机关工作人员。
相比之下,像我和母亲这样不断迁移的人(虽然是在县内的小范围)属于极少数,这类少数人的迁移也是迫于无奈,并非是为了获得更好的待遇和收入。大概正是因为童年时代迁移太过频繁,我工作以后没有挪动过,一直定居在杭州。不过,我却幸运地每年获得远游的机会,或许,这是我童年去的地方太少的一种补偿。
如果把12周岁看作是童年和少年的分界点,那么我来到山下廊以后的第一个生日应该是一个新的起点。长大以后我发现,虽然陆路交通通常以身高为惟一标准来划分票价,航空公司(无论中国还是外国)却是以12周岁作为儿童票和成人票的界限。与此同时,我留在母亲身边的时间只有两年多了,这一点无论母亲还是我都没有意识或预见到。一如既往的生日,母亲给我做了一碗鸡蛋面,我惟一可以选择的是机器面或米面。
回想起来,除了年龄差异以外,童年和少年的最大区别在于,前者属于纯真年代,后者多少带有邪恶的品行。这个我本人就有体验,那首《橡皮》的诗歌描绘的是一种天真无邪的游戏,而接下来我要经历的事情就有些龌龊了。虽然那类行为属于可以原谅的青春期骚动,但仍然难以启齿。不过,假如一个少年从没做过龌龊的事情,他又如何能变得成熟稳重呢?
在而立之年即将到来之际,一个雨过天晴的午后,我曾写过一首题为《那些日子随着暮霭一起消失》的田园抒情诗,来缅怀我那永远逝去的王林施村的童年。诗中似乎看不出那个年代的一点痕迹,这份心灵的宁静和单纯来自于何处?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或许,它来自于诗歌本身,来自于那股无形的力量的源泉。
那些日子随着暮霭一起消失
那些日子随着暮霭一起消失
而记忆像青草一样漫漫生长
一个农夫,赶着一头健壮的水牛
耕耘在白云的田野上
他的女儿们如春天的小鸟
叽叽喳喳,从树巢上醒来
那些日子像植被一样保留下来
欢声笑语和种子四处撒播
一朵野花,带着泥土的芬芳
开在心灵的田埂上
它的伙伴们,三三两两
向西,追逐着风筝的小主人
那些日子和落日一样是浑圆的
炊烟如竹笋一般笔直向上
一轮淡淡的弯月,漂漾在蓝天上
孑然一身,迷失了方向
她的小小的情人,捉住了七只蝴蝶
又累又乏,困倒在绿草地上
1992,杭州
①宋之问(656-712),山西汾阳人,初唐诗人,一生出入官场,最后被唐玄宗李隆基赐死。
②罗素18岁以前从未上学,家里为他聘请家庭教师,帕斯卡尔则一直由父亲亲自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