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唱:“想着你乍别时,山前水前。”
一个唱:“我怎敢转眼负盟言?”
一个唱:“我怎敢忘却些儿灯边枕边?”晓莺唱到这里,与思源四目相投,思源微微一笑。
末一句齐唱一似西风泣断猿,最是千回百转,将其中的离别之恨渲染得分外缠绵刻骨。相比之下,阿宝则更胜一筹,且运腔吐字,很像经过名师指点的。
思澜拊掌笑道:“果然是好。”
思源笑道:“没哄你吧。我今天才听出来,不只晓莺像凤鸣玉,连阿宝的这几句也很有柳云生的味道呢。”
“柳云生的本行当是武生,唱小生不及杨絮石。”
“说起杨絮石,我倒想起来,他送了两个包厢给我,我也没时间去看,阿宝,不如你陪晓莺去吧。”
阿宝笑道:“好啊,我也好久没看戏了。”又谈片刻,思源见时候不早,便同思澜一道走了。
路上思澜问起他的打算,思源想了想道:“她们欠的债就有六七千,还完债,再赁房子置办齐了,总得上万块。我一时拿不出这么多,只好委屈她再等个把月。”
思澜奇道:“要赁房子,你不接晓莺回家住吗?”
思源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三嫂那个脾气,我太平日子过腻了么?”
“那也不能一辈子在外面呀。”
“我已经想好了,等晓莺有了喜,就跟父亲母亲提,那时候二位老人家看在孙子的面上,就不会不让她进门。上人点了头,你三嫂也就没有什么话好讲了。”
“这是照大哥的例办。”
“不错。等你以后有了外面的,也是一样。”
思澜摇头笑道:“我是用不着的。”
思源笑道:“现在说这话还早,且看着罢。”
思源既成了花雨楼的客人,有些花头总是免不了的,冬至这天,照例要在晓莺处摆酒,请了一众朋友来。
施可久问道:“怎么不见你们家老四?”
思源笑道:“还说呢,明知道他不能喝,还那么起劲灌他。今天自然起不来了。”
魏占峰笑道:“我记得他也没喝多少,红绮还替他代了好几杯呢。”
阿宝问道:“昨天何四少爷,是在二阿姐那里做花头吗?”
施可久点头笑道:“这句话可不是白问的。”
魏占峰拉着阿宝的手,笑道:“怪我昨天没叫你的局么,实在是你太红,转局转得忙不开,我怕催你你又嫌烦。”
阿宝低头不语,只拿汤匙一下下敲着面前的银酒盅,思源冷眼旁观,见阿宝对魏占峰也是淡淡的,倒似有意于思澜,回去便对思澜讲,思澜笑道:“你还挺爱管闲事的。”
思源笑道:“话不是这样说,难得人家这样看重你,倒不便辜负。”
思澜笑道:“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乱,非得老魏揍我一顿,你才快意是不是?”思源听他这样说,知道是无心了,便笑笑不言。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不仅思澜懒得出门,连迎春也不怎么爱动,秀贞是过来之人,默察这几天的情形,心里觉得有异,便悄悄跟何太太说了。何太太忙请了王大夫来,给迎春把脉。那王大夫在迎春手腕上按了一会儿,便笑向何太太说恭喜,何太太又惊又喜,忙问:“是真的?”
王大夫笑道:“错不了,差不多有两个月了。”
何太太笑叹道:“老四两口子,简直是一对傻子,怎么都不知道呢。”
秀贞笑道:“这也难怪,我刚有她姊妹俩那会儿,自己也不知道呀。”
思澜怔了半晌,搔头笑道:“不是会恶心想吐么,她也没这样啊。”
王大夫道:“个人体质不同,还有人要到三五个月后才有反应呢。”思澜只是低头笑。
何太太见阿拂阿扫都是不懂事的年轻女孩子,便将自己身边得力的陆妈拨过来照顾迎春,又吩咐人告诉三太太,说她早盼着呢。迎春坐在床上,望着脚下的半截薄棉被,心里只是惘惘的,这样容易,一个小人儿就来了,跟她血肉相连的,也跟他,她抬头看思澜,何太太正嘱咐他,他一径点头,偶尔回问几句,两手不停搓着,似乎很是紧张。
待众人离开,思澜坐到床边,拥住她道:“咱们要当爸爸妈妈了,你欢不欢喜?”迎春轻轻嗯了一声。
思澜抬头笑道:“我想好了,如果大姐生的是男孩,咱们生的是女孩,表兄妹正好亲上加亲。”
“怎么想到那么远。”
“远么,我不觉得啊。其实表姐弟也好。不过大姐想要男孩,我更喜欢女孩子。”
“人家都喜欢男孩,你怎么想要女孩?”
“女孩生来便清灵秀巧,惹人怜爱,男孩子呢,过刚就粗蠢,过柔就矫情,长大了趋名逐利,更觉可厌。生一个灵灵秀秀的小女儿有多好。别人重男轻女,我偏偏重女轻男。”
迎春摇头笑道:“说你像贾宝玉,你倒越发拿他的话来说。”
思澜一笑,跑到乌木玻璃书橱里拿了本字典来翻,隔日又上街买了《孕妇卫生常识》、《育儿一斑》等书,整天看着,时不时念给迎春听,并将饮食禁忌长长列了一张单子,交给陆妈,陆妈呆了呆道:“我的少爷,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思澜道:“没关系,我一件一件告诉你,肯定记得住。”
迎春笑道:“陆妈难道不比你有经验?”
思澜笑道:“我这也是前人的经验呀。”
陆妈只是苦笑。
蕴芝的预产期在3月份,因此过了阴历年,何太太就动身到北京去了。张家二老自是盼孙心切,何太太心里也很希望蕴芝这一胎能生个男孩子,所做的催生衣帽一概都是男式的,月白缎绣花小书生衣,银丝镶缎的小书生帽,花团锦簇,件件鲜亮喜人。
蕴芝的精神却不大好,双腿浮肿得厉害,到了临盆那日,折腾了无数次,孩子也不肯出来,医生说是难产,直把张家上下都吓坏了。众人在产房门外,只听得蕴芝一声声凄厉的喊叫,叫得人心战胆寒,何太太强自镇静,嘴里反反复复地说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张文乾双手抱头,忽然间猛地一耸,冲上去拍打门板,张太太拉住他道:“好孩子,再等一会,再等一会就好了。”
张文乾挣开他母亲,哭道:“你们没听到她在喊我吗?让我进去,我要守在她身边。”屋里没人给他开门,他嘶声喊着,“蕴芝,蕴芝,我在这里,你别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响亮的一声儿啼,众人心下都是一松,然后门开了,医生抱着孩子走出来道:“是个男孩。”
张太太大喜,抢上一步接在怀里。
张文乾急忙冲了进去,只见蕴芝脸色惨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惊惶地望向医生,医生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屋子里立时响起一阵哭声,接着他母亲尖叫了一声“亲家太太”,就见他岳母晕了过去,这才反应过来医生在说什么,但他怎么也不肯相信,于是坐在床边,将妻子的头抱到胸前,轻声道:“蕴芝,你跟我说句话再睡好不好?”
张太太见儿子似乎有些神志不清,心里不由害怕,想要劝几句,又不知从何劝起,只是哭道:“文乾,文乾,你别吓唬妈。”
电报拍到南京,何家也是一片愁惨,纷纷打点北上。迎春悲痛之下,自是想跟着一同去,可她现在这种情况,三太太头一个便不答应。
思澜拿手帕给她拭泪,哽咽道:“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走呢。”
迎春恍恍惚惚地想,难道她当日把兰花养死了,便是今日之谶,难道是她的不经心,害死了大千金。这样想着,心头翻滚,早晨吃的东西,哇地一口全都吐了出来。
陆妈忙上前服侍,思澜顿足道:“我不去了。”
迎春哭道:“不行。我去不成没有办法,你能去还不去吗?”思澜皱起眉头来回踱步。
陆妈劝道:“四少爷,你放心,有我照顾少奶奶,你只管去吧。”
迎春稳了稳情绪道:“大姐跟前,你替我多拜上几拜,就说,就说……”喉头哽住,已然泣不成声。思澜上前一步,抱住迎春肩头,两人一齐痛哭了起来。
蕴蘅那里,亦在主婢对泣。而蕴蘅除了伤心以外,还有一种愤怒,她刚听杜鹃说,原来早有医生说过,蕴芝的身体,是不适宜再生孩子的,她不明白,张家怎么可以把这句话漠视得这么彻底。坐火车赶到北京,在张家内室里,蕴蘅冷声质问张文乾道,“那个医生说的话,姐夫到底知不知道?”
何太太大声喝斥:“蕴蘅!”
蕴蘅道:“妈,你别紧张。我只是想问姐夫一句,他让姐姐给他生儿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医生这句话?”这简直是诛心之问,张文乾本已苍白的脸上更加没有血色了,一跤跌坐在椅子上,身子微微发起抖来。
张文坤踏上一步,挑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没看见大哥已经够伤心了么?况且这个孩子,是大嫂坚持要的。”张文坤年初订婚,已不是当初那个跟在蕴蘅身后,一心讨好她的年轻人了。
蕴蘅不理他,只冷冷道:“姐夫,你还没回答我呢。”
张文乾颤声道:“我也想过不要这个孩子,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