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又不讲男女平权了,天底下也没见这两样的标准。”迎春正待驳他,却听外面阿拂喊四千金来了,迎春便放下剪子,起身迎上去。
蕴萍转过年来身量似乎又抽高了许多,穿着素色衫子蓝布裙的学生服,刘海笔直,短发齐耳,越发显得玉立亭亭,三人坐下来说话,蕴萍提起星期天有个美术品的展鉴会,要思澜陪她一起去看,思澜说绣花厂最近谈了笔生意,怕没有时间,蕴萍笑道:“你不是找了王志谦做总管?看你这段时间闲得很,偏我找你又有事了。”
思澜笑道:“志谦这个月成亲,这种时候还抓着人不放,算什么东家?”
蕴萍笑道:“原来快成亲了,我还以为,要王志谦做到实业总长,珠儿才肯嫁呢。”
自年初思澜请了志谦当绣花厂总管,便将一切都交给他打理,志谦肯吃辛苦,人又干练,京津两地不知跑了多少趟,终于打开了绣品在北方的销路,“绫绢”绣花厂已算小有名声。思澜常对人说,做东家的自己未必要事事精通,关键在会用人,用人得当,垂拱而治。只是志谦为绣花厂赚了钱,他也不能薄待人家,婚礼办得风光体面不说,连房子家具都是他一手代置的。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迎春就跟在珠儿身边照料,珠儿的娘很不安,连说四少奶奶您去睡吧,有我们在这里照应就行了。珠儿也催她休息,迎春只说不累。近午的时候,花轿来了,吹鼓手在门外催妆,珠儿坐在镜前,迎春和她一个堂姐替她打扮,该穿鞋子时,却发现那双红缎鞋不在原来放好的地方,她堂姐便起身去隔壁屋子找。
迎春替珠儿戴上花环,又整了整绣花衫的衣襟,珠儿小声道:“我觉得好热,身上全是汗。”
迎春含笑道:“可能是有点紧张了。”
珠儿问:“那你呢,成亲那天紧不紧张?”
迎春低头想了想道:“我那天,不是紧张,是害怕。”
珠儿笑道:“害怕,怕什么?”
迎春笑了笑道:“好像什么都怕。”
珠儿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可能不知道,我曾经有多羡慕你,不过现在想通了,羡慕别人是没用的,个人自有个人的运气,他也总算没让我失望。有句老话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只要人肯上进,不愁将来没有好日子过。”
两人说话时,珠儿堂姐已取了红缎鞋来,原是珠儿娘怕人多手杂弄脏了,另收了起来。珠儿穿好鞋子上轿,一路吹吹打打到新居,行过礼后,众人拥至洞房,那新房中贴着红双喜字,绷着五彩绸花,床柜桌椅是西式,帐檐枕褥却是苏绣,最引人注目的要属梳妆台旁边的那架双面绣四屏风,细巧精工,绣成凤凰的回旋之态,雍容妍丽,竟得两兼,便有人啧啧称赞,走到屏风近前细看。
志谦一眼瞥见,向众人笑道:“这是我们四少奶奶和厂里姐妹们在月内赶着绣出来的,时间虽紧,可大家看这针法绣工,却是精巧绝伦一丝不乱。”
侯子聪站在思澜身旁,向他笑道:“四少爷,难为贵总管,当新郎倌的时候还不忘绣品的宣传。用这样的人做事,东家想不发财也不可得呢。”他这话里的含义思澜岂会听不出来,心知子聪和志谦资历相仿,现在却只在宝泰源做一名帐房,心里不大平衡也是有的,于是听了也只微微一笑,并不介怀。眼见众人不容志谦多说,坐床撒帐后,便把他拉出去喝酒了。
志谦成亲后,更加尽心尽力经营绣花厂,思澜落得清闲,除了每日到刘绍礼那里应应卯,偶尔出两回差外,余下时间多在家中,和迎春两个哄孩子玩。璎儿一天天长大,渐渐能发一两个字的音,扶着墙也能迈步,到一周岁的时候,已经会叫爸爸妈妈,不过走起来像只小鸭子,走了几步晃一晃就要摔倒,她一倾身,思澜就急忙赶上前接在怀里。
迎春说你要让她学着自己走,思澜只好放手,走到璎儿对面,扎着手笑道:“宝贝,到爸爸这里来。”璎儿咯咯一笑,奔着思澜走过去,这一回竟然走得很好,当然还是有摔的时候,有一次被茶几绊倒,哇哇大哭,嘶着声喊:“爸爸抱抱。”思澜忙跑过去扶起她,哄道:“都是这个茶几不好,绊倒咱们璎儿,爸爸打它给你出气。”说着做势打那茶几。
璎儿咧开嘴笑:“打打。”
迎春皱眉道:“哪有你这么教孩子的。来,璎儿,再重走一遍给妈妈看。”
思澜却抱着璎儿坐在椅上,笑道:“你看她刚才都喊爸爸抱抱,不喊妈妈抱,都是你平时对她太凶了。”
迎春道:“像你这样惯着她,怎么能走好?”
思澜拿起桌上的那碗蜜饯,一勺勺舀着送到璎儿嘴里,闲闲笑道:“我劝你不用急,该会走时,自然就会走了。何况咱们璎儿这么聪明,是不是?”后一句却是对着膝上的璎儿说的。
他话虽这么说,也不能为了怕摔倒,就不让孩子学走路,等璎儿休息够了,便从新开始练习,这次换到院子里,走了几回,迎春抱她坐在活动椅上晒太阳,思澜站在后面轻轻一推,活动椅就摇了起来,秋千似的荡呀荡的,璎儿大概觉得很自由,咯咯地笑个不停。思澜和迎春也随着她一起笑,蕴萍放学过来,远远就听见这一家三口的笑声,绕过花架问道:“玩什么呢,这么开心?”
思澜道:“思泽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蕴萍笑道:“还不是在用功,二哥上次来信提到世界语,他便上了心,正自学呢。”思澜便不再问,蕴萍道:“我在外面听到一个消息,说北京那边又在倒阁,大哥气得要回山东了,你知不知道?”
“你听谁说的?”
“你别管我听谁说的,只告诉我有没有这回事就是了。”
其时政局上早有新变,自五月直奉战后,徐世昌辞职,直系捧了黎元洪重做总统,吴佩孚的威望更是如日中天,但曹锟左右多与吴不睦,遂成保定派与洛阳派之争,思澄是吴均的舅兄,又与高恩洪走得很近,自然被当作洛派人物,身在宦海,岂能不随波浮沉,这件事情思澜也有耳闻,但他却不愿跟蕴萍讲得太细,只笑道:“是真是假,你我也帮不上忙,当初大哥是和张树元处不来,才离开山东,现在换了田中玉做督军,再回去应该也有没什么。”
蕴萍点头,陪璎儿玩了一会儿,同去何太太处吃饭,这天玉茜也在,不过气色还是不大好,思澜只同她淡淡打了声招呼,倒不像从前那样随便说笑了。吃饭时何太太说起才接到电报,蕴蔷两个月的身孕没有保住,自己打算去洛阳看看她。思源劝何太太不要亲自去,一来洛阳路途远,何太太这个年纪未免辛苦,二来那边在闹土匪,路上也很不安全,不如派下人多带东西去,也算尽到心意了。何太太却觉不妥,蕴蔷正在伤心时,不见娘家一个亲人,心里会怎么想,况且北京能去,洛阳却不能去,只怕要让人齿冷。
思源见何太太态度坚决,也不敢多劝,因秀贞管家,玉茜生病,便由迎春陪着何太太同行,带了陆妈郑嫂并两个男仆,一行人先乘津浦路北上,至徐州换乘陇海路向西。火车上就听到旅客纷纷议论河南土匪如何厉害,“老洋人”专绑洋人,搞得吴大帅焦头烂额,定了三路合剿的计划,本打算将这股土匪一举歼灭,谁知他们竟突破了靳云鹗第十四师的包围,一路逃到豫东新蔡,甚至到皖西阜阳倪嗣冲的老家劫掠。
何太太听了这些,不免忧心忡忡,向迎春说这一次恐怕真的来错了,万一遇到什么事,一把老骨头倒也罢了,迎春却还这么年轻,实在不该让她跟着来。迎春只好安慰何太太,说吴大帅向来善于带兵打仗,而“老洋人”的匪众多是宏威军的溃兵,实力悬殊,所恃者不过豫西山形地势,现在到了豫东平原,反而于他们不利,就算兵匪交战,火车公路的线路也必然能够保障,待火车到了洛阳,就更加不需要担心了。
何太太听她说得有理,才将心放宽几分,又问迎春怎么知道这些,迎春说报上常有这类新闻,思泽又爱和思澜讨论,她听得多了,便也记住一些。火车到洛阳站时,天色已经很晚,好在有蒋文涛来接站,何太太这才知道吴均并不在洛阳,而在距此七十五公里的汝阳县驻军,想想也只好先在洛阳休息一晚,明早再去探蕴蔷,便一起坐车到了吴府。
晚上吴夫人为何太太接风,坐陪的是河南督军张福来的太太,而吴佩孚却一直未曾朝吴夫人说近来剿匪事急,大帅常在巡阅使属所和师部休息,已经好些日子没回家了,希望亲家不要见怪。何太太忙说哪里,大帅公务繁忙,我们也不敢打扰。席间提起蕴蔷流产的事,不免叹惜一番。当晚在吴家休息,次日便启程去汝阳县,除了蒋文涛相陪外,吴夫人另派了一位副官和八名亲卫,开了两辆车跟在后面保护。
车过伊川县不久,便听到一阵枪声,何太太大惊失色,蒋文涛忙道,不用怕,应该是民团在操练,嘴上这么说,心中也不敢确定,这里地近洛阳,照理说该十分安全才是,但前几个月,还有杆匪扬言要绑吴佩孚的票,只怕这些人被追得狗急跳墙也是有的。又驶了一段路,云厚风涌,天也阴沉下来,似乎有一场大雨将临。
就在这雨将下未下之际,忽听枪声又起,这次离得极近,啪地一声玻璃碎裂,车子猛地刹住,何太太惊叫一声,紧紧攥住了迎春的手。大家都吓得弯下腰去,便有十数人持枪围了上来,当先一人高喝下车。
蒋文涛忙道:“各位,有话好说。”心下暗忖匪徒人数不多,两下里动手,未必不敌,但此行是为了护送女眷,倘若伤了何太太,如何向吴均和思澄交代,正寻思对策,忽听后面一阵喧嚷,原来那匪首到后车盘问,不想那耿副官身手极是敏捷,乘他不备,兔起鹘落之下,已将枪口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兵士们也纷纷拔出枪来,两相对恃间,只听那耿副官高声道:“我们几人要到汝阳县公干,不想多惹是非,各位如果愿意跟我们去见吴旅长,可以求他收编,如果不愿意,那就请自行散去。”
这十数人本是被击散的一股溃匪,末路穷途,能被收编哪个不愿,只不过害怕有诈而已,那匪首犹疑道:“你不要骗人了,吴大帅恨不得剿净我们,早说过不许收编。”
蒋文涛插口道:“那是大帅恨那些杆首太过狂妄的激愤之语,我知道你们都是过不下日子的贫苦百姓,不得已才从匪的。吴旅长最体恤民情,你们去请求收编,他一定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