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翡冷翠之华1
曾经,金木崎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少爷,他的世界单纯得只有艺术和家人。在他的眼中,只有好人,和还没改变成好人的坏人。不同的人,不同的世界,就像蛋清与蛋黄,并不是不可调和的。
但复仇越久,他发现一切都不像自己原先想得那么简单。
所有事情都盘根错节,向着不同人期望获得的最大利益延展,人与人的利益交叉或背离处,便会枝节丛生,纠缠不休。就像一片树海,为了争夺仅有的阳光和水分,所有树木都化身作战神般的夜叉、阿修罗、罗刹,相互斗争。
在这些纷纭的局面中,他发现自己渐渐接近敌人的内心。
过去爷爷怎么说来着?——最了解自己的人,永远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他揣摩外公的心思,揣摩舅舅的心思,揣摩吉那瓦的心思。但是他最大的敌人穆懿呢?
身为西京门的第一把手,作为统一四大门派的人,穆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这个问题,过去他从未想过,现在却摆在他面前。
Michael Jackson在洛杉矶去世的时候,尹迟正在那片土地上方的云霄间。
坐飞机的过程对他而言是种折磨,或者因为天生抗拒人与人之间被迫缩窄的空间感。机舱中,每个人都肃然地盯着手中的电脑屏幕,没有人注意到他,一个不会用电脑工作的杀手。
这样很好。
他戴上座椅提供的耳机设备,调了几个频道,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没听新歌,Michael Jackson的音乐如他的舞步,跳跃着入耳。
恍如隔世。
仿佛自己仍在越南,从湄南河畔的小村落,初次到达西贡这个城市,所有见闻都是第一次:红砖教堂,剧院,咖啡馆,挂着法语牌子的商铺,院子里传来网球击打的啪啪声,倚在西方男人身旁的当地女子。
从街道两旁商铺中传出的音乐,也是他从来没听过的。他转过脸,窥到一户商铺的电视上,一个男人跳着奇怪的舞步。那音乐仿佛不似人间的东西。他想了想,忽然想起这个男人的名字,叫Michael Jackson.母亲有个不那么讨厌的熟客,对他很友好,会礼貌而客气地问他一些问题,在哪里念书,喜欢吃什么,等等。有天下雨,那客人走不了,便留在那里,给他放音乐。他告诉尹迟,唱歌的男人叫Michael Jackson.因为从小帮着母亲接待客人,讨好他们,他的语言天赋极好。此时他站在西贡的街头,看完了整支MV,也听明白了里面的歌词。然而记住的,只有那一句——It doesnt matter if you're black or white.
机舱内的气氛让人昏昏欲睡。他醒转过来,耳边恰好是那句It doesnt matter if you're black or white.一时间有点恍然,差点以为自己还在穿越湄公河的拥挤渡轮上。他摘下耳机,身旁的男士结束了手中的活儿,趁机搭讪,问他到米兰是否为了看秋冬时装发布会。他微笑着摇头。
总遇到这些白种人,以为自己与他们是同类。在哪个北美或者欧洲城市或者乡村出生,享受政府的福利,为上学恋爱工作而雀跃或烦恼。而那些跟自己本是同类的黄种人,或远远地披着西方人皮相的自己,或争先用各种口音的英语向自己兜售手中的小商品。
Heal The World.
Make It A Better Place.
For You And For Me.
And The Entire Human Race.
耳边Michael Jackson那首Heal the World,让他想起金木崎曾经教过他的一个中文词,世界大同。
距离飞机到达米兰,还有35分钟。距离他步出机场,听到Michael Jackson离世的消息,还有45分钟。数小时之前,他曾经跟那条生命,在同一片天空下。
四十五分钟后,他站在米兰街头,心想:Beatles里的约翰·列侬也好,猫王也好,迈克尔·杰克逊也好,如此盛名耀世,又如此孤独。
他戴上墨镜,离开出境大厅,开始下一个任务。
在意大利的时间里,陆离一直心不在焉,没能提起精神来。昨夜跟金木崎为吃药而相斗的事,更令她讶然发现,自己内心竟藏着暴戾、烦躁、任性的另一面。她深深不安。
因此,离开米兰这个喧闹繁杂的大都市时,她只觉得莫名的释然。
对米兰的唯一印象,唯有经过米兰大教堂广场时,口袋里被鸟食贩偷偷撒了种子,引得广场上的鸽子朝她俯冲下来。
“买这个!买这个!”鸟食贩子不失时机地扬起手中的鸟食,冲她喊道。
她飞快把外套脱下,扔到垃圾桶里。
这一切,都让她厌烦和焦躁。
佛罗伦萨,却是不一样的。
被低矮的小山包围,这座城市坐落在阿尔诺河畔,尽是遍布橄榄树和葡萄藤的田野或山坡。这里是米开朗琪罗、美第奇家族和《君王论》作者马基雅维里(Machiavelli)的家乡,16世纪时,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在这里相遇。来自美第奇家族的伟大统治者洛伦佐,维护着家族传统,赞助过波提切利(Botticelli)和吉兰达约(DomenicoGhirlandaio),鼓励过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但丁在这里遇见他的一生至爱,并写下《神曲》。
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平和下来,甚至连金木崎脸色也柔和下来,眼神不再颓靡。金木崎尽量避开游人众多的圣马可广场,米开朗琪罗广场,乌菲兹美术馆等地。陆离却不住四处张望,即使跟在一路无话的金木崎身后,也不觉沉闷,只觉得双眼缓不过来。
酷热得不带一丝风的白天,二人在红顶黄墙,古旧低矮的房宅之间穿梭,经过向游客兜售劣质纪念品的贩子、骑着自行车哼着欢快小曲的少女、广场台阶前坐着画画的一群学生,穿越比其他欧洲城市都要拥挤的大街小巷、广场和公园,在一间不起眼的画廊面前停下。
与其说不起眼,倒不如说是故意不让人发觉。
画廊占据的是一幢普通大楼的一小翼,且必须从一个地下室入口步入,而后穿行过昏暗残破的长廊。地下室入口则躲在紫罗兰和番红花后,像一个掩藏得很好的秘密。只有墙壁上钉着一小块铜牌,上面刻着一个裸体的美杜莎。
画廊内部却无比宽敞,宛如小型艺术馆一般。里面没有客人,垂首侍立的高挑女子,见到金木崎,朝他一点头,随之往内室走去,身影消失在粗大绳索结成的帘子后。透过帘子看去,只能见到色彩斑斓的壁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