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story3
她站定,回头,却见穆川微微一笑:“刚才逗你玩的。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陆离下意识地想拒绝,却看到穆川的笑意中,掩不住他的苍凉。她忽然一阵不忍,嘴上低声地应道:“好。”
她以为那又是穆川一时心血来潮的什么东西,就在这屋子内,却没想到,他驱车带她到海边。
到海边的时候,又是一个逢魔时刻。大片大片曙色云彩擦过车外,流荡如不安的线条,远远看到对岸那边的钢架玻璃建筑群,竟像是海市蜃楼的奇观。陆离把脑袋抵在车窗上,觉得脑中乱纷纷的,无数影像重叠——第一次坐在他们车上,载到金老爷子所在的寺中在那游艇上,看着那两个陌生而可怕的年轻男子,在杀人后若无其事地观看这城市夜景在大风雨之夜,被穆川丢到车外,又被他带走……
这城市就像一座巨大的水族馆,形形色色的人,是一尾尾奇形怪状的鱼。
车子接近码头,那条白色游艇在昏暗的暮色中,像栖身机场停机坪上的小飞机。艇身上,红色的YASHA字体,一如当年般扎眼。
陆离跟着穆川下了车来,却见他并不动,只笑着倚靠在车门上,朝游艇方向扬了扬下巴。“去吧。”
她狐疑地转头看他,却见穆川抱着双臂,一动不动,脸上带着深深的笑。他从未笑得如此纯真,像是过去那个暴戾任性的少年从不存在,他不过是个一心制造惊喜的小男生,只为博红颜一笑。
陆离回头看了看穆川,终于一个人朝游艇那儿走去。
一步一步,登上去。梯子在自己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此时暮色已经敛起,头顶是浩瀚的漫漫星夜。
在甲板上,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背对着她。对方迎风而立,身上的衣服薄如蝉翼,风鼓入他的衣领和袖口,扑打着他裸露在外的肌肤。
陆离忽然感到眼睛有点刺痛。
是因为这片黑色的海,还是海对岸的那片灯光?亦或,内心的伤口被这熟悉的身影所刺中,已结的痂开始剥落?
这城市动荡不安的光影,模糊一片,像洒落在海面上的斑驳光羽。这点点光晕所连成的亮色中,那身影慢慢地,慢慢地回过身来,定定地看向陆离。
她只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海风呼呼鼓入自己怀中,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只听甲板那边,那熟悉的人,那久违的声音微微带着笑意:“你站在那里不冷?”
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双手已经把她拉到怀里。她紧紧捉住对方的衣角,把脑袋埋在他胸前,他低下头微笑着看她。
“穆懿……”她声音颤颤的。是因为夜风太冷,还是太久没喊过这个名字?
“冷吗?”他抱紧了她。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不知是笑是哭,只觉得泪水****了一片,打湿了他胸前的衣服。“已经不冷了。”她抬头,笑着看他。
“以后也不会冷了。”穆懿低下脑袋,在她前额上轻轻一吻。
陆离的脑袋埋得很低很低,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体的味道,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臂。一隔六年,穆懿仍停留在二十六岁的模样,陆离不过比他小一年了。
“我们的孩子……”穆懿轻轻吻着她的头发,边喃喃地问。
“是双胞胎,哥哥叫穆雍,妹妹叫穆珂。穆雍很沉稳,跟你很像呢。”陆离微笑着,脑袋仍紧紧抵在他心口上。
穆懿淡淡地:“那就好……”他的目光投向远方。但见码头那边停靠着黑色小车,穿着浅色衬衣的穆川倚在车前,正看向这边。
两兄弟的目光隔着一片冰冷的海,在六年后,再度交接。
穆川看着海上那艘白色的游艇,漠漠地低头燃起一支烟。他不忍再望向那游艇上的二人,只看着那孤独的黑色海水。他盯着那海水,如此如此之久,连手机响起也没听到。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低头,见到手机上显示的名字是“辻友绘”。
他朝窗外扔掉香烟,接听着电话那边传来的辻友绘声音。六年过去了,她的中文已经说得很好了。
“他已经醒了。”穆川说。
“那就好。”辻友绘言简意赅。
穆川微笑:“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收买了那个实验室里的人,事情不会这样顺利。”
电话那头一阵沉静,许久,辻友绘说:“我没有那样伟大,只是我明白生活在蚀骨相思里的滋味,我不想让陆离也如此。”
六年过去了。她仍无法忘记辻影久。
穆川只是微笑地听着,听着电话那头,辻友绘说:“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让穆懿醒来。你明明可以一直等下去,等到陆离绝望的那天……”
穆川轻声失笑:“或者我是疯了。”
辻友绘不再说话。
两人礼节性地道再见,各自挂掉电话。
黑色的海水,在穆川脚底下晃荡着。被扔掉的香烟兀自燃尽,成为一段长长的,冷冷的灰烬,蜷缩在车门外的灰色地面上。
他对着海,孤独地微笑着:“我会让小珂幸福,也会让你幸福。”他脸上挂着笑,眼角却有泪光。他默默地钻入车中,无声地坐了好一会儿,独自一人抽着烟。
完整地抽完一支烟后,他把脑袋埋在手肘间。
最孤独的一个姿势。
只有那片黑色的、默默晃荡着的海水,陪伴在他的一侧。
已经挂掉了的电话那头,金木崎坐在辻友绘对面的沙发上,亦是同样孤独的一个姿势,手指间夹着香烟。
缓缓地,金木崎抬起脑袋,指间的香烟却从未点燃过。只是孤寂、冰冷的一截,像极它的主人。
“电话打给他了?”他轻声问,那语调有种怪异。
辻友绘点点头。
两人相对而坐,却是沉默无言,相敬如宾。
良久,金木崎忽然开口:“你刚才所说的,未尝不是真心话。你是真心同情陆离,不想让她活在蚀骨相思中。”
辻友绘倦怠地一笑,没有说是,亦没否定。
“然而为何你到了最后一刻,却改变主意,向我全盘托出这件事?”金木崎的身子稍微前倾,以审视的目光看向这个跟自己共同生活了六年的妻子。
“因为,我是你的妻子。”辻友绘蓦然抬头,直视金木崎,“从小到大,我接受的教育就是要服从丈夫——那人是不是我所爱的,倒是无关紧要。”她慢慢地垂下眼睫,盯着自己叠放在膝盖上的白色双手,“即使我明知道你交给我的药,是做过手脚的,我也管不得许多。”
金木崎扯起一抹似是讥讽的笑意,掷掉手中那截长烟:“愚蠢的女人。”不一会儿,他轻声地,像在自言自语,“但在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往往是那些愚蠢的。”
说着,他慢慢站起身,边朝客厅外走去,边低声地:“你向我证实了自己的忠心,这很好。我们不是一对相爱的夫妻,却也许能够平安无事地过一辈子。看在你的份上,瞳门里那些曾经试图暗杀我的人,我可以让他们死得痛快一些。”这么说着,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车头的烟灰缸内填塞着长短不一的烟蒂。
穆川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只感到自己的舌头似乎已经麻起来。他抬头看向车窗,见远处海面上,那艘游艇仍在黑色的水面上晃荡着。他感到双眼被刺痛一般,只得别过脸去,发动车子,扭转方向盘,扑入夜色的另一头。
陆离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甲板上,正紧紧倚着穆懿。
“夜风很舒服吧。”穆懿轻轻微笑道。
陆离把脑袋靠在他肩头上,轻声地:“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她心里有着极微弱微弱的担心,穆懿醒来了,是不是又要重新执掌西京门了?她是不是又要开始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穆懿把手伸过去,握住了她的。他的手掌一如过往般有力而温暖,修长的手指团团包住了她的,像要把她的世界整个儿包裹,不受外界的任何侵袭。
“这六年对我而言,不过是睡了极为漫长的一觉。醒来以后,我要把睡之前想做的事情完成掉。”
陆离感到心里扑腾扑腾的,紧张地等待着从他嘴里,说出要跟金木崎决出胜负一类的话。
“我只想跟你两人一起生活,过着最平常的日子,就像在那间小屋里一样。”
陆离讶异地抬头脑袋。
穆懿趁机捏住她的下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她想要说话,他却不让她有机会,只用温暖的唇堵住了她的。
漫天星光,见证久违六年的缠绵。
直到他轻轻放开她,她再次把脑袋靠在他肩头。陆离微笑着:“嗯,我们四个人,可以好好地在一起生活了。”
穆懿低头看她,见她实在困乏了,便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剪得短了,扰得他的肩膀痒。他耐心地等待她睡着了,才极为轻声地:“不是我们四人,是我们两人。我不能让穆川独自终老。我已经夺走了你,我必须把穆雍、穆珂和西京门留给他。”
这么说着,他低头在睡着了的陆离前额上轻啄:“陆离,对不起。”然而就在他俯下脑袋的一刹,一股钻心的痛猛然袭来,他的肩膀不受控制般的一颤。陆离乍然睁开眼睛,迷惑地抬头看他。
眼前,却只是穆懿平静安然的脸。他温和地笑笑:“我没事。你继续睡吧。”
陆离探出手去,穆懿马上伸手握住了她的,把她的手放到唇边吻着。陆离微笑着合上双眼,再次把脑袋埋在他胸前。
闭上眼睛的她看不见,穆懿的前额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多年来无法安然入睡的她,此时竟睡得深沉,连穆懿胸前透出的血浸染了她额前的发丝,亦浑然不觉。
穆懿感到周身剧痛无比,只费力地伸出手去揽住她,轻轻地吻着她的额头。他嘴角挤出苦楚的笑:“我说过要陪着他们长大,要看着他们的孙子长大……对不起,我食言了……但起码我知道了他们的名字,知道他们很健康……”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只是穆川想尽办法让我醒来,拥有瞬间的幸福,又让我永远离去……这样的残酷,到底是为什么……”
这天夜里,母亲没有回来。穆珂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大半夜才终于睡了,却睡得极浅。一时间,她梦到父亲醒来,母亲要离开他们了,一时间,她又梦到母亲抱着永远离去的父亲,失声痛哭。
反反复复的睡梦中,她依稀感到脸颊上温温的,像是被谁吻了一下。但那触感,却不像母亲、哥哥、叔叔的吻。
果真是父亲回来了?!
她猛地惊醒,腾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却不见床头有人。她拍着胸口,对自己说:“原来只是梦。”然而风从外面灌入,扰乱了她海藻般茂密的长发。她伸手按了按头发,转过脸,见到睡前已经关上的窗户竟是开着的。
“我在这里。”
一把陌生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讥嘲的意味。
穆珂吓了一跳,蓦然回身,见到一条黑色人影已经站在她跟前。不等她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坐到她床前。借着窗外透入的月光,她看清楚了,这是个极为漂亮的小男孩。深栗色的头发,软软地贴着精美的耳廓,嘴角带着嘲弄的意味,正盯视着自己。
穆珂有点害怕,却不敢喊出声来,只下意识地抓紧床单一角,要往后退去。那小男孩却一下子捉过了她的手,目光仍没从她脸上移开。他就这么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笑道:“父亲说,你以后要成为我的妻子。”
她惶然地看着眼前这陌生的,突如其来出现的小男孩,看着他脸上带着笃定的微笑,看着他慢慢松开握住自己的那只手。
他笑笑:“我会等着你长大。”
他飞快地转过身,一只手按住窗棂,轻捷如豹子般纵身往外跳去。
穆珂呆呆看着,蓦然醒悟过来:这里是二楼!
她吓得紧紧捂住自己嘴巴,忙奔到窗前,往外探出脑袋。却见那小男孩身旁还站着个忍者打扮的黑衣人,手上挽着绳索,正捆在小男孩的腰间。
此时小男孩正朝上方抬起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穆珂想要喊出声来,让西京门的人捉住这个闯入者,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喉咙发不出声音来。黑暗中,她看到那小男孩露出狡黠的一笑,慢慢地朝她做着嘴型。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无声地“说”,那句话分明是——你不会忍心杀我。我是你的丈夫。
随后,他飞快转过身子,一脚踏在那弯身伏地的忍者背上,被驮着奔离,极快地融入了夜色中,再也看不见。
穆珂只呆呆地看着。那时候的她,不知道这个小男孩便是金木崎的儿子。她也不知道,两人将在十年后再度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