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大事不好!”拓跋戎将夭夭秘密藏起来,心里正在憧憬来日秦流璟面上的颓败,忽听外面有太监尖细的嗓音通报。
“怎么了?”
“皇上,沧海风浪三千里,海水倒灌入陆地而来!”(沧海:渤海古称。)
“沧海倒灌!”拓跋戎大惊,也顾不得仪容不整,拖着一把散开的头发就冲过去查看舆图。
华夏大地西高东低,自古一江春水向东流,如今怎么会平白无故发生沧海倒灌之事!
拓跋戎将一堆有关此事的六百里加急的折子从御书案上推开,茫然坐倒在龙椅上——此事定非天意,只能是人力!有人推动海水倒卷,就是为了要湮没他统辖的这片燕国大地!
而这个世上,拥有驾驭海水能力的,除了鲛人,还能有谁!
可是,怎么会是鲛人,他不是早已借助北燕大萨满的能力将鲛人全部封印了吗?!
鲛人活着一日,他拓跋戎便只能是鲛人的奴才;他不甘千万年屈居人下,他要翻天,他要推倒鲛人!——他以为他已经成功了,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的事情!
拓跋戎咬牙擂书案。只差一步,只要他拜祭过红山,将秦流璟炼出的龙珠吞下,他便可以化身九天真龙!那时,就算海水滔天,又能奈何他!
至于秦流璟……拓跋戎冷笑,他手里攥着那个丫头,他相信秦流璟定能乖乖听话。就算秦流璟是那个人,他当年不也是为了这个丫头毁灭了自己的一切!
拓跋戎得意望窗外,东边天际云气吞涌,正是海水扑来之相。不过没关系,海水到达他的上京还需要时间,这点时间足够他奔赴红山,完成拜祭!
那丫头以为自己稍稍易容便能逃过他的眼睛?就连秦流璟也以为他真的没有认出来那个丫头是谁么?哈,他们都忘了,就算他拓跋戎此时不过是鲛人的一个奴才,可是他却也曾经是龙之七子!
睚眦必报。他睚眦一族,绝不会久居人下。
他本是龙子,他一定会重新拥有真龙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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瑨妃白马素心静静将香料燃好。隋炀帝的夜酣香在宫廷夜色里袅袅缥缈。南越国最擅御魂术,其实御魂术也分多种方法与层次。外人听说得最多的便是蛊,其实蛊因其有形、有毒,而且外界多有防备而只是最低层次的御魂术;再高一点便是她这种以香御魂,再到弟弟白马素衣天生所拥有的自由操控人心神的那种灵术,那便是最高的了。
她不具备弟弟天生而来的灵术,她只能以香御魂。弟弟在大秦国当质子,曾经给她写过一封密信。信里提到过一个叫夭夭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也会以香御魂,而且那个女孩子的香术不是学来的,而是天生具备。
弟弟信里字里行间的情愫,瑨妃全都看得明白。瑨妃知道,这个世上弟弟只剩下她这一个姐姐,所以那个女孩子拥有与她相似的香术,弟弟自然会极容易敞开心扉。
更何况,弟弟在信里写到过:那个女孩指着天上的星辰对弟弟说,那便是娘亲温柔守护的眼睛;说弟弟那迥异于人的银发与银瞳,实际是星辰华美之光。
瑨妃叹息,如果真的能有这样的女孩子能陪在弟弟身边,她这个做姐姐的便可以安心放下一切。
尘世寂苦,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弟弟。
香气散开,北燕宫廷的侍卫纷纷倒地。瑨妃含笑走向守卫森严的石牢,隔着铁栏望里面的夭夭。她就是那个女孩,瑨妃知道。一个人无论面容如何装扮,但是她身子上的气息却是与生俱来、永远抹不掉的。
夭夭诧异抬起头,隔着铁栏,看见那一双虽不是银色,却与白马素衣像极了的眼瞳。
瑨妃静静地笑,“秦流璟将有大难。你愿意救他么?是不是要你付出什么,你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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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鹤按例陪北苑王爷办公。只是北苑王府过于安静,正如花艳芳所说,这不像一个儿子被异国扣押的家庭所该做出的反应。
夜色席卷,云鹤屏息走在王府花丛之中。他知道,这样诡异的平静里一定潜藏着别样的异动。他已经向北苑王请命,要亲赴北燕边境去等候小王爷。理由很堂皇:毕竟是他护送小王爷入了北燕国境,小王爷既然没能出来,他作为参将又岂敢独活?活着回来向朝廷和王爷禀报了相关事项之后,他当然应该回到边境上去伺机而动。
北苑王没有理由不应允。云鹤只是要在走之前查清,北苑王府里面这样的寂静里,究竟藏着什么。
北苑王府守卫森严,每一处明暗的侍卫便有三重。云鹤前前后后走了两圈,忽然惊觉:青龙卫都去了哪里?!
青龙卫是秦流璟一手选拔、训练、使用的禁卫。王府里任何人都使唤不动,就算北苑王的命令,青龙卫也敢阳奉阴违。所以秦流璟不在府中的日子里,便自然看不见青龙卫上岗当值。青龙卫们纪律森严,他们只在王府北院的倚水阁中居住,从不随便与人交接。倚水阁更是必须要有秦流璟的腰牌才准进入……
云鹤藏起呼吸,一步步走向北苑去。倚水阁,他想知道那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暗夜无风,云鹤双袖成阴阳太极之势翩然挥动。夜色里缓缓浮起蓝金色的雾气,像是星尘,碎光点点。
北苑门前值守的侍卫就像没看见正有一团光气靠近,云鹤静静一笑,走入北苑大门去。
月色皎白,倚水阁层瓦绵连。水汽浸润的院墙上隐隐可见青翠绿苔,一条条青花长藤从瓦顶绵延而下。
云鹤皱眉,果然如其名,整个倚水阁水汽盈动。
蓝金色星尘雾气托着云鹤缓缓向前,院门无声打开。一滩碧水,水榭如莲,静静的倚水阁中只有水色倒映月光,竟无半个人影、半点人声!
云鹤心中一惊:是他大意了,既然青龙卫是秦流璟独有的亲卫,秦流璟在北燕出事,他们岂能按兵不动!
可是,青龙卫数百人,如何能全都消失,而从未惊动过任何一人!
云鹤走向水边,蹲下,细细逡巡。天接水色,月光相映,云鹤眯起眼睛望着水边一点荧光。那像是海边月夜之下莹莹闪烁的贝壳光华,可是出现在这内陆的京城,便是奇怪了!
云鹤细看,猛地悚然惊起——他方才以为是一片贝壳,其实是一片透明的——鳞片!
青龙卫……云鹤惊得心跳如鼓:原来答案一直是这样明白摆着,却反倒没人敢想到,那些人原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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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如墨,被星光照亮的那一片苍穹,近看一如宁静大海,泛着幽蓝的微光。
天地宁谧,忽有一线红光腾空而起!
东边天际云气吞涌,那红光宛如一道朱墙隔断云气!
“是谁?”万千云涛之中,有白衣绿眸的少年厉声断喝,“胆敢阻断小爷行云布雨,你不想活了!”
“碧瞳。”云气渐平,星光洒落。一身红衣的流璟立在月光之下,眸光如海。
云气之中的白衣少年正是碧瞳。碧瞳见是流璟,愣怔了下,便也赶紧趋前跪倒在地,“您是,是帝君吧?您醒来了吗?”
流璟皱眉,“谁让你催动沧海之水倒灌?这是违反天条,你不知道么!”
碧瞳咬牙,“难道,让小的们看着您受苦?”
流璟一叹,别过头去。天际云卷云舒,月色聚散依依,“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该再连累族人。”
“族人?帝君,您还记得族人?”碧瞳哭起来,“当初的老祖宗眉生舍我们,去了;曾经的您,又抛下我们;如今,难道让我们再一次眼睁睁看着您再不能回来?帝君,东海鲛人群龙无首,孤零零已经这么多年,难道您忍心继续如此?”
碧瞳咬牙,“且不说上天为了东海之乱,屡屡降下惩戒;封印我们的法力,甚至将鲛人驱赶上岸……这些我们都不怕,可是我们怕失去首领,失去真龙的指引!”
“如今东海水族大乱,当年龙之九子全都不甘再居人下,他们都在千方百计寻找真龙法身……帝君,小的们明白您有您的选择,有您的苦衷和道理……可是,小的们呢?难道真的让小的们就此沦为东海里的残骨,被上天和水族驱赶得无处偷生?!”
“碧瞳,你,别说了……”流璟抚住左胸,痛苦难抑。
“唉,流璟啊,不是我说你。你生来就不只属于你自己,就算你当年与桃花的情不能忘,但是一生一世也就够了。”水汽吞涌里,白花花摇头晃脑走出来。当日白花花带碧瞳离开,解开了鲛人封印,才有今日鲛人一族倒卷沧海之水,来救流璟这一幕。
流璟一揖到地,“多谢你帮鲛人一族解除封印。”
“嘁,你还跟我来这套!”
流璟长眉紧皱,“可是既然是上天封印,你就这样解除了封印,上前必然降下责罚!”
白花花抖着眉毛笑起来,“可笑死了你!秦流璟,你怕上天的惩罚么?你若是怕,如何还有今生今世这次轮回?我白花花哪里输给你?你都不怕的,我怎么就怕!”
“责罚就责罚”,白花花耸耸肩膀,“反正我命还长着,每天让我吃饱了就睡,我还嫌烦!给我点责罚,我就当给自己闲得长毛的日子里添点油加点醋!”
流璟叹息,“我该怎么谢你?”
“你少来”,白花花坐在云气里,托着腮帮子,“我才不是为你,我是为了我花弟弟。那家伙已经吃了太多的苦。我都不忍心看着她,再受欺负。”
流璟狠狠跌落泪珠,“是,她已经吃过太多的苦。是我无能,不能护她周全。”
白花花摇头,“这世间,还能有谁比你做得更好?你是什么身份的人了,你都能为了她放弃自己的一切,闹得如今这个有魂无形的惨样子!秦流璟,我方才其实说错了,我不光是为了花弟弟——我是为了你们两个人!我不知道这些事也就罢了,我眼睁睁看着你们两个当初的受苦,我哪里还能袖手不管!”
流璟转眸望碧瞳,“降下云气,将海水引回沧海。睚眦之事,我自会处理。不能让燕国大地上的百姓跟着受害!”
白花花摇头,“流璟,已经晚了。海水倒灌,就算我们想尽了办法保护人命,但是仍有万顷良田被毁,无数牛羊死命……不过这个罪过,我扛了!你放心,我办完了这事儿就回上头自己领罪去!”
流璟大恸,“既然已经造成这样的后果,还不赶紧降落海水!”
碧瞳坚定摇头,“不!帝君,就算您能抛弃族人,我鲛人一族却不会抛弃您!这一次我们决不能眼睁睁看着睚眦害您!”碧瞳抹掉眼泪,“您已经只剩下魂魄,如果真身被毁,您便会轮回永灭!族人早已商量好,就算要合族毁灭,也要拼尽一切救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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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继续向陆地上席卷而来,北燕宫廷仿佛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人人自危。
一片惊惶之中,只有瑨妃白马素心宁和静气。如果北燕一旦乱起来,能够从中渔翁得利的不仅仅是大秦国,更有她的祖国南越国。
所以对于她来说,北燕越乱越好。尽管为此将有可能付出的代价是:她的性命。
瑨妃静静燃起香料,这次不是为了驾驭病人的心魂,为的是让自己开心。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她没有几日这样讨好过自己。
纱幔轻动,有衣袂摩擦的簌簌声静袅传来。瑨妃以为是宫女来侍奉安置,瑨妃轻抬头,却怔住。轻曼红纱,有男子银发银瞳而笑。
“素衣,你怎么来了!”来人正是白马素衣。瑨妃担心地亲自奔到宫门四处观望,见无人,这才安心回来。
“姐,我来带你走。北燕将有大乱,拓跋戎发疯了。你留在北燕宫中,恐怕会被拓跋戎所害。”
瑨妃一怔,泪珠轻垂,却是笑开,“我知道,我弟弟不会将我弃之不管。”
白马素衣轻叹,“姐,娘亲走后,这个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
瑨妃笑,抹掉急急跌落的泪珠,“傻弟弟,你长大了,那么你身边的亲人便不仅仅是姐姐。将来你会娶妻生子,会有一大堆人围绕在你身边。”
瑨妃坚定仰眸,“那个姑娘恐有大难。我设法将她藏在身边。你快带她走,迟了就来不及了。拓跋戎始终对我怀有戒心,我藏不了那姑娘太久!”
白马素衣一怔,“姐,你说夭夭?她在宫里?你,竟然知道是她?”
瑨妃含笑点头,“那个姑娘眼底有绯红的暖色,我看得见。弟弟,虽然她暂时心不在你那里,但是我知道她一定会是个好妻子。用你的灵术改变她的心魂,让她爱上你,然后带她远走高飞。”
“姐……”白马素衣银瞳闪泪,“一起走。快点收拾。”
瑨妃按住白马素衣的手,静静摇头,“做不到。以你之力,能够安全带出去一个人,已经是不易。姐姐此生最大的牵挂就是你。只要你能带着那姑娘顺利离开,姐姐便知道你未来会生活得很幸福,那我就放心了……弟弟,姐姐好想娘亲。娘亲走了那么多年,黄泉之下都是孤身一人,让姐姐去陪陪娘吧。”
“姐!”
瑨妃皱眉竖起耳朵,“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弟弟,带夭夭先走。姐出去迎着他们,再耽搁些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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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夭呢?”流璟望静兰等三女,三女都沉默垂首。
流璟咬牙,“你们一直在一起,她去了哪里!”
静兰跪倒,“请帝君治罪。夭夭姑娘被拓跋戎召去,整夜未归。奴婢三姐妹想方设法进入拓跋戎寝殿,全被结界挡住。”
“拓跋戎!”流璟咬牙,转身便要奔去。
静兰等三女死死扯住流璟,“帝君,不可贸然!拓跋戎已经筹备要赴红山祝祷,距离我们的计划只差一步之遥!帝君,您此时不该泄露已经清醒的事实,否则拓跋戎岂能容您继续活下去,他又怎么会奔赴红山!”
“如果不去红山,您的真龙法身依旧无法醒来!”
“红山!”流璟心尖掠过不祥预感,“谁说我要唤醒法身?你们擅作主张,可知罪!”
三女全都跪倒,杏雨哭道,“奴婢们知道帝君甘愿放弃真龙之身,甘愿在今生今世里有魂无形……可是如果帝君再不召唤法身,法身将衰败,那么帝君将再也无法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