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璟与碧瞳一夜未归。
天明,夭夭避开云鹤,独自走上北燕上京的街道。她要去找一个人。夭夭相信,一定是冥冥之中有缘,所以才会让他们在初入北燕之时遇见那位老妈妈。
一路打听下来,路人俱是摇头。夭夭茫然走入上京奉国寺。北燕原始崇信萨满,后来佛教传入之后,北燕人便也将佛教立为国教;萨满教反倒因此而点点败落下去。
奉国寺里香火鼎盛,佛像高塑金身,其中一尊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更是高高从半空慈悲俯瞰世人。夭夭遥遥听香客们说起,这尊观世音菩萨最为慈悲灵验。
夭夭虔诚在观音菩萨驾前跪倒。
其实无论萨满也好,道家、佛家也罢,其实可算得殊途同归:它们都是凡人借以与上天、与神灵沟通的一种渠道。红尘寂苦,凡人难离苦海,所以便会将所有美好的愿望都通过这种形式传达给上天,以求解脱与幸福。
香烟缥缈,有小沙弥请夭夭入经舍。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含笑稽首,“女施主已不该求。求了,也无因应。”
夭夭一怔,“难道真的是信女罪业太过?”
老和尚叹息摇头,“并非是罪业太重,实因女施主不该入此轮回。就比如这日光映上墙壁,墙上留下身影一般;女施主此生只能来过,却不会留下任何果报。”
夭夭只觉凄楚。燕过尚且留声,她却不过只是一片虚影……
夭夭抬眸,望老和尚,“大师,信女只有一事求大师开解:有形无魂、有魂无形、形魂俱灭这三者之间,信女是哪一种?”
老和尚微微吃惊,随即叹息摇头,“有形无魂,也算在这生来过;有魂无形,也总会有所寄托;只有形魂俱灭的,才会即便入了轮回也只是一片虚影。”
夭夭行礼而出。高高抬头望青天之上飞过的鹄鹰,只觉心底一片通透:没有悲伤,当人的悲伤到了极致的时候,心中便已经连重量都全部失去,只剩一片通透之感。
形魂俱灭,怪不得她生来便是不祥。她本不该入此轮回,所以她的出生定然会带给父母、带给身边人以巨大的灾难。她的生气从何而来,定然是夺尽了爹娘的阳气和命数,所以爹才会早亡,娘才会沉疴缠身。
所以,她三岁那一年的桃花瘴中,才会死了半个晚上。
三岁那年的桃花瘴……夭夭只觉脑海之中仿有明光闪过。她想起每次巧合啜过流璟的血之后,自己辨识香料和驾驭香料的能力便会更强;她想起流璟咬开指尖,让碧瞳饮下他指尖鲜血;想起——这个世上只有他心尖鲜血合药,才能救治娘的桃花痨!
流璟的血,自然是他的阳气、他的命!
传说流璟命犯桃花,传说流璟是个短命鬼,碧瞳一个劲儿说流璟阳气已经所剩不多……
青天艳阳,万丈和暖阳光从碧空中直刺下来。夭夭却丝毫不觉温暖,只觉疼!
——天,难道是流璟在用自己的性命换来她的生存?!
她是形魂俱灭的,她是不该来这一遭轮回的——难道竟然是流璟用自己的鲜血、用他自己的命数供养着她!
怎么会这样?怎么是这样!
难道他是短命鬼,其实都是因为她;难道如果她要活下来,那么他便只能早死去?
夭夭迷茫奔跑起来。她要找到流璟,她要跟他问清楚!
如果真是这样,她怎么还能杀他!
如果不是这样,又如何来解释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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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国。京城。
秦流璟一走就是月余,娉婷郡主自然百无聊赖。舅舅似乎是铁了心,无论她跟他怎么哭闹,舅舅也是死活就不答应给表哥退了跟凤翔公主的和亲。
舅舅将此事告诉了她爹东厢王爷。爹竟然还特地差人送了信来训斥她,说她不懂事!
娉婷郡主满心怒火没地儿发泄,北苑王府里也不愿意呆,便扯了丫头碧烟上街逛。一处卖人偶傀儡的摊子吸引了娉婷的注意,看着那提线木偶在摊主手里活灵活现地动着,娉婷郡主高兴地拍起掌来。
“原来娉婷郡主喜欢这提线人偶。在下正好从小擅弄人偶,不妨邀请郡主日后来敝处,我耍给郡主看。”煌煌人流里有好听的嗓音,像扰攘之中涌过的一脉清泉。
娉婷郡主抬头,望金色阳光下那如银丝闪耀的长发与银缎一般潋滟的眸子,脸红一笑,“天,原来是素衣殿下。”
白马素衣是礼貌的晚辈,每当四家藩王进京,他都会登门问安。所以各种场合里,娉婷郡主倒也常见到素衣,只是男女有别不常交谈,这样当街遇上,倒是没想到。
听素衣说会耍人偶,娉婷眼睛一亮,“对啊!听说你们南越国出产的摩侯罗孩儿便是最负盛名的,不但姿容形态都是栩栩如生,更是每一尊都经过高僧加持,极为灵验的呢!这样想来,素衣殿下耍人偶,那自然是技巧高超!”
素衣一笑,红唇勾起,“其实郡主可知道,这世上最精妙的人偶却是我们自身。我们的每一言一行,都是经由心、被大脑支配,所以我们自己便是提线人偶,我们自己便也是耍人偶的技人。”
“哈,素衣殿下说得有道理!”
白马素衣一笑,将手中一个绿衣的小人偶交到娉婷手上,“相请不如偶遇,素衣借花献佛,将这个小人偶送给郡主。来日相约,素衣定亲手表演耍人偶给郡主看。”
素衣含笑抱拳而去。
攘攘人流里,娉婷郡主拍了下已经傻掉的丫头碧烟,“喂!真是太丢你家郡主我的脸了!”
碧烟倒是不以为忤,笑着扯娉婷郡主的衣袖,“主子,您说那位王子殿下怎么会这样俊美?单单就只是看着他,我的魂就都已经飞了。只要他看我一眼,或者是轻轻一笑,我就忘了我自己是谁,只想跟着他走了。”
娉婷无奈摇头,将手里的人偶塞碧烟手里,“我看你也快成了这提线人偶了!素衣殿下就是你的主人,他提着线,你就跟着动。”
人流茫茫,没人注意到摊子边逛出来一个褐衣褐瞳的少年。少年举着碗面汤,大碗几乎整个遮住了他的脸。他一边喝着一边透过碗沿儿去看白马素衣的背影。
正是白花花。
聪明人跟笨蛋之间,其实只差一层窗户纸。比如那位看着蛮精灵的娉婷郡主,其实已经接近了答案,只可惜,她止步在窗户纸外头。
奶.奶的,他的直觉果然没错。那个南越国的王子有问题。当日夭夭给流璟解毒,让他守在门外边,可是好好的结界却被轻易打开,害得夭夭险些挨打——他当时没找到是谁,只不过当日白马素衣恰巧来到……
白花花心里有气,那天如果不是被人打开结界,否则流璟也不会不但毒未解,反倒受了更重的伤……那一刻流璟的元神险些便丢了,那冲天而起的水汽长龙如果散去,流璟就再也不会醒来。
白花花握紧拳头:可是白马素衣太狡猾,他一直还没找到白马素衣的破绽。白马素衣身边的气流都是轻盈灵动的,似乎没有邪气……这便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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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素衣信步走进京城西市,来到香料商人玛特大叔摊子前。用手捻起一把沉香静静一嗅。
玛特大叔扬眸望向素衣背后方向,低声,“有个少年一直跟着。”
白马素衣一笑,“他跟着我很久了。既然一直跟着,就证明什么都还没发现,所以不妨让他继续跟着。”素衣仿佛毫不介意,“他若哪一天不跟着我了,我反倒还要去跟着他。”
挑选了数样香料,装了盒子。白马素衣像是闲聊,“宫里许久没有动静。段宝珠那边有点诡异。那尊孩儿难道出了问题?”
玛特大叔一皱眉,“怎么可能?就算她想要烧化、浸水,或者摔碎,都是做不到的。”
白马素衣含笑点头,“这世上没有真的做不到的事情。去查查吧。摩侯罗孩儿若是失了效,那就只是没用的木雕泥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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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塔,又是白塔……夭夭急惶之间迷失了方向,只觉自己跑进一片白塔丛林之中,无论左冲又突,迎面都是一模一样的白塔!
佛家铸塔,或为藏经,或为供奉佛舍利,或为高僧埋骨之所。夭夭明白此处皆是圣洁,便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鼻眼心相观,虔诚合十。
风中传来铜铃声,有老阿妈的嗓音响起,“丫头,求人不如求己。你想问我的事,何不由你自己去找答案?”
是那位老妈妈!
夭夭猛地睁开眼睛,青天白塔之间,果然是那位老妈妈五彩衣袂飞扬。
“老妈妈,方才大师已经指点迷津,我是形魂俱灭的那个。那么,那么流璟呢?他是有形无魂的那个,还是有魂无形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