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
有巨大的铁链撞击声从远处铿锵传来,一声声震撼着人心。流璟坐在手臂粗的铁条焊死的牢房里,静静听着刑房那边传来的惨叫。
进天牢者,就算还能侥幸出去,也至少得扒层皮,这是所有人心里的共识。
流璟仰首望向铁栏之外。是深灰色厚重的岩壁。岩壁上映着火把的光芒,也反射着粼粼水光——他所置身的牢房之下就是一片黑色深水,水里同样浸泡着数十个牢笼,那便是水牢。
大秦国的天牢是被暗藏在山里的。就算这里活活打死了人,或者惨叫者喊破了喉咙,都不会被外人听见。更别说想要逃出去。
在洞中不知洞外时光流转,浑浑噩噩不知已经进来多少天。流璟旁边牢房一个粗壮虬髯的汉子就时常要问流璟,“你进来比老子晚了一天,你还记得你进来多少天了不?老子早过迷糊了。”
流璟便会含笑,“三十七天。老兄你进来该是三十八天了。”
“三十八天了!操,还要关老子多久?要死要活给个痛快的!”
流璟便会挑眉轻笑,“老兄,要忍。多忍一时,活下来的可能性就会越大一分。”
“活?与其这么不明不白、忍气吞声地活着,老子宁愿他给我一刀痛快的!哎呀,老子没酒喝、没肉吃,没娘们儿抱,老子还活着干什么!”
流璟的笑会从唇角升到眉梢,“那也要忍。老兄,只要你能忍到活着出去,便又有酒喝、有肉吃,有女人抱了。若你忍不住,那么多好酒好肉好女人,便都成了别人的。”
那虬髯的汉子就会愣愣瞅着流璟半天,仿佛才能转过神儿来,嘿嘿大笑,“老弟你说的对!老天给每个男人分配了酒肉和女人,老子要是早死了,老子的酒肉和女人就归别人了!老子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流璟的笑终于从眉梢印入了眼底。他的目光从那虬髯汉子面上移开,向上,沿着深灰色厚重的山壁向深幽处望去。刑房里的惨叫声已经停了下来,远处山壁上开出的小径上飒飒传来脚步声。
流璟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火光明明灭灭,火上腾起黑色袅袅的烟,将映着火光一路而来的人都晃得影影绰绰,隔着深大的大氅和风帽,似乎就更加看不清那些人的五官面孔。
流璟一笑,将双手都掩入衣袖中去。
其实能泄露一个人心情的不仅仅是面容,有时反倒更是手。无论忧伤欢喜,还是紧张放松,人总是会下意识收放手指。
他此时不想泄露一星一点自己的心情。
完美地隐藏,才能完美地逃生。
“终于见个活人了,到底什么时候提审老子?老子等不耐烦了!”虬髯汉子先忍不住吼起来。
“是啊,抓我们进来,到底什么时候给个确定的话?是死是活,给个痛快的!”水牢里也有人跟着附和。
能被关进天牢里来的,自然都不是吃素的。流璟忍不住勾起唇角又是一笑。
“都给我闭嘴,想吃鞭子吗?”牢头煞有介事地甩起长鞭子来,抽到山壁和铁笼子上,发出凛冽的“啪啪”声。
流璟没看那牢头和他的长鞭子,只静静抬眸望那山壁小径上穿青灰色大氅的人。隔着烟雾和摇曳火光,流璟知道,那人也正在静静望着他。
仿佛这世间所有的人和喧扰都不存在,他们只在乎彼此的存在。
有刑部官员穿着朱红的官府招摇而来,站在流璟牢门外,“秦流璟,欺君之罪,凌迟处死!签字画押吧!”
那虬髯的汉子看不过去了,“欺君之罪?是你这样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定了的?你们审过他了么?凭什么过来就叫人签字画押!”
流璟完全没有被凌迟处死的字眼吓到,红唇勾起望那刑部官员,“大人,那位老兄说的有理。请问,何时带我过堂?”
刑部官员不耐,“欺君罔上之罪还用过什么堂!证据确凿,又事关天家尊严,所以不必过堂,直接画押便可!”
流璟毫不慌张,依旧挑唇而笑,“那么请问大人,我哪里犯了欺君罔上之罪?”
“嘿,你怎么还问?这不是明摆着的嘛!皇上派你与几家郡王一同北上柔然大漠去,以解除北燕与柔然联兵的隐患,可是你去了哪里?你去了北燕啊!朝廷还收到线报,说你不但与北燕皇帝把酒言欢,甚至还与他签订了卖国的条约!”
证据确凿,大秦国中早已传开,这不是铁板钉钉的死罪嘛!
“是么?”流璟笑,凤眸越发张开了些,遥遥望着山壁上那静静站立的人,“那么请问现在北燕皇帝拓跋戎何在?流璟与北燕皇帝签订的卖国条约又实现了没?”
“这……北燕皇帝拓跋戎已死,所以你们的卖国条约还没来得及实现!”
“大人果然线报准确又及时。”流璟甚至赞许点起头来,“既然北燕皇帝已死,那么此事便已死无对证。流璟不敢想象,难道我大秦国刑部官员就敢用一件死无对证的事情判定我秦流璟通敌卖国,以至欺君罔上,便要判我个凌迟之刑?!”
“是啊!这是草菅人命!”虬髯汉子带头叫起来,整个天牢又是一片大乱!
所有被关进天牢来的犯人,自然都对刑部充满了怨怼。不管他们自己有罪没罪,如果能借着秦流璟这个事儿,说得刑部黑不黑白不白的,将来说不定就有机会给自己翻案!所以,谁能不跟着借题发挥,使了劲地闹?
“你!”刑部官员被流璟问得哑口无言。本来以为铁板钉钉的事儿,怎么被他笑吟吟地轻易就给推翻了!
“安静,都给我安静!”牢头甩着鞭子,呐喊着。
“好,就算你与北燕皇帝勾结之事已经死无对证,但是你违反上意,公然抗旨不赴柔然大漠而转向北燕,这总是你无可抵赖之罪吧!”
流璟含笑轻轻点头,目光却越过那刑部官员直达山壁之上。明明灭灭的火光光芒里,那幽深的风帽里似乎闪过一丝寒光。
如果是人的眼睛,怎么会闪出那样寒凉的光芒来?
“这件事大人说的不错,流璟的确没有直接北上柔然大漠,而是转道去了北燕……”流璟依旧好脾气地笑。
“你承认就好!”那刑部官员终于松了口气,便急着将托盘里的纸笔递过来,让流璟签字画押。
那刑部官员心底也不得不佩服:果然是王家贵胄,说起话来明明含笑,看起来那样一个文弱的男子,却竟然能有那般慑人的力量!
只求他赶紧乖乖签字画押,让他们将他的脑袋一咔嚓,这段公案就也了了,他们也好交差,不然显得自己实在是太无能。
“签字画押实在是简单,只是流璟却想提醒大人一件事呢:大人竟然胆敢歪曲圣意,矫旨传诏……大人,您是刑部官员,总该明白这该是多大的罪吧?”
流璟轻轻巧巧又是一句,那刑部官员的汗登时就下来了,“你,你血口喷人!谁,谁歪曲圣意、矫旨传诏了?你给我说清楚!”
“呵……”流璟轻笑,“好,那我就给你说清楚:皇上派我等北上,是要阻断北燕与柔然联兵的企图。北上柔然是可以选取的途径。皇上说,如果不能完成此命,便不必活着回来——说的‘此命’就是要终结北燕与柔然的联兵,而不是说非要只能北上柔然去做这件事!”
流璟笑,凤目里却点点绽起寒光来,“请问大人,此时北燕皇帝已死,北燕百姓尽归我大秦国,整个北燕国已经名存实亡——试问,我大秦国还会担忧北燕会与柔然联兵一处么?”
“对,这位老弟说的对!”虬髯汉子又带头嚷嚷起来,“死无对证的事儿不能判人死刑;这名存实亡的国家,更不会再形成任何威胁!秦老弟实际上是曲线救国,虚晃一枪直捣黄龙了!”
“就是……一看这位大人就没看过几本书,《孙子兵法》说得好,兵不厌诈嘛!别人都去从柔然那个方面想办法,这位秦兄弟另辟蹊径从北燕方面想办法,有什么不行!此时北燕大患已解,这位秦兄弟不但无过,反而是我大秦国大大的功臣!”
流璟含笑退后,静静坐下,摊开双手,“大人你也听见咯?民望若此,请恕流璟不能画押。”
流璟又挑眉望向那山壁上静静站立的人,目光里闪过一丝不羁,“下面就要看万岁的意见了。如果圣裁我秦流璟当死,我自然绝不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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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灭灭的火光里,一行人走出天牢大门。随着大铁门“哐”地一声关严,那位藏身在青灰色大氅里的人物终于忍不住狠狠一甩袖子,“什么东西!本是个短命鬼,却生得一副牙尖嘴利!”
那刑部官员狼狈走上前,跪倒在地,“相爷,是卑职办事不利。”
原来那藏身青灰色大氅里的人物竟然当朝宰相段松德。
纵然是当朝宰相,段松德却也不能随便过问刑部正常办公,更遑论能亲身进入天牢来探人,所以他此来深藏行止,纵然屡屡收到秦流璟挑衅的目光,却也只能隐忍不发。
秦流璟的话,段相听得明白:秦流璟是在说,在这大秦国,真正有资格判定他死的只有皇帝一人。别看他段松德身为当朝宰相,却也没权利先斩后奏,在天牢里就先用阴招杀了他!
段松德咬牙,有一种自以为穿着华贵的衣服招摇过市,行过人丛后才猛地发现衣带没系严实,整个屁.股都露出来的尴尬——原来方才众人的注目与喝彩不是因为他的风光,而是在笑话他的丢丑!
他自以为能在天牢里就将秦流璟置于死地,毕竟是证据确凿、铁板钉钉的事儿,没想到让秦流璟三言两语就给驳得体无完肤!
秦流璟,果然是心腹大患!
满山夜色,还有几声夜枭寒凉的叫声漫过。段松德狠狠咬牙向山外走去。
如今的段松德已经不仅仅是当年那个当朝宰相,如今他可真正是大秦国权倾天下之人!流璟赴北燕的这段期间,宣颐皇帝秦镇天忽然得了怪病,仿佛一夜老去十年,如今已是垂垂老矣,耳聋眼花得根本没有能力处理朝政。贵妃段宝珠借机矫造皇帝口谕,将朝中一应与段相作对的臣子杀的杀、贬的贬、放逐的放逐。
说来也巧,本来太后的弟弟朱凯之还能与段相分庭抗礼,只是那朱凯之有夜微服出去喝花酒,结果碰上几个拈酸吃醋的嫖客,为了争夺花魁小桃红,活活被那几个嫖客给乱刀砍死……
朱家嫌丢人,此事就也压住没让继续再查。所以此时的大秦国天下,嫣然就是他段家的了!
当然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事儿,如今段松德还有两件最为忧心之事:
其一,他女儿段宝珠还迟迟没有怀孕的消息。此时秦镇天活着,你是贵妃,能够身在宫中挟天子令朝臣,可是一旦秦镇天死了呢?段宝珠无所出,便只能被送到太妃庙去,孤单残生!
其二,东南西北四家藩王这段时间来似乎太低调了些。四家藩王领着特旨,无事可以不必上朝。那三家各自还都在封地的藩王倒也罢了,身在京中的北苑王爷又在暗自忙活什么?
即便是秦流璟在北燕出事、回来又被捉入天牢,以北苑王爷从前的火爆脾气来看,绝不该这样忍气吞声才是……
北苑王府早已自成小朝廷,北苑王手里有一套自己的阁属幕僚,所以段相绝不相信北苑王会这样乖乖地让他给揉圆搓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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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松德心中烦闷,便没有直接回相府,直接让轿子去了质子馆。
说来这个南越国的质子白马素衣也是奇怪,从前两方走得那样近,可是这次自打白马素衣私自去了北燕之后,回来后竟然连一个照面也没打过。
虽说白马素衣素来行事谨慎,绝不给人抓住把柄,所以他们的交往比较地下,可是也总不该连个招呼都没有吧?
再说,白马素衣曾经答应过他,要帮女儿段宝珠怀孕的,可是此事怎么到如今也没个消息?
段松德进了质子馆,白马素衣含笑在门口相迎。段相借着门廊上的灯光仔细打量了白马素衣几眼,却未觉有异。
段松德只能心里轻叹:或许真是年纪大了,疑心过重,只觉风声鹤唳了。
段松德落座,白马素衣亲自奉香茶。段松德尝了一口便微微皱眉,扬声问,“素衣殿下这一遭北燕之行,可有收获?”
“还好,还好。”白马素衣恭敬地答,面上印着浅浅笑意,“一切都好。”
段相又是一皱眉,“听说令姐也薨了。还望素衣殿下节哀。”
白马素衣又是宁和一笑,“姐姐追随她的丈夫而去,也算全其名节。”
段松德手里的茶杯“啪”地一甩,“说,你到底是谁!”
眼前这个人如果是白马素衣才怪!
且不说白马素衣是个何等风雅之人,怎么会简单给他端来一杯花茶;更何况白马素衣上次是擅离京城,所以就算段松德相问,也该从表面上否认才是。
尤其——段松德明白,他那个姐姐对于他有多重要!怎么可能他姐姐死了,他反倒说一些全不全名节的话!
段相的侍卫听见茶杯溅碎之声,全都无声冲进来,各自拉开刀剑便将白马素衣围在当中!
白马素衣依旧在笑,“还好,还好……”
段松德眯起眸子来,目光划过之间忽地被一个细节引住:方才他将茶杯掷出,热茶溅过白马素衣的手背去。那里竟然出现一个异相:仿佛蜡烛燃尽,似有烛泪融开!
段相一把抓住白马素衣的手,顺着手将袖子掀开——灯光之下哪里是活人的皮肉,分明是一尊蜡人!
那蜡人做得极为惟妙惟肖,灯光下看来,形容颜色竟与真人无二!
“糟糕!”段松德猛击掌心,“来人啊,将所有通往南越国的道路全都设卡,决不能让白马素衣逃回南越国去!”
段相一脚踹向那蜡人,蜡人应声从腰间折断,却还活灵活现地温文含笑,“还好,还好……”段相冷冷望窗外南方——他一定要将白马素衣活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