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北燕百姓,流璟这才带着众人回赴京城。
一路饥餐渴饮,众人都是越接近京城越是压不住心忧,只有流璟依旧镇定,每到一处市镇还有心情带着夭夭四处去走走逛逛。
这一日众人到了河南地界,流璟带着夭夭去拜谒洛阳白马寺。
大秦国京师南郊外也有一座白马寺,名字与此地相同。夭夭便忍不住问,“为什么有这么多白马寺?以白马为寺院的名称,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么?”
流璟含笑点头,“这是为了纪念白马驮经之功。汉明帝时佛教传入中国来,就是由白马一路驮着佛经四十二章回到洛阳,开创了佛教在中国的‘祖庭’。”
夭夭却垂下头去微微皱眉。
“怎么了?”
夭夭仰头,“为什么我会想到白马素衣?白马从天竺驮经向中土来,有没有可能经过南越旧地?所以南越国王室的姓氏白马是不是也可能与这一段白马驮经的历史有关?”
流璟长眸一闪,“而且,南越国也奉了佛教为国教……”
夭夭想了想,终还是摇了摇头,“或许是我多心。白马素衣与我讲过,白马之姓来自汉代名将公孙瓒,他白衣白马带二十八骑白衣卫士打下南越天下。”
流璟点头,“这世上万事万物其中都自有其牵连,想不通倒也罢了。不影响我们进去烧香礼佛。”
走进佛堂,没想到大殿蒲团上已有人被他们先来。夭夭先扬声,“素衣殿下!”
白马素衣叩首之后这才含笑回眸,“我南越国向来崇佛,所以每到一处寺院,我都要烧香礼拜。”
夭夭微微皱眉,不知为何,只觉今日的白马素衣似有不同。他虽然在笑,可是那一双银色瞳仁里却只是冰寒。就算他人就在身边,却似乎感觉很遥远。
白马素衣将两锭大银给了知客僧,“帮我烧一个月的长明灯。请用最好的油料。”
“二位请便,素衣先告退了。”白马素衣眸光轻轻掠过流璟面颊,转身便向外去。
夭夭忍不住追着白马素衣的背影轻问一句,“素衣殿下,您这是往哪里去?”
白马素衣脚步略停,回眸,淡淡一笑,“夭夭你会关心么?”
那一刻的白马寺外,阳光倾天而下,照着白马素衣的银发银瞳,照得他仿佛透明。在强光最炽烈的刹那里,仿佛那个人就在眼前平空消失而去。
夭夭揉了揉眼,这才见白马素衣的身影穿过花影,迈出门槛去。
流璟燃起香,握住夭夭的手便向香案去。知客僧似乎犹豫,急急走过来拦住夭夭,“这位女施主,请你勿拜。”
夭夭皱眉,不由得想起身在北燕时,在奉国寺中遇到的那位大和尚,大和尚当时也是说她“求也无用“,就算那奉国寺里供奉着号称极为灵验的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却也悭吝地不肯满足她一个微末的愿望。
“师父,请问为何不允信女参拜?”
知客僧叹了口气,“女施主前世有大业障。我佛慈悲为怀,普渡众生,只是可惜女施主你犯下不可恕之罪,所以请恕小僧不允女施主下拜。”
“嘁……”流璟轻声一哂,“佛门之大,竟然容不得一个小小女子!这就是中土佛家祖庭的气度?可笑,可笑!”
知客僧细细打量流璟,面色一变,“还请两位施主留步,容小僧进内禀报师父。”
佛像高坐,善目慈眉。夭夭却在满殿香火里黯然垂首,“小王爷,我们走吧。”
香烟缭绕,流璟忍不住笑开,“和尚们慢待你,所以你便将火撒到我身上来了?傻瓜,你一生气就喊我小王爷……”
夭夭脸上一红,“我曾经,真的有那么十恶不赦吗?就连慈悲为怀的佛祖都不肯原谅我。”
“十恶不赦么?”流璟抬头,眯起凤眸仰望那高高在上的尊容,“这个世上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有人制定规则,符合规则的就是对,违反规则的就是错。可是为什么没人会问问,那规则本身是否便错了?”
夭夭难过地咬住唇,“我究竟做过什么,流璟?佛度众生,他却不肯接受我的跪拜。其实我什么都不求,只是想表达我的虔敬之心。”
流璟一叹,“傻瓜。不必在乎这些仪轨了。佛本无相,如今不让你拜的不过是这些木雕泥塑。若果心存虔敬,这本身就够了。佛无处不在,佛就在心中。”
夭夭仰头望流璟。阳光倾天而下,从大殿门内落进来,仿佛被幽光剔成轻袅的纱,笼罩在流璟身周。此时背光看去,竟像他身后有佛光缭绕……
“我懂了。”夭夭终于展颜,会心而笑。
“说得好,不愧是施主……”苍老的一声笑,却不失洪亮,昂然从神帐之后传来。夭夭转头,一位身披七宝袈裟的大和尚含笑而来,长眉落胸,白须如雪。
流璟一笑单掌合十。他知,面对这位方丈再不必遮掩身份。洛阳白马寺乃是中土佛教的祖庭,试想这里的方丈怎么会是普通人?
方丈邀流璟入禅房,亲奉素茶。夭夭双手接过,捧在唇边一尝,竟只是泉水,却甘美非常。
流璟一尝敛眉,“龙泉。”
方丈轻叹,“龙泉之水终于迎回它的主人。施主,泉水亦有灵。这数百年来,龙泉涌出的水晦涩难饮;奇就奇在二十年前水质突然改善。尤其是这几天水质尤其甘美异常,老衲便知是贵客将到了。”
流璟只一笑,并未接过话茬。
方丈见状便是轻轻一叹,“施主还是不改初衷么?如果施主能够放弃执念,老衲愿帮施主恢复元神。龙泉之水已经备就,只需施主肯在小寺停留三年。”
流璟只转眸望夭夭,“虔心已呈,茶也饮毕,夭夭我们走吧。”
“施主!”方丈急呼。
流璟不回头,只携了夭夭的手便出山门去。
一丛草木一丛幽深,夭夭出了山门才敢发声问,“你怎么会对那位方丈那般不敬?他似乎是想帮你。”
流璟笑,伸手刮了夭夭鼻子一记,“他要我留在白马寺三年。怎么,你希望我当和尚啊?”
“再说”,流璟轻叹垂眸,摊开手掌,“我这一双手上也沾满了太多血腥,纵然有龙泉神水也洗不掉的了。我本与佛无缘,动了尘念之后更是背离佛法而去。开弓没有回头箭,那一切都结束了。”
夭夭在深浓的翠色里攥住流璟手指,“就算我从没追问过你究竟是谁,可是我却也已经能想到,你定然曾经是天上至圣之人。这个世上能够成为真龙天子的,本就不多。”
“我还能想到,我一定曾经是极为不堪的人,不堪到跟你相比,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一个是低到尘埃里连一条虫都比不上的存在。唉,可是为什么你我会遇到一起,而且会发生那么多沉重的事?”
流璟笑开,迎风而立。山风吹开他丝丝长发,扯动他银红衣袂,“就算我高高在上,你低入尘埃,可是我却一眼便看见了你。而且从那以后,眼里便只有你……”
“你想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就算这在他们眼里叫做孽缘,可惜在我这里也是逃不掉的缘分。”
流璟攥住夭夭的手,“回京后,我去向你娘提亲吧?”
夭夭心里一片大乱。只觉这颗心高高地被提上了层云,又忽悠一下子从高天上直跌下来,她揉揉眼睛又扯了扯自己的耳朵,“真的?”
“哈哈……”流璟被夭夭可爱的小表情逗笑,忍不住伸了双臂便将夭夭环抱起来,原地转了几个圈,“真的!”
夭夭只觉满山翠色、漫天流云都在眼前旋转而过,更压抑不住那颗狂跳的心。落下平地,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轻声说,“其实,纳妾不必你亲自去提亲的。我本是你府里的丫头,你说了是便是了。”
“纳妾?谁说要你当妾?”流璟挑眉,有时候想不通这个小东西心里在想什么。
“不是纳妾?”夭夭惊得张大眼睛,“可是还有娉婷郡主,可是还有东丹国的凤翔公主啊!”
流璟收紧手指,握住夭夭的手,“我回去便会退亲。”
夭夭惊起来,“你疯了!娉婷郡主就算还好说,东丹国的凤翔公主怎么能退!一旦退亲,那么东丹国怎么会善罢甘休!流璟,我懂你的心,我也知足了,我不能让你刚刚在北燕涉险之后,马上便又跟东丹国纠葛起来!”
流璟敛眉,“傻瓜,你是想告诉我,你是甘心做妾?”
夭夭无言,轻轻垂下头去,“这个世上有哪个女子甘心做妾呢?不过如果能保你周全,就算我受点委屈又何妨?在自己的这点委屈与你的安全之间,孰轻孰重,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
他说过,她曾用生命换回他的命,后来他又用他自己的命换回她的命——他们两个人已经是一个人,能这样地彼此爱着、陪伴着,就算那些俗世的名分有所不同,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