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美人含笑娇声细语地说道:“都怪我不好,望经略千万不要见怪!经略最是个聪敏不过的人,须知我也有许多苦衷在里面。经略正在壮年,他日前程未可限量,所以经略应该保重身体,倘然过于悲伤,弄出点什么病来,不但我心上不安,就是经略也对不住自己呀。谁不知道经略是中原大才子,我们万岁爷久仰经略大名,一心想要把经略请来,倾衷吐肚地畅谈一下,怎奈天各一方,不得已就想出这么一个下下之策。我只求经略海涵,饶恕了我吧!”那美人说在这里,声音呜咽,一双盈盈的秋波中,珠泪滚滚,就也一头倒在洪承畴的怀里,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而洪承畴这时已止了哭,他早被美人滔滔汩汩的一片甘言说得心软了。及至一见美人也哭了,那种雨后梨花的娇啼婉转,让他怜惜得伸手过去,轻轻地扶美人,而她却越发地往他怀里倒。洪承畴猛然想到了美人计,于是一边暗暗警示自己不要被她迷惑,一边立刻就把脸儿一沉,霍地将千娇百媚的她推开:“你不用在我面前做作了!我身既被骗到此,就决意一死!你说什么和清国皇帝相见,我堂堂天朝大臣,岂能去对一个夷蛮之邦俯伏称臣?若要我投诚清国,除非是海枯石烂,日月倒行!”
气壮山河地说毕,洪承畴就把两眼闭得紧紧的,任凭那美人再说得怎样婉转动听;美人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出去了。
自那日起,洪承畴就咬紧牙根,无论怎么样的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他只是闭紧两眼。三天中,真的滴水不进。到了第四天,洪承畴已是支持不住了,浑身软绵绵的,睁开眼便觉昏天黑地,耳鸣目眩,胃里一阵阵翻上搅下的难受。第五天,洪承畴已饿得奄奄一息,连哭都哭不动了,去死路不过一筹。忽然那个美人又姗姗地进来,附身到洪承畴的耳边,柔声说道:“经略何苦如此?昨天豫亲王的营中,抓来十几名俘虏,其中一人自称是经略府的纪纲,他说经略的五夫人已诞了一个贵子,特意遣他来报喜信的。”
奄卧榻上的洪承畴一听,不觉心上一动。阿香正是他的第五房姬妾,这美人讲的句句证实,于是把眼睛略略睁开,有气无力地问:“我的家人在哪里?”那美人忙笑道:“经略若想见他容易,只是我们这里的规例,是不能召外仆进来的,所以经略只能到外面去和纪纲说话。可怜经略已饿成这个样子,怎么走得动呢?你这般地糟踏自己,不是有意叫你那几个夫人急煞吗?”她边说边走下榻去,倒了热腾腾的一杯参汤来,叫侍女们帮着扶起洪承畴,她又用香唇亲试冷热。
洪承畴这时被那美人句句话都打中了心坎,又因为急着要见仆人,一询家中情形,所以一杯参汤就呷下了肚。
四五天后,洪承畴才慢慢地复原了。他本来是个酷嗜女色的人,早晚有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贴身服侍,哪里能再拒绝得了,何况两人早已有过肌肤之亲。
身体复原的洪承畴记挂着家人,定要那美人领着他出去,那美人满口答应,只是有个条件,在这里象洪承畴那样的装束是不行的。说罢,就命侍女们捧进一包衣物,叫洪承畴改装。洪承畴一见包中衣服,都是些萤衣外褂、红顶花翎之类,并非明朝衣冠,就说什么也不肯穿着。
满清太宗的厚恩让洪承畴非常感动,尤其是当他知道那个实施美人计的丽人居然是清国太宗皇帝的文皇后时,他真心地投诚了,致使大明廷痛失了又一栋梁……
梳辫子
不管洪承畴犹豫不犹豫答应不答应,那美人不由分说,早唤进两名侍监来,扶洪承畴坐下,取出一把小刀,刺刺几下就将洪承畴的顶发剃去,结了一条辫子垂在脑后。接着洪承畴又被脱去了绣袍,穿上天青色的外套,黄缎的马褂,腰里悬了荷包,戴了大红晶顶的纬帽,蹬上尖头朝靴,颈中又套了一串朝珠。
打扮已毕,洪承畴向衣镜中一照,俨然一个满洲人。那美人立在旁边,见洪承畴换了个样儿,掩着樱口,格格格地笑个不住,笑得洪承畴面红耳赤,蹭在房里,死也不肯走出去,经外面的侍卫官催促了好几次,内监也在门口高叫,仪仗已备了,请洪大人登车。
洪承畴诧异道:“我只不过是去看我家的仆人,要他们这样忙做什么?”那美人笑道:“那是这里待遇邻邦大臣的规例。到了那里,你自然会知道的。”洪承畴没法,只得随了侍卫,出门上车,见车前旌旗麾钺等,一对对地列着,好似郡王的车驾一般。
走了大半晌,也不见停车。洪承畴不禁疑惑起来:“我只不过要到大营中去看俘虏,怎么还不到?”那侍卫答道:“此次被掳的明朝官吏很多,不止大人的仆役一人,现在已迁往白堡城去了。”
洪承畴暗暗吃惊地想,白堡城不是清帝的行宫吗,看来大事不妙,可他其时已不由自主,只得任凭他们拥车前进。一路上经过的清军营垒不知有多少,都是旗帜鲜明,刀枪耀目。到了白堡行宫前停车时,早有祖大寿、陈如松、白广恩、范文程、田维钧等一班明朝降将,立于宫前相迎。众人待洪承畴下车,不等他弄明白怎么回事,就一哄上前拥了他入宫。
走进了盘龙门,便是一个大殿,殿额上写着“天运”两个大字。到得那大殿上,有内监屈着半膝禀道:“上谕众官留步,只召洪大人进见。”祖大寿等一齐止步,分列两边,让洪承畴独自一人进去。
洪承畴此时已骑在了虎背上,只好硬着头皮跟内监,向甬道中走去。经过端谨殿,由一个小监递上一叠手本来,如肃郡王豪格、郑亲王齐尔哈朗、贝勒莽古尔泰、睿亲王多尔衮、豫王多铎、贝勒巴尔海、武英郡王阿济格、贝勒巴布泰、额附克鲁图、贝勒代善、大学士雪福庚伦、贝勒慕赖布、章京冷僧机、庆王阿巴泰、贝勒巴布台等,这一大群亲王贝勒,都来迎接洪承畴。
众人礼让洪承畴前行,然后群星捧月似地蜂拥着,又过了仁寿殿,远远已瞧见仁极殿上,银帘深垂,丹墀上列着雪青绣衣、白边凉帽的二十四名侍卫。殿内静悄悄的鸦雀无声。洪承畴跨上丹墀,就听得殿门的银帘响处,已高高地卷起。
大殿的正中,露出金漆紫泥的龙案。四边金龙抱柱,案的两边列着十六名内侍。上面绣龙宝座中,高高坐着清国太宗皇帝,那种庄严威武,令人不寒而栗,洪承畴不知不觉就屈膝跪下,俯伏在地不敢抬头。殿上传下一声赐坐,便走过两名内侍,把洪承畴掖起扶持上殿,至金龙的绣墩上坐下。
洪承畴一面谢恩,一面偷眼瞧这个太宗皇帝,见他面方耳大,两颊丰颐,广额高颧,目中有神,俨然龙凤之姿、帝王之貌。太宗皇帝霁颜悦色说道:“朕久慕先生才名,今日幸得相见,望先生指教!”
洪承畴反倒被这话弄得惶悚不知所措,半晌才跪下顿首道:“下臣愚昧,荷蒙陛下赐恩,不加斧钺之诛,臣虽万死,也不足以报陛下于万一!”他说这话倒也是真心的,在明廷,他可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厚待和礼遇。
太宗皇帝忙令内侍扶起洪承畴,接着传谕笃恭殿赐宴,由肃郡王、郑亲王、武英郡王、豫王、睿亲王、大学士雪福庚伦等一班亲王大臣,赴笃恭殿陪宴。
宴罢,循例得进宫谢恩。其时由内监传旨,皇上在勤政殿,宣洪经略大人入觐。洪承畴跟着内监到了勤政殿,太宗仍命赐坐。洪承畴叩谢一起身,蓦然看见太宗身边,还坐着一个黄龙绣袍、金额流苏的美人,想必是皇后了。洪承畴慌忙又行下礼去,只听得上面莺声呖呖地说声:“赐坐!”
洪承畴听声音非常稔熟,忍不住微微地斜睨过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再次打颤地伏在地上,不敢起身。还是清国太宗皇帝命内侍把他扶起,坐在了绣墩上。这时的洪承畴已是汗流浃背,局促不安。可文皇后却见洪承畴这样的惶悚,不禁掩口好笑,想想两人连日来在鸳鸯账里,曾鱼水长戏,在畅快和销魂中还誓言永远呢。
太宗皇帝例行地温言慰谕了一番,接着就问些关内的风俗民情、山水地理及明朝的政治状况。大才子洪承畴有问必答,对答如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喜得清太宗笑逐颜开,回顾文皇后说:“朕要夺明朝江山,非洪先生襄助不可。朕有洪先生,可谓如鱼得水。卿的这一番功劳,可真非同小可!”文皇后嫣然娇笑,一点也不害羞,盈盈秋波时时掠向洪承畴,而洪承畴倒臊得不敢仰视。
个中内情
第二天,洪承畴被正式有旨拜为体仁殿大学士,参与机宜,并赏戴双眼花翎,钦赐宝石顶。入朝照三孤例,免行跪拜礼,常朝得赐茶,出入准带卫士两名,随驾得骑马,乘舆照亲王例,准赐银灯红仗一对。
汉人受这样殊宠,是自清入帝中原以前,惟有洪承畴一人。一时间,边地的明臣,听得洪承畴大获宠幸,膺了荣封,纷纷羡慕不已,所以后来的明朝臣子大半愿意投诚清国。
洪承畴被骗的内幕至此才水落石出,他自己理出个所以然来了,只不过他还不知道,当他指挥千军万马杀得满兵落花流水,在满清计议如何对付他的时候,还是明降将祖大寿给出的主意最中要害,他告诉太宗皇帝洪承畴这个风流才子,生平所嗜好的就是声色两字。于是清国方面就决定以绝色女子为让洪承畴降清的关键,而那位文皇后就自告奋勇地愿意担当此重任。并且天助其事成,又让洪经略的家仆阵前被掳。就这样,一句五夫人已生贵子就骗得洪承畴改了装,入觐了太宗。
当本已感激涕零的洪承畴在勤政殿二次召见时,万分惊诧地发现原来曾在芙蓉沟与自己同衾共枕的丽人竟然是文皇后,洪承畴也就越发死心塌地投诚了,因为他知道太宗皇帝爱自己之深,甚至到了不惜牺牲皇后的程度。
而太宗皇帝又赐洪承畴建造学士府第,又赠美姬十名,更让他乐不思蜀。只是有一点,让洪承畴心中不悦,那就是他一心想见的掳来家人却被文皇后遣回北京去了。足智多谋的文皇后深怕洪承畴见了家仆,询问起家中情形,勾动起乡心,以致降志不坚,所以就不让他们主仆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