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士梁储对蒋冕说:“春去秋来,再不回銮,恐生他变。况且最近谣言百出,人情汹汹,多非佳兆,我辈身为大臣,怎忍坐视。”蒋冕道:“不如伏阙极谏,死请就是了。”于是他们两人马上就在这天夜里写好了奏疏,说朝中大臣都极言御驾远游人心不安,将来必酿大乱,劝陛下审度利害,从速还都。到第二天,两人跪伏在南京行宫外,捧着奏章,带哭带号,大约过两三个时辰,这才有中官出来把他们奏章拿进去。
又过了好半天,有中官传旨让他们回去吧,两人叩首道:“陛下不传旨回銮,我等不敢退去。”正德帝没法,只好命都督王蔚云去慰免几次,可梁储等就是不肯起身,正德帝只得传旨翌日圣驾起行。
梁储等领了谕旨,这才肯起身,可是两人的腿都在数十个小时中跪得不好使了,由左右搀扶着,好半天才能活动自如,然后两人一经能行动了,就马上去筹备回銮的杂事。
可是又过了数日,诸事都已备妥,武宗却还想延挨不肯启跸,这时忽闻有宸濠在狱谋变的消息,这才吓得皇帝不得不起程北归了。
御驾起程时,裕王耀焜并阖城文武都来俯伏恭送。幡幢载道,旌旗蔽天,一路上百姓多排香案跪接。特等纨绔标准顽童的正德帝在车驾自金陵过镇江经淮扬至苏州驻跸,再由苏至杭游西子湖,然后再行北还,这样他还可以玩上一玩。哪里晓得天不由人算,正德帝才经过扬州,就闹出一场大祸来。
秋光晴碧,湖水如镜,鸿雁排空,桅樯林立。崔巍的金山寺矗立江心,一叶渔舟出没烟波深处。在山巅远眺,景色似绘,一幅绝佳的江山如画图。
那天金山一带忽然舟楫连云,旗帜飘空,原来正德皇帝来重游金山寺了。游过金山,他又下谕驾幸扬州。梁储、毛纪辈见正德帝已有回銮的旨意,不敢过于干煞风景的事,只好随驾到处逗留游览。
其时的扬州知府鲁贤民是个难得的爱民如子两袖清风的好官儿,一闻御驾入境,忙率领扬州文武各官,远远地出城跪接,并把扬州的琼花观作为正德帝的行辕,但供给上很菲薄。正德帝不甚计较,倒是江彬嫌鲁贤民吝啬,百般地挑剔,弄得这个清廉不阿的贤太守走投无路,甚至典当了妻女的钗钿裙衫来供应给这位穷奢极欲的皇帝。鲁贤民虽已竭尽全力,可江彬仍是不满意。
那一天正德帝驾舟出游,经过汎光湖,见湖光清碧,波平如镜,湖中游麟历历可睹。顽童正德帝不禁高兴起来,朝江彬笑道:“倘若在这个湖中网一会鱼儿,倒是很好玩。”
江彬正要寻知府鲁贤民点事儿,于是忙回禀道:“扬人的水上生活本来是极有名的。皇上当然要亲试一下。”
于是鲁贤民就奉命去置办网罟、海兜、渔箬、离罝、小舟等物,又雇了三四十名渔夫和三十艘捕鱼的小舟,正德帝非常欢喜,由江彬扶着上了大艇的头舱,舱前早安放了一把虎纹锦披的太师椅,正德帝坐在椅上远眺江心茫茫一片,日光映照如万道金蟮上下腾跃。江彬在船头高声下令捕鱼,三十艘渔艇应声齐齐驶出,艇上渔人各张鱼网抛向湖中。不一会儿,扯起网来一看,大小鱼儿已是满网,倒在舟中跳动踊跃,煞是好看。然后三十艘渔舟雁行儿排在御艇面前,高呼着万岁来献鱼。
正德帝令赏了渔夫,又见那些金色灿烂的鱼儿实在可爱,于是他就要亲自下渔艇去尝试一下网鱼的感觉,鲁贤民忙谏阻:“皇上乃万乘之尊,怎可轻去蹈危地险处?”正德帝哪里肯听,江彬又极力怂恿,偏偏这天正德帝荡舟游湖,只带了二十名护兵及供奉官江彬,李龙、江飞曼等人一个也没跟随,鲁贤民哪里有面子能阻得了圣意,就只好去选了一艘最结实的渔艇,与三名亲随搀扶正德帝下船。
船上一声唿哨,二十九艘渔艇团团护住御舟前行,但正德帝嫌四边护卫的小舟碍事,就令他们各自撒网,谁网的鱼最多,另行重赏。于是渔民们一哄而将艇四散开去,奋勇地网鱼儿。这样一来,那二十九艘渔船在江面上往来驰骤,翻江搅海,平镜般的湖水立时被二十九艘渔艇扰得水波激射,舟上的人前仰后俯地站立不稳。
不谙水性的江彬早呕得肚肠也要断了,幸而正德帝能适应,他看着江彬那个惨样,不禁好玩得哈哈大笑。他的一叶小舟荡漾湖心,遥望湖西,水波泛澜长天一色,虽不是破浪乘风,倒也涤荡胸襟。
正德帝看人家撒网玩得有趣,就从亲随手里拖过一张鱼网来,网的四周都缀着锡块,很是沉重。因有了锡块,撒网时有劲,也就容易散得和撒得远。正德帝早被色酒淘虚了,哪能有那么大的力气去撒这半亩大小的鱼网,但一时不好下台,就硬着头皮尽力地抛掷出去,网往前撒出,回势激过来很猛,激得奋身撒网出去时眼前就已觉得一黑的正德帝立脚不住,而小舟又被那二十九艘渔艇扰得水波激射致使也动荡不定,于是他身不自主地往后便倒,小小的渔艇经不起这样的大动作,马上就倾侧过来。
扑通的一响,正德帝翻落河中。船首上的鲁贤民吓得面色如土,大叫:“快来救驾!”二十名护兵也慌忙飞桨驶来,一个捧头,一个抬脚,当中一人顶在腰间,正德帝被托出水面,慢慢地泅至御舟上,由护兵等接着,抬进舱中。
武宗因为日日纵欲,元气甚亏,加上又是深秋天气,寒冷凛冽得很,所以身虽遇救,却已鼻息细微,人事不省了。威武大将军,就这么不堪一溺吗?
御舟中早就备好的御医赶紧极力施救,武宗虽然渐渐苏醒了,可元气大伤,龙体从此乏力。大臣再请速还京都,昏卧着的武宗终于感觉玩够了,于是轻舟荡漾,日行百里,不数日即抵通州。李龙乘着快马先行进京报知监政杨廷和等,备齐仪仗銮辇,星夜出京往通州来迎圣驾。
还銮辇
这时正德帝的病已好了八分,经梁储、蒋冕等扶正德帝登辇,从通州起驾,一路迤逦进京,前导是甲士旌旗、麾纛曲盖,继以马侍卫、锦衣校尉,再次是幡幢宝帜、步行侍卫、指挥使等,随后是金爪、银钺、卧爪、立爪、金挝、银爪、金响节、白麾等,又继以仪刀、红杖、黄衣武护卫官和侍从武官等,又后是黄罗伞盖、紫盖、黄幢、曲盖、曲伞、黄盖、紫幢、青帜等,再继以碧油衣帽的殿前侍卫、值班侍卫、女侍卫等,以下便是红纱灯、金香炉、金唾壶、玉盂、白拂、金盆、金交椅、玉爵、金水瓯、玉杯、金鼎、金烟壶等,后面是白象两对背驮宝瓶、宝盆等,距离御驾约十丈,徐徐地走着。象的后头又是护卫官、亲王、郡王、驸马都尉、皇族国戚等等,以下是护驾大将军、都督、侯爵世袭等武臣,再后是中官、都总官、内务总管、监督、内监总管、司礼监、御前供奉官等,这才轮到陪辇大臣,随着銮辇的左右就是皇上的御驾了。随驾的又是文武大臣、抗豹尾枪的侍卫、御林军、锦衣卫、禁城的禁卒、戍兵。督队的是五城兵马司,骑着高头骏马,全身贯甲,金盔银镫、左弓右矢,横刀扬鞭威风凛凛。
正德帝御驾直进中门,祀了太庙、社坛,又绕行禁城一周,才入乾清门登奉天殿,受百官的朝觐。这一年是正德十四年。武宗自正德十一年八月出巡江西,直到正德十四年九月回銮,这一次就足足在外游幸了四年。在朱厚照执政的十四年中,有七个年头不视朝政,所以时人称之为游龙皇帝,这还是个雅称,而讲得直接不好听些的,简直就说他是个荒政淫乱、沉湎酒色的纨袴皇帝。
正德帝退朝还宫去拜谒张太后,母子俩四年不见,一经团圆自然十分喜欢十分亲热。戴太妃触景伤怀,想起自己的儿子蔚王厚炜被误刺而死,忍不住泪下纷纷,一转念想到刺客是宁王宸濠指使的,就顿足愤骂宁王,嘱咐正德帝严惩宁王,将他的心剖出祭奠蔚王。
明廷酷刑再加亲王身
正德帝忙安慰了戴太妃一番,出了慈庆宫,皇后夏氏率嫔妃等来参见。正德帝一见了何妃、云贵人、龙侍嫔等人,不由得想起月貌花容且房中术实在令人销魂的刘贵人芙贞,于是宁王立刻就在他的心头被刻刻不忘起来,加上在乾清门受俘时,武侍卫押着宁王并他还活着的一些侍姬及家人等七十余人跪到石陛下,一一点名毕,也不见刘贵人的影踪。正德帝很不高兴,又不好说明,就召王守仁入内问道:“逆藩在江西作恶,专门劫夺良民妻女,想他姬妾不止这区区十几人。”
王守仁就把琼楼被火毁并众姬妾大半投江自尽的事奏述一遍,正德帝估计刘贵人也逃不了这场劫厄,不觉愤气冲冠地指着宁王喝道:“朕未曾薄待你,你却三番五次地遣刺客行刺朕躬,还敢举众称叛,看你死后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宁王此时自知有死无生,不仅没有痛哭流涕,反倒胆壮气横了:“朱厚照!你也别忘了本来面目!你说我背叛朝廷,你祖宗燕王朱棣不也是篡夺了建文皇帝的天下吗?我见不得列祖列宗,你祖宗燕王不也是一样没脸去见太祖高皇帝?而且从前的燕邸是建文的叔父,我也是你的叔父。今不幸大事未成,否则我怕不是燕邸第二吗?那样的话,你小子也早得丧身火海了!”
正德帝顿时气得脸发青,回顾刑曹,令速拟罪名。刑部尚书夏芳说,按律当凌迟炙尸,家族一例碎剐。其实据明朝旧例,亲王是没有斩罪的,最多不过白绫鸩酒赐死,最多处以绞罪。宣宗时以铜炉炙死汉王就已经违背后了祖制,怒极中的正德帝也不暇计及祖训,立命锦衣卫把宁王拖下去行刑。
其时太监钱宁已失宠了,经江彬一撺掇,说钱宁曾私交宁王。武宗大怒,命将钱宁拿赴刑部。
当然钱宁入狱,不会不查抄他的家,这也是江彬少不得要提醒的,可江彬没想到他将在不久以后也落得和钱宁一样的下场。钱宁、江彬两人籍没的财富,虽不及当初的刘瑾豪巨,但也十分可惊。当那位一向事事不经心不经意的正德皇帝看到禀报,从钱宁家查抄出来黄白等物,也不禁大惊失色。
从钱宁家查抄出来黄金七十扛,共十万五千两;银二千四百九十扛,共四百九十八万两;碎金银并首饰五百二十箱,珍珠二柜,金银酒器四百二十副,胡椒二千五百担,苏木七十二扛,缎匹三千六百扛余,祖母绿佛一座重数斤,匿题奏本四十余件,什物庄房,不计其数。
刑部尚书夏芳与大内监钱宁一向私怨很深,如今得了这么个好机会,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只是略为审讯一下,就拟成斩罪上奏。正德帝在钱宁巨额黄白等物的惊异中,毫不顾念曾经枕着美貌小儿郎钱宁的胳膊大腿睡觉的绵绵情意,坚决地大笔一动,一个赫然的“斩”字就让势焰熏天的钱宁也头颅离颈了。彼时,武宗皇帝戎装白马,来自来到刑场,向着他曾有过肌肤之亲和绵绵情意的钱儿郎看了半天,然后一挥手,刀斧手就举起了鬼头大刀。
行刑那天,所有逆党眷属,不问男妇长幼,都是裸体反接,挨次跪着。附逆的大奸党正法后,被悬首级于竿上,一下子,延长数里地都是这种人头悬竿的景观。
其余犯人仍回系狱中,其中太监萧敬托人来贿动江彬,愿出二万金买一条性命。钱可通灵,这些余党中除了萧敬,都病毙于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