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像是一趟长跑,只要能□地跑过那个最痛苦的临界点,不需要下载任何数据包,人的体能就可以自动升级。自杀之后,我的体能虽然没有升级,不能像李x志那样成为不死之身,但命运确实升了点级,不再像之前那样倒霉了。
这具体表现在八月底,我居然收到了来自F大的录取通知书。
F大是一所扎根在祖国边疆的三流大学,因为太过偏僻,已经快要倒闭。只适合考不上大学的有钱人入读。我本来已打算放弃,但第二天就有一位农民企业家找上门来,希望资助我读完大学,前提是我必须协助他们拍摄一个以我和他们工厂为主角的专题片,并在这个专题片中千方百计从侧面烘托他们工厂是一个多么具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
本来我想让他们把资助我读书这钱拿来资助我外婆治病的,但企业家认为资助我外婆治病看不出他们企业对中国教育界的关心,就看不出他们企业的责任心,况且关怀孤寡老人已经不流行很久了,现在流行资助贫困大学生。
我和他讨价还价了一下午,他一拍脑门:“你这小姑娘真是不好说话,算了算了,当我做善事,顺便帮你外婆把病也治了,但你要成为我们企业的长期代言人,每年都要拍一个专题片哈。哎,你也是运气,要不是前段时间我去出差了,让周围的贫困大学生全被我竞争对手资助了,你能占我这么大个便宜么?”
我说:“是是,我运气好,我运气好。”
我是真的觉得自己运气很好。
进大学之前,我对自己十八年来的人生做了个小结,觉得人生太莫名,酸甜苦辣一个都不能少,而唯一让我遗憾的是,在幸福的时候没有过足幸福的瘾,等到不幸的时候再来回忆这段往事,才觉得吃了大亏。
幸福这东西不像女人的经期,一个月准时来一次,这次没做好准备工作下次还可以继续调整。而是一张船票,过期了就没法再用了。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决定今后的人生,再也不能干身在福中不知福这样的傻事,哪怕幸福只露出一个小尾巴,也要竭尽全力牢牢将其抓住。并且,不愉快的事情就让它随风飘散,从今以后我要重新做人。
从那时起,我开始试着忘记,忘记高三和它的暑假。
但主动遗忘的难度系数太大,必须得找个帮手,于是我加入了学校的心理协会,以便于每个星期都能免费接受一次心理辅导老师的心理辅导。而在他孜孜不倦的辅导之下,这段记忆简直茁壮成长,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使我的心灵长期笼罩在严冬之中,急需一碗鸡汤来温柔呵护。可就连科学也不能成为我的心灵鸡汤,这简直令人绝望。
后来,我读鲁迅的杂文,重温《为了忘却的记念》,第一段话是这么写的:“我早已想写一点文字,来记念几个青年的作家。这并非为了别的,只因为两年以来,悲愤总时时来袭击我的心,至今没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一摇,将悲哀摆脱,给自己轻松一下,照直说,就是我倒要将他们忘却了。”这话深深震撼了我,让我刹那间得到灵感,也准备写一本书,竦身一摇,以此忘却过去,继往开来。
十六岁到十八岁,我做的错事太多,不忘记就没有勇气好好生活。
《忏悔录》写了两年,被我的导师相中,润色之后用了个挺伤感的笔名出版了。
那时候正流行青春伤痕文学,这些文学有的关于欺骗、有的关于倾轧、有的关于愚弄、有的关于背叛,和《知音》有得一拼,从而广受读者青睐。而《忏悔录》里既有欺骗倾轧又有愚弄背叛,简直是集大成者,况且导师还帮我修改了结局,使它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全方位立体化展现出一个悲惨少女既疼痛又疼痛的青春伤感往事,于是更受读者青睐。
导师帮我改的结局是,女主人公宋小米抱着外婆儿子一把火点了祖屋自焚,并马到成功。宋小米的妈妈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自杀。多年后,平安镇上前镇长的老房子徒留下一片废墟。男主人公带着妻子女儿来镇上接任镇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整顿街区。宋小米当年自杀的祖屋一举被推土机推成坦途,上面修了商品房,男主人公为了发动大家都来买这个商品房,自己先认购了一套,从此以后和妻子儿女在新家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我想,这样的结局,它怎能不大卖。
而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结局时,却觉得,如果当年我一念之差自杀遂了,搞不好事情就真的会发展成这样。
林乔带着苏祈和他们的女儿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多年后,他们都忘了在混乱的青春期曾遇到过一个叫颜宋的姑娘,那姑娘被他们害得家破人亡,日子过不下去,只好带着家人一起自杀了。
我越想越入戏,越入戏就越庆幸自己还活着。
后来我本科毕业,就业形势严峻,被迫考研,成功进入T大中文系读公费研究生。外婆的身体好起来,并且在《忏悔录》稿酬的帮助下,她得以住进镇上的养老院,过稍微好点的生活,而颜朗也转学到C市来跟着我。在幸福的时候就要懂得惜福。我觉得现在过得就挺幸福。
更深露重,寒气逼人,一个穿得跟皮球有得拼的姑娘从我们身边走过,机警地瞟了我们一眼,突然撒脚丫子飞奔起来。我想,这现场确实挺像持刀抢劫的,而那姑娘穿得如此厚重竟然还能健步如飞,人类的潜力真是不可捉摸。
林乔那一双漂亮的黑眼睛隐在金丝眼镜背后,又深沉又沉默。
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我哆嗦了一下说:“嗯,我过得挺好的,这些年。”
他没说话,半晌,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你哭了?”
我愣了一下,一甩头:“妈的,眼睛进沙子分泌点□冲一下不行啊。非要我说这些年过得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你才高兴?你他妈变态啊你。”
他僵了一下。我趁着他那一僵赶紧挣扎出来。一溜烟跑了。
跑到一半回头一望,他还在路灯下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