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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清源

那时候,清源16岁,读初三。清源的班主任不喜欢清源,清源说:“柿饼总是要找我的岔子。”柿饼就是清源的班主任。至于“柿饼”为什么总要清源的的岔子,清源说,可能“柿饼”自己也找不出其中的原因来。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人往往就是这样,当他对另一个人不快活的时候,一切都不快活。

于是,有那么一天,清源终于朝“柿饼”的脸猛砸了一拳头,砸过之后,头脑里猛地窜出个念头来:“出家去!”

他说他当时暴出这个念头来时他十分惊讶,应该说他从来就没有看过一个和尚和一座庙宇,如果说他看过的话,那很可能是在电影或电视里面。

清源来到一座大山的脚下,据说那山上有很多的庙宇很多的和尚。当清源好不容易走到这座大山脚下的时候,他是很激动的,在这一刹那间,很多英雄好汉的形象一下子都出现在清源的面前。

他翻过一座山梁,果然,他看到婉蜒的山路上有一座挨一座的白房子,那是庙宇无疑了。他又往梁上爬了一截,他想,我倒是要看看哪座庙最大,那最大的庙宇就是我这条好汉的落脚之处。

“这是缘份,”事后他的师父这样说。他想“缘份”是有道理的,要不,当时他怎么就错把这样一座又小又破的庵堂看作这座山上最大的寺庙了呢?

老爷爷样的师父坐在禅凳上打瞌睡,他走上前倒地便拜,说要出家当和尚。师父问他娃娃,小小年纪怎么好好要出家?他说:“我看破红尘。”老爷爷笑起来,笑得鼻涕泪水一把流。老爷爷说:“你站好,让我好好看看你。”于是他笔挺地站在老爷爷面前,努力将身体踮高。

“你只有仨月的缘份,”老爷爷说,“仨月熬过去,能有三年的缘份。好,我收下你吧。”

就这样,清源在菩提阁当上了小沙弥,三年后,他19岁,那时候,他就可以去求三坛大戒,当一个真正的小和尚了。

这个庙里所有的英雄好汉就只有这个八十一岁的老和尚一人,如果还有的话,那就是清源了。

老和尚每天事事不问,所有的英雄行为就只是坐在禅凳上打嗑睡。老和尚打瞌睡可不是一顿饭两顿饭的时间,老和尚一打嗑睡就是三天五天不动身。有一次,清源以为老和尚已经死了,当他胆战心惊地用手去试老和尚鼻孔的时候,却听到老和尚说:“去、去!”那时候,老和尚的瞌睡已经打到第七天头上了。

倒也没人管着清源,但清源不能走开,他得守着那尊菩萨,守着那只“进香大吉”的功德箱,碰到有人朝菩萨叩头,往功德箱里扔钞票的时候,他得用棒子在大磬上敲那么一下,然合双手合十,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人家就说,这小师父好规矩,这小师父将来准是大和尚。

这工作开始他还觉得新鲜,但做久了,难免厌倦,他就想,什么时候,我清源才能成就个英雄好汉呢?于是他缠着老和尚,让老和尚教他功夫,于是老和尚让他双腿盘起坐好,老和尚说:“什么时候坐到8个小时不想挪动,什么时候再来找我。”8小时,8分钟他也坐不了。况且真正的英雄好汉决不会呆子似的一坐就是一整天;况且他每天要吃没油的菜粥;况且他每天要给老和尚倒尿壶。清源后悔了,后悔那个“缘份”。

也就在这个时候,清源看到了山下佛学院招生的消息,他就去报名了。他递上证明,证明是他自己在一张纸上写的;证明后面是他师父的大印,大印是他用肥皂细心地刻出来的。报完名他就去扫地,扫完大殿扫斋堂,扫完斋堂扫教室,扫完教室再扫大殿。考试结果出来了,他总分58分。法师说,送你两分吧,就冲你那股勤快劲。但是,你是旁听生。

这里再不象菩提阁,这里全都是年轻人,南腔北调,打打闹闹,虽然一色的僧装,但并不比他原来的学校冷清多少,法师也不骂人,也不找岔子,因此清源很快活,只是上殿,过堂不习惯,尤其是过堂,不就是吃一餐饭吗,何必全身披挂,先在大殿里唱“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然后依次进入斋堂,又是念佛,直念罢西方诸佛诸菩萨,这才坐下来吃饭,吃的时候,不准发出一点声音,不准掉下一粒饭粒,否则,凶神恶煞的僧值师轻则会狠瞪你一眼,重则朝你腿上就是一脚,仍是不准发出一点声音。不习惯是不习惯,但清源想,人家能过,我也能过。

自然是要上佛学课的,但仍要上语文、政治、甚至唯物辩证法,讲到批唯心主义一节时,教师就轻轻一跳而过。清源觉得这样很好,也很快活。在所有的快活中,清源度过了半个月的学僧生活。半个月后,他师父突然拄根大铁杖跑到他的教室门口。因此同学们对清源都刮目相看,都说清源有个了不起的师父,清源也很快活,因为就那根铁杖,至少八十来斤,老和尚担在手里不当回事。清源想:我怎么从没看过这根大铁杖呢?

看来他还是不懂他的师父。

老和尚说:“你来上学,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你哪有钱用?星期天上山来,听到了吧?”老和尚说这话时和颜悦色,决没有平时那股迷糊劲。于是清源很后悔,后悔来上学怎么也不告诉师父一声。

星期天,清源一口气爬上十八盘山路,一头扑进了菩提阁里。

老和尚又在那禅凳上打瞌睡,老和尚说:“你来了?”“我来了,师父,”他说。他说着,就去给老和尚倒尿壶,倒过尿壶就去灶房烧稀饭。

老和尚说:“你歇着,我有话跟你说。”

老和尚说:“你师父没上过什么佛学院,你师父的师父没上过什么佛学院,可到了你头上,居然要去上什么佛学院。”清源想,这是什么话啊?老和尚原来还是要我给他倒尿壶。

他说:“上佛学院有什么不好?”

老和尚说:“有什么好?”

他想,有什么好呢?他说不出,他只是觉得在佛学院快活,在菩提阁不快活。

他说:“我要上。”

师父说:“你要还是我菩提阁的子孙,你今天就别再去了;你要还是去,你就不是我菩提阁子孙。”

他想,做菩提阁子孙有什么好?于是说:“不是就不是,学坚决上!”

“大褂脱下来,中褂脱下来,小褂也脱下来!”

于是他动手脱大褂,脱罢大褂脱中褂,脱罢中褂脱小褂。

凛冽的寒风一针一针地刺在他清瘦的两胁上,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袜子脱下来,鞋子脱下来!”

于是他动手脱鞋子,脱罢鞋子脱袜子。他的赤脚踩在青砖地上,一股寒气从脚心直往心窝窝钻。他忽然将脱下的鞋又穿上,说:“我帮你倒了两个月尿壶,一双鞋不值?”他说完这句,眼泪就刷地下来了,他赶紧往外走,免得当着老和尚的面哭出声来。

雨下下来了,一瓢一瓢的雨浇在他的头上脸上,胸上肋上,他用手抹着脸上的水,他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忽然站住了,并且屏息细听,他分明听到他妈妈在唤他:“孬子,家来!孬子,还不快快死家来!”他算算他出家的日子,刚刚才两月二十八天。

他又往前跑,他忽然又站住了,他的面前站着老和尚,老和尚手里执着八十斤重的大铁杖,笑呵呵地看着他,说:“娃娃,红尘看破了没有?看破了再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