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如明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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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肉身

头天夜里还是满天星斗,第二天早上却丝丝绵绵地下起雨来。这无形中给大兴和尚肉身就位的庆典涂抹上几分阴阴戚戚的神秘气氛。等到车队出发的时候,已变成瓢泼大雨了。

一行十多辆车上,坐着各色人等。前头由警车开道,后面有摩托押阵,使沿途的农民都惊奇地挤在路边翘首观望。他们不会知道,这浩浩荡荡的车队竟是为了一个生前默默无闻于乡间草庵的僧人而组成。仅仅由于他的非同寻常的肉体,使他在一夜间成为海内外知名度极高的圣人。

关于肉身和尚,据说在国内有一百多具。仅广东的南华寺即有禅宗六祖慧能大师及明代憨山大师、丹田和尚肉身三具,前者距今约有一千三百余年。在佛教圣地九华山,也即佛教中地藏菩萨的道场,据说原先有肉身和尚六具,后来由于战乱,又由于“文革”,现仅存于“百岁宫”的无瑕真身是目前人们所知道的唯一的一具。无瑕是明代人,当时崇祯皇帝曾封他为“应身菩萨”,意即地藏化身。历代官家都曾专款专拨,终在山上修成一座崖上奇寺——百岁宫。多少年来,无数的善信男女为一睹无瑕真身,不远千里、万里地前来朝山。不惜私囊,一掷千金者比比皆是,以成就佛教中所谓“布施”的功德。

一个无瑕真身已够使善信们倾倒的了,现在又来了个“大兴真身”。今天这热烈场面,也许仅仅才是个开始吧。

历史上慧能也好,憨山也好,乃至九华的无瑕,这些人早在生前即是著名高僧。像慧能大师,且不说他的一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偈子一下子震响了当时的佛学界和思想界,使他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砍柴农人一跃而为六祖大师。他的“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顿悟法门使自达摩祖师开创的“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的禅宗法门发生了一次最根本性的革命。而这位大兴和尚却是一位在乡间草庵里做了一辈子粗活,十里之外不闻其名的苦行僧人。据介绍他在旧军队当过兵,在寺庙里当过火头僧,挑水、砍柴样样能来,1958年后一直在九华山后山双溪村为生产队放牛。按照佛教成就功德的因缘来说,他似乎远不够成佛成菩萨的条件。然而4年前,即1985年农历2月27日清晨,他口念“空、空、空”突然坐化而去。按照佛教的仪规,他的同参们将他的肉体趺坐于莲花缸内,原打算满7日即举火焚化的,后由于种种原因搁置至今。1989年冬月,当人们为将他移位而拆开缸时,奇迹发生了,这位死去4年多的老人竟颜面如生,肉体丝毫不见坏损。于是,当地僧众将其肉身涂上金铂,尊他为“大兴菩萨”,一位圣人就这样诞生了。

车到双溪时,大雨突然停了,但见嵯峨的九华诸峰在缥缈无定的云雾中时隐时现。黑褐色的山脊上可见点点白屋,那是散落在山野的民居和寺庙群。

泥泞的山道上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群。我的前后不时有附近或不远处的农民在热烈地谈论着这位超凡入圣的僧人,有恭敬虔诚,有鄙薄嘲弄。从这些不经意听到的议论中,我似乎认识到一位活灵活现的僧人。他饮食无拘,不重戒行;他乐观自在,言语无定;他喜欢孩子,而且能以一种奇特的医技为孩子治些小灾小病;他大字不识,却说出了一句可奉为真理的名言: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身……

他也许是一位十分有人情味的老人,并且不乏有风趣洒脱,他没有太多的约束也没有太多的痛苦。释迦牟尼认为真正的大道应是“心不系道,也不结业,无念无作,非修非证”,而人的痛苦正来源于执着于我,执着于人,执着于人与我的关系,执着于种种的“道”以及由此“道”而生发的种种的戒律,种种的约束,种种的矫饰,种种的伪善,种种的自我克制……一个自然的生命终于迈向自在的生命,那是一种生命意识的自觉回归,是一种精神层次的大飞跃。

双溪寺前人山人海,人们拥挤在那间小小的草庵前,争睹大兴和尚的那具肉身。而那个老人正赤身裸体,全身涂金,跏趺坐在人们新近为他赶制的玲珑如意塔内。他微笑着,正视着这些为着他而狂乱拥挤的人群。

我发觉这玲珑如意塔与这草庵的格调是那样迥然不同,由此可见他死后所享有的殊荣同他生前的生活有着怎样巨大的反差。

多少年前,当他赤足走在这门前的山道上时,当他坐在牛背上同孩子们调笑或者唱着这江南别具风味的放牛歌时,他是否会想到他将会坐在这如意塔内受人等如此隆盛的膜拜?当他的草庵经不住这江南的绵绵细雨,他瑟缩在被雨水淋湿的被窝里啃一颗冷山芋时,他有否想过人们将会把南北风味的糕点瓜果供奉在他的祭桌上面?

在警察的护卫下,十多位海外侨胞终于大汗淋漓地挤进草庵内。比起国内那些一边叩头却仍一边嘻嘻哈哈的朝圣者来,这些海外炎黄子孙显得虔诚得多,神圣得多。他们带着一份对故土的热恋,对祖宗文化的膜拜赶到这里,他们所为之虔诚,为之神圣的当然就不仅仅是一个大兴和尚了。

一些干部模样的人争着在那位老人座前拍照留念。他们是把他当作一种古迹来加之欣赏,抑或就是为了沾一份灵气。我想他们倒不如像那几个农民倒地叩头祈求保佑来得实在。人难得真诚,哪怕是一瞬间的真诚,因为真诚可以使人得到宁静,哪怕是一瞬间的宁静,而做作和矫饰,那是使人获得痛苦的渊薮。所以我是既不叩头也不肯摄影留念,我没有那些侨胞的虔诚也决没有那么多的做作和矫饰,我只是以一种冷静的旁观者的姿态目睹如是场面。

摄像机呼啦一下子转向另一个角落,原来那些侨胞正在大把地捐赠功德款,有美元,有意大利元,有人民币,还有我根本没见过的票面花俏的什么币。更多的人则是以一种看不出内容的目光注视着这一动人场面。

一个老华侨用颤抖的手在功德薄上用中文签上他和他太太的名字。我注意到他的名字叫张德仁,他太太的名字叫张崔氏,两个道道地地的中国人的名字。于是我们开始对他进行电视采访。

我:如果我没有看错,老先生您是来之台湾对吧?请问您今天参加大兴和尚肉身就位庆典有什么感受?

他:我非常激动(太太插话:对,非常激动),因为我几十年来一直生活在美国,去年刚回到台湾,我非常向往真正的中国味道,今天我终于领略到了一种真正的中国味道。

我不知道张德仁老先生的“中国味道”是什么含义,但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满足,象一个登上月球的人终于又踏上大地时的那种满足。

一个小姑娘正向游人兜售大兴和尚生前的一张摄影技术不怎么在行的黑白照片。一个小伙子拿着同样的照片向我走来。这张被人翻拍了无数次的照片每张竟卖到8元。小伙说他是“薄利多销”。

我忽然听到那老人于如意塔内发出“卟哧”一声笑声。我抬头看去,发现那位菩萨的笑容竟那么酷似他生前的照片。

我开始注意他的笑来。他笑得相当动人,也十分稚拙,恰如一个浑沌初开时才见世界的幼童,又恰似一个历经历史的沧桑,返观了人生的种种苦难,最终又归于童贞的老人。他已经完全禅定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漠然于人们的膜拜,无视于人们将他赤身裸体也好,浑身涂金也好,那不是他的事。他的世界里充满了欢乐,充满了苦难,充满了人与人的相互仇视相互猜忌相互诋毁。他终于看到,那一切是那么可笑,又那么可恋,倘若他再生还一次,他也许仍会一切从头开始,因缘果报,生生相续,生活的规律原本如此,世界的本相原本如此。

这时候就位仪式开始了,幽幽扬扬的音乐在嘈杂的音浪中慢慢升起,人们在这种超凡入圣的音乐声中宁静了下来。一位胖大和尚身披大红金绒袈裟手持锡杖震地三匝,示意大兴菩萨业已就位。接着,几十名僧人在胖大和尚的带领下齐诵《心经》。连门外密密麻麻的人群也停止了吵嚷和拥挤。一些懂行的善信居士也恭敬肃立,双手合十地随念着诵词,没有一个人的脸上不呈现出一种庄严肃穆的表情,仿佛这吵吵嚷嚷的世界在刹那间停止了转动,一切都归于沉寂,一切都归于宁静。

我于偶然间又抬起头朝那位老人看了一眼,唯有他于如意塔内无所顾忌地笑着。在一片沉寂与宁静的气氛里,我仿佛真正认识到这位被人当作圣人的老人那再普通不过的灵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