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应保持心灵上,而不是物质上。
心传比物传更牢靠,更长久,
我们心传的历史多么悠久漫长啊,
而超速的物传已使生活失重,
使赝品、碎片、似是而非包围了我们。
你能想象密宗的灌顶仪轨会成为
一个收费旅游项目吗?正如在某个民俗村
花一百元即可当一回“新郎”?
王摩诘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维格走了,已不在房间。王摩诘看着房门的锁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悔没对于右燕当机立断。
他一直犹豫什么呢?他还有什么可想入非非的呢?是的,从这点也可看出人从来是各种欲望综合的产物,而生活则如白驹过隙,时不我待。
不过应该还好,维格应该不会走出太远,他一直在看表,一直在控制着时间。王摩诘猜对了,事情仍在他的控制之内——当他穿过形同虚设的学校后墙,刚一进入村子,就远远看到了弯弯小径上维格异常清晰的身影。尽管是背影,尽管是不常见的藏式长裙——黑氆氇,王摩诘还是一眼断定那不是村中的姑娘,就是维格。那时阳光不动,村子如画,阴影尚未拉长,那时在白墙和黑窗框构成的乡村小径中,德拉的黑氆氇像特殊的阴影,沉默而朴素。除了一头长发梳成了马尾状,她完全是个藏族姑娘。维格平时要是这样子多好,多可爱,王摩诘举起照相机拍了一张维格转过墙角的侧影,取景框像油画。
王摩诘追上了维格。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走了?
——你把人家丢下了?
——我们说好去见马丁格。
——我们什么时候见马丁格都行,你回去吧。
——她已经走了。
——你待人家好点,维格低声说。
如果不是一身厚重的藏装,王摩诘会觉得维格可笑。她的话同她的衣服是相称的,她好像完全是另一个人,根本不像维格。一般说来不同服装是不同内心镜像的延伸,人有时的确会被服装规定。过去维格在学校也穿过藏装,那通常是在节假日,是被要求的,具有某种公共性,感觉像在舞台上,像穿着戏装。但今天,这个午后,明显不同,维格好像被村子决定着,被白墙、黑窗、小径、牛粪墙与屋宇上飘动的经幡决定着,被背景上的寺院决定着,被自身的氆氇决定着。今天,维格一点儿不分裂,另一半的血液好像特别的纯粹,好像她刚才的话不是从她嘴里说出的,而是由整个身体说出的。
此外正好是秋天,一切都如此分明。
他们进入了树林。地上落叶还不多,金黄的秋叶大都还在树上,看上去既强烈又透明。西藏秋天的色彩比任何一个地方都强烈、纯粹,因为温差的关系,因为离太阳太近的关系,因为气流、雪峰、水、太阳风,西藏秋天的树林像梦幻的火焰一样透明。如果天上哪个行星上还有秋天的树林的话,也不过就是西藏所能展示的了。不过王摩诘和维格并没太注意周围的色彩,他们对景色习以为常。他们在谈于右燕,谈于右燕同男人的交往,谈她的情感追逐。像王摩诘预料的一样,于右燕的一切行为都没什么新鲜的。
——她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她不能再被伤害了,维格说。
维格得出了结论。维格的结论让王摩诘惊讶。她不能再被伤害了?这话什么意思?维格的话显然已超出了周围的乡村环境,甚至超出了她的藏袍装束。
王摩诘认真想了一下,对维格说:
——你的意思,我好像明白,她总是处于被“玩弄”的地位,是吗?我的理解是这样,虽然你没这样说。我看情况大约就是这样,你不说我也看出来了。不过要真说到玩弄,你不认为她也未尝不是在玩弄别人?如果要谈玩弄的话。
——你不了解她,维格竟然不生气,依然低低地说,她什么都跟我说,她总是喜欢追和我有些关系的人。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我又帮不了她。我觉得男人中你可能是最不会伤害她的人,所以才跟你说这些。
——问题是,你是谁?不同于她?王摩诘非常尖锐。
——我也同情我自己,维格低声说,竟然承认王摩诘话里隐含之意。
——她和你的数学诗人或其他什么人有些关系?
——是,是的……
维格严厉地看着王摩诘,非常直接,目光已完全和她的藏装无关。
王摩诘不由得止住话题。
或许他们应该掉头返回,而不是在通往寺院的神圣道路上谈论关于爱、玩弄或被玩弄的话题。然而尽管中止了谈论,但王摩诘心里并没中止,很显然维格也没有。王摩诘觉得维格的逻辑有些可笑——不,不是有些,是太可笑了。维格认为于右燕在两性关系上总是处于被玩弄的地位是因为没人跟她认真,因为她总是处于被动,那么维格的两性关系正好倒过来了?这在本质上有什么不同?玩弄和被玩弄都同是玩弄,假如非要用玩弄的观点看待两性关系的话。那么,王摩诘想,在这个意义上她又凭什么同情于右燕?她比于右燕强?因为她被众多人追求?
维格同情于右燕是毫无疑问的,但似乎并不完全。人之不可解,很多时候不是和复杂有关,而是和混乱有关。特别是女人们,常常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表达什么,往往在表达一个意思的时候会被另一个意思(比如悲悯或其他)绊住,进而被这个意思弄得真挚有加,大动感情,完全忘记自己最初究竟要说什么。在王摩诘看来也许维格要表达的是他(一个与马丁格类似的人)不该与于右燕这样人所共知的人有什么纠缠,这样对两者都不好,特别是对他王摩诘不好。如果真的如此,即便维格说得对,事实上这也是一种不平等的表达:这样一来她既潜在地教育了他,又潜在地把于右燕置于轻蔑之地。这种潜在的东西实际起着决定作用。那么她是谁呢?她有什么权利这样“潜在”?这样高人一等?这些都值得分析和讨论。
他们走出树林,伟岸的白哲寺赫然展现。
白哲寺总是在第一时间把人击中,让人忘我,让人成为它的一部分。所有的宗教建筑都有类似的功能,白哲寺尤甚。白哲寺远看是个严密的巨大的整体,可置身其中却又是无数的迷宫一样的局部,正像某种分散的心灵。没有对称、布局、透视,完全是堆叠,僧舍、经堂、佛殿、金顶、法轮、宝幢随意铺陈,又处处联通。无数的小巷,像网一样,任何一条你多次走过的小巷或一线天的石阶你永远都不会熟悉,永远都是陌生的,没有出口,又到处是出口,每个出口又是实际上的入口。阳光打开或关闭之际,高墙深巷中随时就可能出现一个隐秘的院落、一个重檐或回廊之下的幽深的天井,一束或几束阳光同时打在天井的廊檐上,便有水从岩石上叮咚渗出,就像王摩诘曾经路过的一样……走进天井小院是一条路,出来时可能就是另一条街,另一条巷,甚至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正确的路,也没有错误的路,对圣地而言没有具体的对错。
维格每星期都要来这里一次,当然熟悉这里,但维格也不能保证每次走的都是同一条路。维格说不必走熟悉的路,每条路都会到达你要到的地方。王摩诘跟着维格上升,回转,向左,向右,向下,向上,试图记住这条拜访马丁格的路线,但当王摩诘问维格这里是否到了寺院西部,维格回答正好相反是东部时,王摩诘完全被搞糊涂了。另外,这里不见溪水,却总是听见溪水叮咚;这里阳光明亮,但阴影也同样纷乱,阳光与阴影被折叠得忽明忽暗,阴阳难分。在通过一线天的石阶上他们迎面遇到了一队红衣喇嘛,红衣喇嘛像红云一样,好像从天上流淌下来,流进了狭窄的小巷。维格恭敬地侧身让路,行注目礼,王摩诘没这个习惯,维格拉了王摩诘一把,让王摩诘往边上站。这是一个真实而自然的动作,从这一细小的动作王摩诘感到维格二分之一藏族人的血液。维格恭敬如同黑衣修女,某个瞬间王摩诘甚至想到维格削发为尼的可能的情景,王摩诘想,如果维格出家,披上红氆氇,一定会倾倒一方信众。也许这对她真的不失为一种选择。
他们在一扇阴影中的柴门前停下。柴门虽关得很紧,但轻轻一推就开了。推开即是阳光,即是明亮,即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很小的院子。也就是三十平方米的样子。院中长着两棵小树,两树间有个石桌,几个石凳,一方草坪。一间石头小屋在院子一侧的阳光中,门、帘、窗,自在又自然。作为寺院最小的单元,这里井然有致,十分简单,简直像画片一样简单。马丁格从小屋里出来,因为石头房门矮小,他高大的身体看上去十分谦逊,甚至有些弯曲。此外马丁格的脸庞如此之瘦、白,好像闭关了许多年。马丁格不像外国人,一点也不像,那种裹在绛红色袍子里的宁静已不分东方西方。他已是这座古老寺院的一部分,他的内心即是他的外表,外表也是他的内心,它们已难以区分。他与经册,与长明灯,与岩石墙是同一的,甚至他本身就是庙堂[21]
马丁格的房间很简单,只有书,成排的经册,唐卡,上师的相片。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长明灯、净水和必不可少的卡垫。卡垫可以坐在上面,也可当睡觉的床,可以看见另一端的被褥。不过真要论简单,王摩诘倒觉得马丁格的房间比起自己在学校的石头房子还要稍稍复杂一些,他没有供奉,没有佛龛,没有偶像,因此也没有长明灯,没有净水,没有唐卡,没有铃、杵、羽毛一类的法器。那么支撑他的是什么呢?知识构成理性能否同时也构成信仰?他需要信仰吗?他一直认为自己需要真理就可以了,但真理有时是多么孤单啊,而且真理常常是可怕的。马丁格的简单生活与宗教有关,王摩诘想:自己的简单生活和什么有关?和一种认识有关?譬如与极简主义有关?极简主义认为世界不应是无限增加的,而应是减少的,增加只会走向反面,这方面他与马丁格有相似之处。
马丁格用藏语感谢王摩诘带来的新鲜蔬菜,赞扬王摩诘的志愿者行为,对王摩诘种菜表示钦慕。很显然马丁格很了解王摩诘的情况,不用说维格向马丁格不止一次讲到了他。
王摩诘的藏语比较初级,只能听个大概,说就更困难。王摩诘原以为马丁格与维格会讲法语,而王摩诘将使用英语或简单的法语交流,完全没想到他们会使用藏语,现在藏语布满了三个人的空间。王摩诘过去还认为维格常来这儿有法语的因素,现在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这里非常纯粹,在王摩诘听来藏语几乎就是宗教用语。不过听得出维格的藏语远不如马丁格,因此她有时还要转而用法语请教马丁格。
维格告诉王摩诘,今天是她学法的日子,让王摩诘听着就是了,不要多言。王摩诘让维格不用管他,他做个第三者也很有趣。在绛红色藏桌前,在长明灯下,一身绛红色氆氇的马丁格捧着经卷朗读、讲解,不似教授,胜似教授,不似博导,胜似博导。马丁格的藏语言非常地道,没任何法国味,没有任何舌头不直的问题,当然了,也许王摩诘的藏语水平不高听不出来问题,或者,要么马丁格讲汉语王摩诘才能听出法国味?王摩诘不知道。不过有一点,马丁格娴熟的声如钟磬般的藏语让王摩诘惭愧,这点应该让时而还要用法语请教的维格更加惭愧。不过维格这会儿除了偶尔说法语,她的一切都让人感到陌生:她的黑袍子,白袖子,马尾状的头发,她的神情,都不是王摩诘所认识的通常的维格。女人的确应该信仰宗教,女人有信仰是多么的美,以至后者让王摩诘多少有些恍惚,不由得想到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想到画面上温暖向上的烛光、柔美仰望的神情,想到拉斐尔,波提切利,提香,这种想象就好像时光迅速倒流,好像不是二十世纪末,而是中世纪或但丁时代,那时人已觉醒,但信仰的光辉依然烛照……
王摩诘举起照相机,拍了一张维格虔诚仰视马丁格讲经说法的照片,闪光灯骤然的“邪恶之光”打断了时间深处的马丁格和维格,他们的神色都中断了一下,好像一下子回到二十世纪。现代科技太强大了,简直没有什么不被它摧毁。王摩诘赶快收起照相机,没有再拍。王摩诘很想多拍几张,可觉得自己就如同闯入时间隧道的现代魔鬼。王摩诘决定认真倾听,认真感知这难得的时间画面。维格这会儿似乎向马丁格谈到一些困惑,她总是缺乏坚持的毅力,她对每一项“加行”都要完成三十万遍的定额感到力不从心,她总是半途而废。像“大礼拜”,她说,她最多持诵了不过三万遍,就是她最敬仰的“文殊咒”到现在也只持诵了不到五万遍。另外她持诵的“莲师心咒”虽然达到了十万遍,可内心是怀着功利的,而且总是一出门或遇危险才会想起莲花生大师……
十万遍,五万遍,三十万遍——王摩诘听着这些数字感到吃惊,觉得不可思议,他想,这简直像机械运动、钟表运动,人怎么可能像钟表那样没有尽头地计数呢?王摩诘听维格说过她腕上的那串佛珠是马丁格曾持诵过数百万次“文殊咒”佛珠,马丁格把它送给了她,当时王摩诘听了没觉得什么,现在却觉得难以想象。王摩诘想,自己就算数数也不可能数到万,更何况一边持诵一边记数?王摩诘认为这不是他能理解的宗教,难道说佛教就是一组没有边界的天文数字?甚至一种数字的强迫症?不过在强迫的意义上王摩诘倒是觉得维格需要天文数字,因为在天文数字中维格是这样素净、美丽、古典,这样物我两忘。宗教的力量有时就在于重复,千万次的重复会使人变得不同,变得与重复的事物融为一体,变得与万物凝结在了一起。
直到维格的功课结束(可算完了,谢天谢地),王摩诘才试着用英语对马丁格说如果允许的话他希望经常能拜访大师,他对宗教感兴趣同时也有相当多的困惑,他希望常能聆听大师的法音。果然,马丁格的英语一样棒,仅就掌握了多种语言而言,马丁格就堪称大师。马丁格用英语告诉王摩诘:困惑是求识、求法的开始,佛陀二十九岁才开始觉悟,之前佛陀也是困惑之人,佛陀就是为困惑存在的。王摩诘问马丁格是否也还有困惑,问完立刻有点后悔,因为这是一个既不礼貌又低级的问题。不过在这样的大师面前王摩诘不必担心什么,马丁格始终是那么从容,告诉王摩诘,人都有困惑,没有没困惑的人,包括在寺院修行许多年的人,所以要寻求解脱之道,佛法就是解脱之道。马丁格诚恳地认为王摩诘这么年轻,已经对佛法心生解念,是难得的开始。马丁格如此平易,以至王摩诘忘记他们是在用英语交谈。马丁格是个谜,马丁格的修养、学识、佛法,包括仍能感到的逻辑清晰的科学素质都让王摩诘觉得不可思议,并深深佩服。当然,王摩诘同时并没忘记对五万遍、十万遍机械持诵经咒的不信任,甚至轻轻地哂笑。不过,王摩诘对维格一点也没流露出此意。王摩诘认为,对马丁格可以置疑,但对维格不能,这就像可以对上帝置疑但不能置疑他的信徒。王摩诘知道某些个信徒出于种种原因把自己交给上帝或佛陀很多时候是有益的,比如维格。
离开马丁格的小院,阳光依然明亮,甚至更加明媚。他们站在寺院一线天石阶上,可以一览山下的坛城、田野、鹤或鹳翻飞的阿莫湿地,可以看到布满倾斜光线的蓝色的拉萨河,河对岸矮矮的秋天的树丛,山上不多的雪,以及雪线勾勒出的山峰。这是寺院每天面对的,如同一个人每天面对的。
——很难想象你一直在念经,可竟然这是真的,路上王摩诘夸奖维格。
——我念得不好,很困难,维格低声说。
——也许出家就不困难了,比如到这里。王摩诘不想嘲笑维格,但还是忍不住嘲笑了一下。
——我出不了家,维格叹息,少有的真诚。
——不过你刚才的样子很美,可能是你最美的时候,我给你拍了一张照片,应该像中世纪的油画儿。很遗憾,我没多拍几张。
——你还没见过我灌顶时拍的照片呢,那才是真正的美。
——灌顶,不就是沐浴吗?我在沐浴节上见过你给自己灌顶……
——你真是白痴!(又听到维格平时的声音)哪有自己给自己灌顶的?!
——我就经常给自己灌,我还打肥皂呢。
——我说你是什么星座的?巨亵(蟹)座的吧?
——不,双鱼座,王摩诘认真地说。
停了一下,王摩诘接着感叹地说:
——少拍或不拍照也是对的,这个世界已经传播得太厉害,有时我常想为什么不让西藏保有一份独特隐秘不为人知的价值呢?一种传播很多时候就是一种灾难,现在这个世界上有独特价值的东西还有多少?多样化文化消失的速度像物种消失的速度一样快,甚至更快。我们的主体性已大大超过了赖以生存的客体性,客体不再制约主体,这是很危险的,技术过度发展是一条不归路。
——那你不还是给我拍了照片吗?维格反驳说。
——我当时就有点后悔,就感到是一种破坏。其实一切应保持在心灵上,而不是物质上,心传比物传更牢靠,更长久。人类心传的历史有几千年,而物传的结果往往是泛滥,是最终一切都变成一次性的碎片。你能想象密宗的灌顶仪轨成为一个只要交费就可以操练一遍的旅游项目吗?就像在很多民俗村游客可以交一百元钱当一回“新郎”入一次“洞房”的项目?那是一种泛滥,一种文化垃圾,将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垃圾化似乎就是我们的宿命。
——你好像喜欢在宗教之上思考宗教。
——不是我在思考,一些先哲早就思考过,譬如克尔凯郭尔就思考过这些问题。
——原来你也是拾人牙慧,我以为你多伟大。
——牙慧,啊,这并不是个坏词儿。
他们穿过卵石区,没走原路,而是向着阿莫湿地边上的乃穷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