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文艺·口袋文库·小说系列(全1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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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魔术师的女儿

我叫莉莉·葛瑞芬。我父亲是个魔术师。我从两岁半就开始做他的助手了。如果你曾路过某家剧院,瞥到剧院外墙海报上印着穿黑礼服的瘦高男人,背后倚着梳一对辫子、穿粉红纱裙、脸蛋肉乎乎的小女孩,没错,那就是我们——“葛瑞芬父女”。后来虽然我逐渐长大,不再是婴儿肥的样子了,但海报一直没有改动过。

我父亲也许不是几大洲魔术界最杰出的魔术师,但他一定是最英俊的一个。母亲呢?我曾问起母亲的容貌。他说,照照镜子,你就能看到她了。大多数魔术师的妻子都是他们的助手,因为这涉及各人自创的秘密手法。不过母亲只是他一次表演里的临时嘉宾。至于出身,她似乎是个裁缝家的女儿。

我是少年时离家出走的父亲与母亲意外激情、意外怀孕的结果——每个人都是由一堆意外拼装起来的,不是吗?父亲所在的马戏团巡演到母亲住的小城,一切就此开始。

打动我父亲的,也许是她那一头拉斐尔前派油画少女似的、华美繁茂的红铜色长发,也许是她宝石一样的碧绿眼睛。当魔术师问,有没有志愿者?她身边的女伴嬉笑着抓着她的胳膊高高扬起。她猝不及防,他已经微笑向她伸出手来。

她走上舞台,好奇而快活地凝视他,按他的要求在铺着黑天鹅绒幕布的长案子上平躺下来,双手交叉搁在小腹处。他一点点抽掉那块布,案台不见了。她的薄绸子罩袍落下来,悬在空气里。

人们鼓掌。

原先的设计是他把幕布覆盖在她身上,台子再次出现,但这一次,他把自己的手臂伸到她身下的虚空中,轻轻吹一声口哨。重力忽然又回来了,她身子往下一沉,不禁“呀”地娇呼一声,飞快扬起胳膊,搂住他脖颈。人们大笑,继续鼓掌。

无论在多小的马戏团,魔术师都能拥有一处私密空间。因为众所周知,他们和他们的道具都需要保密。夜深了,年轻魔术师专门给红发美人表演的节目才刚开始。他每除掉她一件衣服,往上一抛,那衣服就在空中变成花瓣,纷纷扬扬洒下来。

最后她再次躺倒在方才消失过的长案子上,台上仍垫着黑天鹅绒的幕布,汗湿的红发向多个方向散开,灿灿生光。她就像刚被水手从海中打捞上来的塞壬。最激情的时刻,她一脚蹬翻了鸽子笼,鸽子们扑腾翅膀,鹦鹉嘎嘎叫,灰兔子不安地翕动鼻尖。也许我就成形于那夜——或是之后几十个同样气喘吁吁的夜晚。

她跟着马戏团去了下一个小城,并在那里跟父亲匆匆结婚,那时我已经在她肚子里长到苹果那么大了。观礼者甚众,除了双方父母和留下照应动物的饲养员,所有亲友都来了。一对新人站在圣坛前宣誓后,要戴戒指了,父亲浑身上下搜索,最后在神甫的光头上一摸,把戒指摸了出来。

六个月后,我出生了。当神鞭手佩蒂阿姨等人努力把我拽进这个世界,父亲正在台上从袖口里拽出鹦鹉和水晶球。本来整团已将开拔启程,去下一个城镇,班主特意为了新生儿多待了半个月。

说不准母亲是从何时开始后悔的,是怀孕期间父亲整日躲在他的工作帐篷里研究新魔术,还是频繁的哺乳和不得安宁?睡着婴儿的竹篮子放在他们婚床边,我隔几个小时就睁眼啼哭,表示肚子需要填饱。父亲称要赶制道具,几乎再没回母亲身边睡过。据娜塔莎说,母亲很少笑,永远是睡眠不足的厌倦样子,喂奶时也心不在焉,好像有什么事想不起来,需要苦苦思索。每次她喂饱了我,就拢起衣襟往床上一躺,什么也不管了。要不是团里的女人们轮班来帮忙,我大概早晚会生褥疮。

如今我也长到了她那个年纪,我想,我明白她为何痛苦恓惶——她根本还没做好准备。一切像魔术一样突然冒出来,丈夫,女儿,责任。那一年他们两人都未足二十岁。满心欢喜地走进生活的玫瑰丛,却被意料之外的花刺扎疼了。花丛中还埋着机关,锯齿死死咬住脚踝,她得牺牲一块血肉才能逃脱。

那块血肉就是我。我五个月零十天的时候,她为父亲做助手演出了最后一场。一切并无征兆。她第一套戏服是钉着假珠子的白短裙,第二次出场时换上宝蓝绸缎长裙,头戴插着一根孔雀翎毛的礼帽。扑克牌戏法、镜中穿越、悬空漂浮(那时我父亲的魔术还很平庸,没什么个人创意),然后,他打开一人多高的描金柜子的门,把她关进去。

母亲向观众微笑挥手。又目注父亲,再挥挥手。他后来知道,那是永别的意思。

柜子门无声关上。他从架子上拿起长剑,从上至下一柄一柄刺进去,刺了五把剑。打开柜门。柜子是空的。里边横着五条雪亮剑刃。

然后他模式化地微笑,夸张地扬起手臂,向观众席最后方一指,那里有个早就留出来的空位置。母亲却并没站起身,挥手微笑。在她应该出现的那个座位上,只放着那顶插孔雀翎毛的帽子。

那枚从神甫光头上摸出来的银戒指,被留在我枕头旁边。

她的名字是温蒂,Windy,她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随风而去,离开了这潭误入的泥淖。

在那之后,我成了整个马戏团的婴儿。父亲练习魔术或上场表演的时候,我由人们轮流照顾。奋勇当先的通常是驯虎师娜塔莎阿姨,等她要跟她的大猫们厮混或是上场表演,我就被交到小丑咪咪阿姨手里。咪咪得出场跟小丑丈夫表演高空秋千时,接班的是神鞭手佩蒂阿姨,她可以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继续挥鞭练习,把五米外一座半人高枝状烛台上的蜡烛逐根打灭,或是打落花瓶里玫瑰花的一片花瓣。不过我最喜欢跟马术女郎佐伊在一起,她会抱我上马,控着缰,令牝马“优雅夫人”踏着细碎的步子转圈,一圈又一圈,那有规律的震动,就像一只手摇着摇篮一样。

班主召集人们训话的时候,接管我的是波兰裔胖厨娘。她围裙口袋里常放着一只扁酒壶,供她在削土豆剥卷心菜的间隙咂两口。有时我在婴儿筐里哼唧起来,她就用手指蘸一点酒让我舔舔,于是一大一小两人都醉醺醺、乐陶陶的。

有一桩奇怪的事,她们联合起来不让团里的男人抱我(除了我父亲),“拿开你们的脏手!”她们把一切男人的好奇和触碰归结为不怀好意。

她们决心把我教养成一个“淑女”。好吧,虽然后来我并没长成什么淑女,不过感谢好心的阿姨们,我比大户人家的淑女小姐更健康快活。

由于那场婚姻悲剧,父亲得到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怜悯。人们像照顾病人一样小心翼翼地待他。其实对他来说,她的出走倒纠正了一个错误。可惜这错误还留下一个遗产,是个会哭闹要吃喝的幼崽,无论什么魔术也变不走它了。

那时候,父亲跟他的女儿还不熟悉。

世间母亲与子女的感情,来源于怀胎时的脉搏相通、分娩时的切肤之苦,父亲们对子女的感情没那么自然。父爱大多始于惶惑:眼前是出于逻辑和伦理、不得不耐心应付的一个陌生来客(甚至像是个陌生物种),其贪婪自私、无法交流很容易惹他们厌烦、恼火。得等这团血肉面目清晰起来,有些模样,有些谈吐,他才能找到与之相处的乐趣,一日比一日惊喜地辨认出旧时的自己。这时父爱才算当真成形。

母亲走后,父亲为愧疚所驱,对我的态度稍好了一些,照顾我的时间逐渐增多——他总不能跟一个婴儿比赛任性和孩子气。我也总算对他有另眼相看的时候:当我哭得停不下来,像卡住的唱碟一样持续发出噪音,人们会说,这回得把詹姆斯叫来了。

只有他能止住我的啼哭。他匆匆跑来,有时手上还拎着钉箱子的铁锤。三四只手伸过来,帮忙解开他的衬衣纽扣。他打开衣襟将我连头带脸罩住,哭声就逐渐弱下去了。这一招永远灵验。我至今记得,在一片黑暗里脸蛋贴着他胸口小腹、嗅着温热的体息,那种安全感。虽然两岁之后,我就很少哭了,但钻进他衣襟的习惯却一直保留了很久很久。

两岁多的时候,他已经进步到能跟我长时间相处。在他对镜练习新魔术时,我被允许待在他身边。天幸我是个乖巧孩子,我可以跟一束羽毛一颗绒球一把银币玩大半天,安静地等待他休息时,蹲在我面前,给我变两手简单的戏法。他的魔术渐渐与我发生越来越多的关系。我成了他的道具、他的助手以及新魔术灵感的来源。这才让他实实在在对我感兴趣并重视起来。

我首次登台时两岁半。当父亲收起纸牌、把吹出的肥皂泡变成玻璃珠,侧幕处忽然出现一个红发小女孩,身穿蓝色海鸥图案的睡衣,迈着小短腿蹒跚上场,双颊粉红,睡眼惺忪。

场下所有女士齐齐现出“哦我的天,这难道不是个小天使吗”的表情。她们皱眉扁嘴,双手握住胸口——可爱与美态有时也会给心带来受伤一样愉快的痛感。

父亲弯腰把女孩抱起来,吻一吻她额头说,宝贝,为什么还不睡觉?

我要等妈妈来给我唱歌。

有人把一张带轮子的儿童床推上来,他将女儿放进去,柔声道,妈妈到天上去了,暂时不会回来。睡吧,亲爱的。

但女儿却顽固地说,我要妈妈给我唱歌。

愁苦的父亲现出微笑,柔声回答,妈妈不会回来了,不过,我们请她从天上给你唱首歌,好不好?他摘下帽子,从帽中取出一个一尺来长的布偶,放在小女儿怀里。那布偶有一把红铜色长发和碧绿眼珠,正跟小女孩的头发眼睛一个模样。

就在小女儿用手指梳理布偶头发时,布偶的嘴唇缓缓张合,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来:莉莉,亲爱的莉莉,妈妈在这儿,我在你身边。

小女儿喜悦地叫了一声:妈妈!真的是妈妈。她把娃娃搂到胸口,宽慰地闭上眼睛。

下边有卖弄聪明的男人小声说:腹语术。他立即被眼睛发红的妻子擂了一拳。

父亲的嘴唇悲哀地紧闭。女人的声音说,好孩子,睡吧,我和爸爸唱歌给你听。

父亲又摘下帽子,从帽中取出一把钢制口琴。他吹口琴,布偶轻声唱歌:

月儿亮又亮,玫瑰香又香,

爹爹和妈咪,守着宝贝入梦乡。

星儿闪又闪,黑夜长又长,

我的宝贝闭上眼,甜甜睡到大天光。

场中安静极了,许多观众看得发痴,举起双手,掌心相对,做出要鼓掌的姿势,都不忍心发出噪声。一个丧偶的年轻鳏夫,怎样苦苦把自己拆成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只为让不明真相的女儿安宁睡去。这让魔术蒙上了神圣哀伤的光芒。

小女儿倚靠在父亲怀里,粉白的双臂环抱着布偶,一大一小两个相似的脑袋靠在一起。

口琴声和歌声同时停下来。女孩已经睡着了。

有人登台,把童床推下去。父亲这才面向观众鞠躬,领受掌声。

别当真,那只是表演,母亲从未在睡前唱歌给我。晚上通常是父亲读故事哄我入睡的。

父亲为我设计的魔术还有“浴缸和小宝贝”。表演时,台上搬来一个硕大的陶瓷浴缸,浴缸边沿上立着一个金色兽嘴龙头。魔术师的小女儿就在这时出场,由人抱着,交到父亲手中。他将浴盐倒进浴缸,再扭开兽嘴龙头,水流哗哗地逐渐注满浴缸。小女儿穿着红色连体衣踏入浴缸,嬉笑着撩水玩,一只黄色橡皮鸭摇摇晃晃地浮在水面上。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亮一亮,然后做个手势,银币慢慢脱离他的手指,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浮了起来,越浮越高。女孩好奇地探身,伸出指尖,去碰那枚银币。银币的魔力瞬间消失了,从空中掉下来,噗地坠入水中。小女孩“呀”了一声,也跟着一猛子扎入水里。父亲耐心等着。过了几秒钟,她还没有出来。他弯腰在水中摸索一阵,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浴缸塞子被提起来,水咕噜咕噜地下泄,水位逐渐下降,浴缸排空了。父亲把浴缸推倒,口子朝外,让观众也能看到:缸里空空如也,孩子消失了。

(人们睁圆眼睛。)

父亲再次把浴缸摆正,再次扭开兽嘴龙头,水流再次哗哗地注满了浴缸。他关掉水龙头,叫道,莉莉,快出来,该上床睡觉了。

当他叫到第三声的时候,忽听哗啦啦一声响,小女孩从水中猛地钻出来,咯咯笑着,高举的小手里捏着一枚银币。

(人们报以掌声与喝彩。)

阿姨们很反对这个节目,她们说,淑女怎么能当众洗澡!但我和吉姆都喜欢。浴缸隔一段得换成更大号的,换了三次。最后一次表演“浴缸和小宝贝”的时候,我已经五岁了。

娜塔莎阿姨始终爱慕父亲,而且一点不介意别人知道。她曾悄悄问我,莉莉,我来给你当妈妈,怎么样?

有一次她以为我已经睡熟。父亲进来,到床边端详我的时候,她从后面搂住他脖颈,把嘴唇凑上去。

我在黑影里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等待答案揭晓。

父亲身形僵硬,明显是出于礼貌而忍耐着。半分钟后,他转过身,动作轻柔地把她推开。

他那双褶痕精致的眼睛抱歉地凝视她,一言不发。她就明白了。他仍然是一片劫后余生的废墟,无法建筑新城池。她也一言不发地蹑足走了出去。

从此她再不提“给你当妈妈”这回事。

我六岁时,马戏团出了事故。表演大棚毫无预兆地倒塌,观众们惊慌逃跑,有好几人被踩断了胳膊腿。班主不得不把所有动物卖掉,才勉强够赔偿医药费。

这个团就此解散。不过团员们倒也不愁生计,事故一发生,早有别的马戏团经理人前来挖角。买马的人当然要雇佣马术女郎,买老虎的又怎么能不买下驯虎师呢?

最后一天晚上,娜塔莎阿姨到我们住的客栈房间来敲门,我听见她在门外低声说,詹米……邀我去的那个团,据说还缺一个魔术师……跟我走……照顾你们父女……

父亲却说,对不起,我打算单干。

临别之际,阿姨们逐个向我们告别。曾亲手为我接生的佩蒂阿姨哭得最伤心,她吻着我的头顶(她可是世上第一个见到我头顶的人),在我耳边说,莉莉,记着,一辈子都要小心男人。停一停,她用更低的声音说,还要记着,你父亲也是男人。

自那之后,我与父亲便以“葛瑞芬父女”的名头行走江湖了。

父亲才比我大不到二十岁。我五岁,他二十五岁。我十岁,他还不到三十。人们常误以为我们是兄妹,到我十六岁以后,又开始误会我们是夫妇。总之不像是父女。

失母的孩子大多早熟,而我能令一切早熟孩子都显得幼稚。当我一天当一个月那样飞速成长,父亲却拒绝变化。他的心智永远像个男孩,任性,充满幻想;身材瘦长得总像发育中的少年,栗色头发浓密光亮,蓝眼睛宛如夏日海水,洋溢教人一见难忘的热情;他的脸颊和额头始终光洁,犹如瓷器,时间的刀尖抵上去,总会滑开,留不下印子。

在我五岁之后,我们的关系就变得越来越奇特:我有时会表现得像个小母亲。我们在饭馆吃饭的时候,他常把不喜欢吃的洋葱,花椰菜挑出来,舀到我盘子里。我抗议说,你教育我不能偏食的,偏食会发育不良。

他挑挑眉毛,哦,我已经发育完了,所以我可以自暴自弃,至于可怜的你,还要等上十年才能随心所欲地挑食。

他睡觉时有个习惯,把舌尖在口腔里卷起来,轻轻吸吮,嘴唇因之有节奏地微微颤动,以还原婴儿含着母亲乳头睡去的幻觉。

我极少叫他父亲。他出生证明上的名字叫詹姆斯,他的熟人有时叫他詹米,只有我,只有我能叫他吉姆。吉姆、老吉姆、大个儿吉姆、臭臭吉姆、甜甜吉姆、神奇吉姆……

凡事如果不曾拿出来两个人共享,那就不能叫发生过。他牵着我走在街上时,两个人的嘴巴从来不停。瞧那拉马车的白马多漂亮,哟,新开张了一家玩具店,不要去看看?算了,吉姆,你给我做的玩具比他家的好看得多。想吃樱桃吗?咱们的钱够买多少樱桃?除掉下周房租,大概够买三颗。那么,你吃两颗我吃一颗好了……

同在一个剧院里表演,免不了与歌剧女演员、舞蹈团的舞女相识。有时他挂在化妆室的外套口袋里,会凭空多出一封情书。他会当好玩读给我听:“尊敬的葛瑞芬先生,有这样一件事不得不告诉您:今天早上我发现我的胸膛完整无缺,胸腔里的心却不知去向。是您,用魔术取走了我的心……您表演的到底是魔术还是巫术?我是您巫蛊之术的受害者,求您前来我的寒舍,为我解开咒语,哪怕只一个晚上……”

我也有我的拥趸。旅馆二楼的诗人先生送我一首诗。诗用蓝墨水写在账单背面。他和太太没有小孩,养了一只阴阳怪气的暹罗猫。吉姆把那诗看上几遍,随手一丢,嗤笑道,烂诗。我撇嘴说道,你可从没给我写过诗,哼,我还不如去给他当女儿的好。

他叫道,我每天都给你写诗了啊。

什么诗?

我的诗只有一句:小南瓜,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开头时总不会太顺利,大剧院不接受无名之辈提供的节目,我们得先在一些小酒馆表演。

当时,限时逃脱、自残那类魔术最受欢迎,拿根绞索套在脖子上啦,戴着手铐脚镣泡在玻璃缸里啦,用电锯锯掉人头和手脚啦。可是吉姆不喜欢。

他常说,美感是最重要的。

还有些魔术师喜欢在表演时喋喋不休,像叫卖自己的小贩,以巴结的态度急于让观众惊叫。吉姆则很少说话,除非是跟我搭档演出剧情。

钱总是攒得慢,花得快。我们住在铺着劣质布料床单的下等旅店里,有时得买便宜的隔夜面包,不过,一旦泡在牛奶里,隔夜还是新鲜面包有什么区别呢?小孩子是绝不会觉得苦的。只要睡前他给我读一段书——《金银岛》、《艾凡赫》、《老古玩店》、《王子与侍从》……世界也就足够美好了。

他跟我说,莉莉,有一天等我们攒够了钱,就去地中海的一个小岛上买一座小房子,屋顶刷成橘红色,墙壁刷成粉蓝色,花园里种上蔷薇和海棠。

我说,要一顶大大的水晶吊灯。

好,要水晶吊灯。还要什么?

还要一架很大很大的唱片机。还要养一匹小母马,红鬃的荷兰马。还要一个秋千,架在花园里……

我全心全意地依赖他,崇拜他,爱慕他。

八岁,我出疹子,发烧。他足不出户地陪伴我。莉莉,醒醒呀,瞧,这是什么?他从身后刷地亮出一束紫罗兰,转个身,就变成铃兰,再用手臂一遮,又变成鸢尾,再晃一晃,变成风信子……最后他把一束虎皮百合送到我面前,指着斑斑点点的花瓣说,瞧,宝贝,现在你的小脸蛋红彤彤的、斑斑点点的,就像一朵虎皮百合。

莉莉是百合花的意思。我本来头疼得笑不动,为了让他高兴,昏昏沉沉地咧咧嘴。

夜里我哭起来。他就在我身边,被惊醒了,迅速翻个身搂住我。我问他,吉姆,我会死吗?他不断吻我,说,不会的,小南瓜,这只是出疹子,每个小孩都会出疹子,就像换乳牙一样。

我哆嗦着拨开他的衣襟,钻进去,把滚热脸颊压紧在他胸口。他胸口的皮肤光滑清凉。吉姆,给我变一个魔术,把疹子变没,行不行?

他低头亲吻我的发心,说,对不起,宝贝,这种魔术我没学会。我这就去学,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吉姆,死是什么样的?

我也没死过。据说,死去的人们会坐在天堂花园的苹果树下,喝红茶吃蛋糕,谈论人间的亲属。

你认为妈妈想念过我吗?

这是我第一次跟他提起母亲。

他反问我,你呢,你想她吗?

我摇头。我没办法想她,因为我记不得她,她连一个影子都不是。

如果我当初努力做个更好的丈夫,也许她不会离开?也许咱们会过上更好的日子?

我想了想说,如果我出生时就像现在这么好看,嘴巴甜一点,多叫她几声妈妈,也许她不会离开?

他笑了。身子笑得一颤一颤的,我的脸也跟着颤动。过了一会儿,我低声说,不,吉姆,不会再有比现在更好的。就我跟你,永远这样,那就是最好的。

第二天他也开始发烧,咳嗽,满身满脸的鲜红斑丘疹。医生笑道,成年人再得麻疹的很少见,他开了两人剂量的药。旅馆老板娘派厨房洗碗的姑娘帮忙照顾我们。她一天三次上来送水、麦片粥、馅饼、橘子,他虚弱地咳嗽,手指在托盘边沿抓一下,摸出一朵白色雏菊,又抖一抖,花瓣里跌出一枚银币,叮地落在托盘上。那姑娘被逗得脸蛋绯红,颤声说,哦,葛瑞芬先生……

虽然眼睛正被结膜炎弄得红肿,但我还是努力斜过眼珠,狠狠瞪了她一眼。

厨娘走后,他支撑起来喂我喝水,吃药。我说,对不起,吉姆,你该把我送进医院,那就不会传染给你了。他笑道,这样挺好,不管发生什么我都陪着你,跟你一起……你现在没那么害怕了吧?

奇迹一般,我第二天就退烧了,第三天已经基本恢复,那刚好是他的病进展到最厉害的时候。他闭着眼睛,身体蜷成一团,弓着背,蓬乱的头搁在枕头上,嘴巴微微张开一条缝,呼吸粗重而不均匀,一只手呈半握拳状,搁在太阳穴旁边。我站在床头望着他。监护人与被监护人的身份好像逆转了,他第一次显得比我还柔弱无力。没人知道那一刻我心中有多激动,仿佛马上要开启一项伟大而甘美的事业,踌躇满志。一种神圣的使命感迅速膨胀、发酵,胸腔像是塞满了绒毛,弄得从头顶到手指尖都痒酥酥的。我心里对自己说,是神灵让我赶快痊愈,好照顾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那个厨房丫头,我再也没允许她进门,她端东西上楼来敲门,我并不开门,只说,请放在门外。她隔着门问,葛瑞芬先生好些了吗?我得意洋洋地说,不关你事!

这世上只有我有资格照管他。

他数日不能退烧。医生告诉我,成年人出麻疹,病势往往比儿童更严重。他喉咙疼,用被子蒙住头,拒绝吃东西。我跳上床去,骑在他髋部,双手去扯被子,扯不动。被子上鼓起一个头颅的形状,微微摇动。我厉声说,起来!

人们——旅馆里奇奇怪怪的租客们:皮鞋除臭粉推销员、失业工人、保加利亚寡妇和她嫁不出去的女儿、跑了半辈子龙套的老舞蹈演员、希腊来的流浪者夫妇——对此感叹不已:一个八岁小女孩,独力看护生病的父亲。她母亲在她八个月时就跟别的男人跑掉了(传谣言者总一厢情愿地给抛夫弃女的女人找个情夫),留下父女俩相依为命,流离转徙。才八岁,就那么坚强!……有好几人专程上来探望,表达善意,或是满足好奇心,弄得我不胜其烦。

后来那个保加利亚老寡妇也来了,带着她做的牛腰肉馅饼。

我蹲在远远的房间角落,背对着他们,面对一只大木盆,装作在洗吉姆的衬衣衬裤。他强打精神跟那老女人絮絮说话,没说几句,她就挑明了来意:替她女儿做媒。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吉姆才二十七,那个老姑娘都三十五了,瘦得像根鱼刺,还有狐臭!我每次在楼梯上跟她擦肩而过都得屏住气。

……年轻人,像你这样带着女儿四处跑,到底不是个办法。跟你说实话,若是你愿意,我还拿得出一份像样的妆奁……

谢谢您的好意。但我实在没有再婚的意愿。

你早晚总需要个女人吧?我的索菲做得一手好饭,尤其是烤肉圆和焖兔肉。而且我保证,我和索菲都会好好待你女儿,唉,这样好的孩子,没人会不喜欢她……

我听见吉姆衰弱地笑了两声。不不,跟您说实话,除了莉莉,我不需要别的女人了。

莉莉是你女儿,可不是你女人,再说莉莉也需要一个母亲呀。

母亲?您不了解莉莉,她自己就可以既当母亲,又当女儿……她比我坚强多了。她是个小女神。

等老寡妇阴沉着脸离开,我一跃而起,把自己抛到床上,张开双臂搂住他滚热的脖子。

他疲乏地微笑,眼窝深陷,两个拱起的颧骨赤红。你以为我会答应娶那个有狐臭的老处女索菲?哈,我就再烧高十度也不会犯这个傻。

我说,我当然知道你不会的。我高兴是因为,你第一次这样夸我。

过了一会儿,他说,咱家有两口人就够圆满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高热令他的气息格外浓烈,从衣领里散发出来。那就是把我跟世界捆绑在一起的绳索。

又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莉莉,你才是上帝派来跟我相依为命的情人,你母亲只不过是个中间人罢了。我继续点头,下巴一下一下磕着他胸口。时已黄昏,纤细的金色箭矢透过旅馆窗户,纷纷射进来。

我们转过头去,眯着眼睛,看琥珀逐渐融化成无穷橙红色汁液,把人间包裹在里面。

九岁那年,我们在一个山坳里的小城暂时落脚。那里对外交通不便,日常娱乐匮乏,人们热爱酗酒、乱交,遍地妓院和私生子。我们的表演很受欢迎,门票价格一涨再涨。父亲在节目里还增加了催眠术,那是他花了一笔钱,在上一个城市向一个退休的老魔术师买来的。吉姆很聪明,跟那老头学了两天就学会了。

我是他第一个练习对象。等从催眠状态醒过来,我发现自己抱着装兔子的笼子,赤脚站在桌子上。他嗤嗤怪笑。

我气恼地跳下来。喂,你问了我什么问题?

没什么特别的。我问你,世上最爱的是谁,想要什么东西。

我怎么回答的?

答案我也早就知道了。最爱的是老吉姆,最想要一所海边的房子,其次是学弹钢琴和骑马……

他耸耸肩。哦,还有,你说你背着我偷偷喝过酒。

我们在那城里度过了凉爽湿润的春天,随后是花开得发疯的夏天。

有一天,他从外边拿回一些印刷品。我一时不慎,脱口说道,吉姆,你……如果真有这个需要,可以去一次妓院,不要紧,我仍当你是个好爸爸。

他像受了侮辱似的睁圆眼睛。年轻的女士,说话注意点!这个我不是给自己买的,是给你买的。

那上面的女人们个个都像是未吃禁果的夏娃。她们本来的使命,是给饥渴的男人们充当虚拟情妇。而由于我天生缺乏母亲这个模板的耳濡目染,父亲得借用纸上的女人做教具给我上一节课。

他给我做出关于地壳变动的预告:一马平川之处将会怎样隆起连绵山脉,荒凉的隐秘峡谷将会如何芳草萋萋,而地表之下又藏着怎样一口湖泊,未来它将会应和月亮,定时涌起殷红的潮汐,如何孕育一团生命……而所有这些又会带来怎样的疼痛,又该如何处理。疼痛无法避免,可那是值得快慰骄傲的痛苦,因为,莉莉,那意味着你成了真正的女人。它们会赋予你阿尔忒弥斯一样美妙的曲线和丰韵。

我永远记得他说这些话时的声调,平静、专注、虔诚,就像描述一座正在营造之中的圣殿。虽然有些内容早已自己揣摩出来,但我还是喜欢他亲口讲给我听。

之后是亚当的部分。他拿来笔纸,一面在纸上粗略地画出构造,一面讲解。我暗暗发笑。笨蛋吉姆,教具不是现成的吗?让我瞧瞧你的不就得了?

他瞟了我一眼,我撇撇嘴,照你刚才说的,我就是从那个地方滋生的,那又为什么不能让我看?

于是他站起身,解开睡裤的系带。亚当暂时恢复成了刚被造出来时的模样。

我严肃地盯着它看了一阵,结论是:男人这东西真丑,幸好我是女人。他整理好衣衫说,莉莉,如果别的男人向你露出这个部位,你一定要跑回来告诉我,我会去把他的家伙揪下来。

我十岁生日在一个繁华热闹的大城市度过。他挽着我去听歌剧,用镶面纱的帽子、胸前带褶裥的丝绸连衣裙、珍珠项链,把我打扮成一个小号贵妇。又亲手给我编辫子,编好了盘在头顶,用矢车菊形的头饰固定住,就像一个花环。湛蓝水晶矢车菊花瓣,衬着红铜色的头发。在魔术里,我则是他的公主。那几年,我们最受观众欢迎的一个魔术是“国王、公主和魔术师”。

故事总是这样开头:某国有个愚蠢的王,他最宠信的是年轻的御前魔术师。有大臣上来禀告某省旱情严重。王转头说,干旱?把我最好的消防队派过去。

(人们笑。)

王说:传膳。铺好的餐桌被抬上来,桌上却只有面粉袋子、生牛肉、一筐生鸡蛋、空酒杯,一串葡萄。

王怒道,我的厨子呢?拉出去砍头!

后面有人说,昨天您的厨子跟王后私通,您已经下令把他扔进狮笼了。

魔术师说,不要紧,陛下请稍等。他用银质餐盘罩子罩住生牛肉,揭开,牛肉变成了作响的热牛排;从一串葡萄里摘下几颗放进杯子,手掌盖住杯子,再打开,葡萄变成了红宝石一样闪光的酒浆;又把面粉从袋子里倒进手心,另一只手捂住手心,再一点点往外抽,抽出来的是热气腾腾的面包。

(这时魔术师多半会把酒杯和面包递给观众,请他们品尝。)

他又把筐里的鸡蛋一个接一个竖着摞起来,圆头顶尖头。问,陛下请挑选,想吃哪一只?

王说,我要最下面那一只。

魔术师小心翼翼地用手托住倒数第二只蛋,把最下面的取出来,再把蛋塔小心地放落桌子上,塔只是晃了晃,并未歪倒。

(人们鼓掌。)

内廷(侧幕处)传来消息:王新得了一位公主。

公主即刻抱来了。她是个搁在柳条篮子里的木头娃娃。王把那娃娃拿起来端详一番,不悦,问魔术师道:有没有能把我女儿变大、变漂亮的魔术?不许说什么“咒语需要等十年时间”,我要她现在就变。

魔术师点头,遵命。他脱下外套,盖住篮子,然后伸出手杖,煞有介事地画一个圈。

外套下有东西在蠕动,一只小手伸了出来,掀开外套,爬出一个红发碧眼的小女孩,面向国王,声音清脆地叫道:父亲。

王端详公主,蹙眉道,亲爱的魔术师,为什么这孩子的样貌有点像你呢?

(人们心领神会地大笑。)

魔术师对公主说,殿下喜欢什么东西,我都可以给您办到。

公主说,我想要鸟儿,很多很多鸟。

他挥挥手,有人拿上来一个空笼子。用黑绸缎把笼子蒙上,手杖点点笼子,再掀开黑绸布,笼子里已赫然挤满了鸟:鹪鹩、捕蝇鸟、红斑雀、灯芯草雀、凤头鹦鹉……他打开笼门,鸟儿立即唧唧喳喳地钻出来,在空中鼓翼聒噪。就在它们要四散飞去时,他高高扬起手杖,鸟群居然又飞了回来,在他杖头上空盘旋。然后,他在台上缓缓踱步,它们便随他的杖头向前飞去,像仍被囚禁在一个无形的巨大笼子里,像一片被拴住的彩色的云翳。

(人们热烈鼓掌。)

……取悦国王和公主的魔术,可以不断变换,一直演下去。

愚蠢的国王,愚蠢的世界,在一切混沌愚蠢之中,有一个聪明的魔术师,还有他美丽的小女儿。这几乎就是我们的生活样貌。

只有他才能把这世界变得跟我有关系。而对他来说,世界之所以有趣,也是因为我恰在其中。我快乐得像个公主,应有尽有——吉姆为我营造出应有尽有的幻象。

不,那也不是幻象。没有欲望,就不会感到匮乏。除了吉姆,我什么也不想要。在任何有他的地方,我都能安定下来。

然而这一年,我们不得不逐渐拉开距离,不能再睡在同一张床上,住旅馆时需要备有两张床的房间。

幸好,终究不是两个房间。吉姆怕我独自住一间,会有坏人半夜闯进去。

临睡前我总要在他床上盘桓很久。先是倚着他半边身子,听他读书。然后钻进睡衣和胸膛之间那片缝隙,左嗅右嗅,在旅馆床单的陌生气味、肥皂和剃须膏味道的覆盖之下,搜出他本身的体香。我不断深深吸气,直到肺叶像酒瓶一样,灌饱了他的气息,才肯回到自己床上去。那像是一种无声的旋律,承诺或召唤,睡意如约而至。

最后,在我已入朦胧之境时,他会过来给我塞被子,将被角掖进脖子和肩膀的空隙里。

……一切都是滋味香甜的回忆。他像是能持续向四周发散热度和光,只要他在身边,空气就会变得奇妙,浓稠温和。

有一大半的我,满足于两个人的日子、永远不必停歇的旅行,滚石不积苔,没有束缚。而另一小半的我,时而想象一下另一种相反的常人日子。乘坐驿车时,路过一些小小的村庄,石楠花像浪尖的白沫一样,浮现在灌木丛的绿波之中。可以看清那些乡村家庭,门前种植苹果树,院里趴伏一条大狗。偶尔有一闪念,想到:如果我也拥有那样的家……

有时有人想邀我们进入他的生活,成为朋友,见面、吃饭、饮酒、闲聊。他们对我和父亲投来好奇的眼光,在他们眼中,我和吉姆是居无定所的可怜虫。在我眼里,这些人才可怜呢——处处都能感受到他们那勉强度日的冷淡情绪、支持着不倒下去的倦怠;妇女们穿着得体的衣服,得意于颈上手指上有钻石的闪光,热心谈论孩子和丈夫,那种甘心自觉把一生献给别人的神情,让人不寒而栗。

我和吉姆,我的魔术师父亲,像是在河岸上缓缓走着,水流经河床奔流向前,所有的水花和波纹似曾相识。偶尔蹲下去,将手浸入水中,一旦抽出手来,水渍很快就干了。我们永远是旁观者。

那么多男人的面容和神情,让窒塞的生活磨平了,眼珠转动都慢吞吞的,像被过多的油脂涩住了似的。到最后他们的长相都变得相差无几。吉姆却永远韶秀着,神采飞扬,身材瘦长如发育中的少年。他就像是个难解的魔术。

驻留过的城市、小镇、村庄、柠檬树林、色彩缤纷的花田,在回忆里呈扁平状,缩水、干瘪了,成了舞台布景,成了夹在书页里的明信片。那些有过数面之缘的人,则像摘下来的花朵一样,很快就凋谢,消逝了香气。

唯有他才是永远生机勃勃的花园。

直到十二岁,父亲还会陪我洗澡。我喜欢浸浴,只要财政状况允许,我们总会租用有盥洗室和浴缸的旅店。通常是我躺在浴缸里,他坐在浴帘外的四脚凳上,跟我一起做小报上的填字游戏、趣味测验题。

他在我撩水玩儿的哗哗声中扬声念道,假设你走到一个幽深森林中,遇到了第一头动物。按直觉,你认为会遇到哪种动物?

那阵子我正迷恋希腊诸神,每晚睡前他会给我读一个希腊神话故事。我说,潘神。

潘神是神,又不是动物。

他长着羊角羊蹄子,有一半是动物嘛。你呢,吉姆?

他想了想说,鸟儿,在森林里见到概率最大的当然是鸟。

簌簌翻页的声音。他念出下一页的答案:这种动物就是你的爱人的象征。

我们都沉默了一阵。我喃喃道,这道题目真准,她确实是像鸟儿一样飞走的。

作为报复,他说,你会爱上潘神,那是什么意思?你会被他逼得跳进河里变芦苇吗?

十二岁零九个月的时候,我走进浴室放水,父亲回卧室床头拿报纸。我静静坐在浴缸边沿上,听着门外他的足音逐渐靠近。门被轻轻一推,没有开。

是我揿下了锁。

门外一片安静。我轻声说,哎,老吉姆,晚饭我想吃桑葚布丁。

他只怔了两秒,就说道,是的,公主殿下,我这就去买。

我听着他的足音噔噔下楼,无声地松一口气。从那之后,他不再陪我一起洗澡。

这是头一次我对他有无法讲明的话,好在他迅速地理解了,这就令我们反倒多了另一种交流的途径。

随之而来的是伤感,和替他伤感。我开始需要私密的空间了。本来我换衣服的时候他从不回避,那天以后,当我在房间里脱裙子,他迅速转过身去。

一个与吉姆截然不同的女人,正从原本性别模糊的肉体中逐渐化生出来,犹如维纳斯诞于海水泡沫中。岁月一锤一锤地,把楔子钉进来。他曾预料过的一切变化,都将会把我跟他越推越远。

就像我海拔渐增的胸部,令我和他的搂抱再也无法亲密无间。

我不由自主地想要补偿他,花更多的时间陪他说话,小心翼翼地取悦他,跟他撒娇,更多的亲吻脸颊,睡前更长时间的依偎、读书。用相似的材料填充楔子造出的空当。我猜他是有些难过的,但他也怕我因为他的伤感而伤感,于是益发装得若无其事……瞧,都怪那可恶的楔子,我们从那时候起,开始互相猜测了。

十一

十三岁。我十三岁生日那晚,他陪我喝了一杯孟买蓝宝石金酒,用餐巾把酒瓶盖住,掀开,瓶子变成一个包着粉红皱纹纸的礼物盒。打开盒子,盒底是一件束胸衣。这一年,我的血液开始呼应月亮涌起潮汐。我的个子已经长到他肩膀处,演出服隔几个月就紧绷绷的,需要定做新衣。

他从我不停更换裙子中得到灵感,设计了一个“更衣室”小魔术。道具是一个两人宽、一人高的柜子,中间用木板分隔,两个穿不同衣裙的女孩(一个当然是我,另一个通常是临时从剧院或舞团雇来客串的女伶)笑吟吟走进去,分别站在两边。柜门关闭,再迅速打开,两人的衣服鞋子已经互相换过了。

到后来,他做到两个姑娘的发型也可以互换:左边女孩的头发梳起繁复的数根发辫,右边女孩则把长发束在头顶盘成高髻。柜门关闭,再打开,发辫到了右边人头上,左边人的头发则成了高髻。连髻上的红宝石蜘蛛发饰都爬到了左边。

观众们都喜欢这魔术,他们嬉笑着,纷纷举手要求上台去。男人跟老妪的衣服对换,政府小吏跟他情妇的衣服对换,贵妇与少女的衣服对换,甚至母亲与儿子的衣服对换,每次“更衣室”的门打开,台下都会爆发出快活的笑声。

父亲跟我开玩笑说,莉莉,将来总有一天我会连人头都能换。

那时我没想到那“总有一天”真会实现。

十二

十四岁。我们走过的城市已有二十多个。父亲的技艺日益精湛,“葛瑞芬父女”的名头开始变得响亮,在每个戏院剧场都收获赞誉。这年我们开始接到一些私人宴会的邀请,给阔佬们表演餐后余兴节目。

那一年我开始发胖,像面团发酵起来似的。我和吉姆有史以来第一次争吵,发生在十五岁生日前那个晚上。他从外边回来时,我正在试穿刚取回来的新裙子。

他瞟一眼就皱起眉头。为什么做了一条黑裙?咱们永远用不着参加葬礼。

我继续在镜子前边端详自己,扭身看看后面,再扭回来。黑裙子能让我看起来瘦一点。

这裙子多难看!去,换回那件粉红色的。你没必要穿黑衣服,你根本不胖。

你只会骗我。这半年我的腰围涨了七厘米!

你在发育,这是青春期必然的过程。再说,我认为你这样也很好看。

骗子!我重重地坐在床沿。晚上的表演我不想上台了。你另外找个助手吧。

为什么?

我这么胖,观众发现门票钱里还包括看这个丑胖妞,会抗议退票的。

他看了我一眼,站起身把帽子拿在手里。好,那我现在就去找芭蕾舞团的老板,让他给我推荐一个舞女。

我叫道,看!你心里其实也嫌弃我又胖又丑,是不是?你也认为我现在不配站在你身边,是不是?

他的眉毛终于打起结。瞧你现在这个样子!想想你小时候,多懂事,多乖巧,多可爱。

我更讨厌听到这样的话。

一整天的时间,我们一句话也没说。晚上演出之前,我不情不愿地舍弃了黑裙子,换上另一套新演出服,算作和解的意思。

没想到他还是不满意。脱掉!拿回去让裁缝把胸口缝高一些!你又不是卖肉的站街女……

“国王、公主与魔术师”中,原本有“魔毯”表演,毯子载着公主飞在半空,从那一年开始,因为悬挂毯子的隐形机关无法承受长大长胖的公主,他不能再表演这个节目了。

十三

十五岁。我总算逐渐瘦下去,又长高了两厘米。

十四

十六岁。当我把手插在他臂弯里外出时,开始被错认成一对年轻夫妇了。哦不,莉莉是我女儿,是我的小天使……

他为新的腹语节目订制了一个玩偶。半人高,男孩模样,穿白衬衫和黑丝绒背心,皮革马靴,黑头发,黑眼睛,脸颊上有些雀斑,一副憨傻不可靠的样子。

节目开始时,他先出场,扮演的身份几乎就是他自己:一个坐在餐桌前的父亲,等待女儿第一次把准女婿带到家中来。我与木偶一起上场,在餐桌前坐下。木偶拘谨地鞠躬,开口说道,葛瑞芬先生,见到您很荣幸……

演完这一场,我们在休息室整理道具。我半开玩笑地说,喂,吉姆,你为什么把木偶做成这样?在你心里,我就该配这种傻乎乎的乡下木头疙瘩小伙子?

他转过身来,为回答这个问题特意认真打量我几眼,说,当然不是,小南瓜,在我心里没人配得上你。

我拉着吉姆走到化妆镜前,手插进他臂弯。他在看镜子里的我,我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

镜中的男人,像银器用久了发乌似的,两颊略现松弛,嘴角处挂下褶痕,但秀拔的身姿仍无可比拟。

我喃喃道,没人能配得上我?……除了你,是不是?

直到这时,我才第一次正视我跟吉姆的关系。我们是父女。父亲,女儿。不管父亲这个字眼在我舌尖上滚动时是多么陌生,不管我怎么故作老成地叫他吉姆,他都只是个父亲。

从伦理、逻辑或任何角度,最终陪伴我的、亲密无间的都不该是他,也不会是他。

我可以挑选任意一个男人结婚,共度余生,唯独不能选吉姆。

我悄悄订制了一套男式衬衫、长裤,又配上皮鞋和礼帽,打扮成一个瘦削少年。

吉姆,好看吗?我讨好地掀掀帽檐,又挺起胸,晃晃肩膀,做了几个夸张的男人式动作。

我担心他会像看到我那套黑裙子一样,皱眉说“多难看”。谁知他露出复杂的神情,呆呆盯了一会儿,柔声道,小南瓜,你穿什么都漂亮。

出门去咖啡馆吃饭之前,他问,你不要换衣服?我说,我就要穿着这一身。

他不出声地点点头。

走到街上时,我下意识伸手挽住他手臂,又醒觉自己现在是个男孩,缩回手来。他瞥我一眼,半是好笑半是奇怪,脸色里有一种“虽然不理解但我会纵容你”的宽厚。又低声说,你这模样,倒跟我年轻时很像。

我小声说,你现在也很年轻。

他会明白吗?这样做,只因为我不想被女性身份推远。有好多晚上,我忿忿地抚摸自己的乳房和胯下。如果我是个男孩,我就能永远光着身子跟他一起洗澡,给他看我任何一处生理变化……我甚至讨厌自己的红头发和绿眼睛。那是母亲的遗物。我想要跟他一样的栗色头发,蓝眼睛。

但到了登台的时候,我还是不得不换上裙子,剧院经理说,人们想要看到魔术师有个漂亮的女助手,而不是一个打杂小伙计一样的男孩。

我已经开始怀念那些无知无觉的年岁。我紧密地偎在他身旁睡去,探出一只手或一只脚尖碰着他身体,以保证至少有极微小的一块皮肤紧挨着。心灵的快慰安宁和美梦,就维系在这一平方毫米的接触上。

对我来说,他一直是健硕、美丽、幽默、神通广大、有求必应、温柔与热情的结合体,半人半神。他是灯塔。他是生命的魔术师,把我从虚空之中变出来,又为我施了变大变漂亮的魔术。他是世间最好的男子。

这当然是孩子幼稚的迷信。但认识到伟大的父亲也是肉体凡胎,比矫正自己的错误信仰更痛苦。雪白密集的牙齿逐渐发黄,脂肪开始在腹部堆集,皮肤的光泽日渐黯淡,肩膀也不再挺拔得那么带劲儿了。他表演魔术的时候,手势已经不如从前优雅,迅捷。有好多事,他忘记早就给我讲过,又兴致勃勃地再讲一遍,我必须装作第一次听到的样子,哈哈大笑,那真让人烦躁又难过。

任何秩序都并不坚如磐石。总有水滴石穿那天。我们正一点一点互相失去。无法挽回。

因此十八岁那年生日,我的生日愿望是:时间,请你停下来!我不要吉姆再变老,我也不想再变大了。

不过从没有人的生日愿望能真的实现,我知道。

冬天,吉姆和我离开某座城的前一晚,有人为我们开了一个告别舞会。作为主角,他挽着我走下舞池跳第一支舞。乐曲欢快地起飞了,音阶像灵巧的脚尖在空中踢踏。他捉着我的手,让我急速地旋出去,再把我拽回他怀中。我的腰被揽着,上半身猛地往下倒去。白色晚礼服的裙摆带起一阵阵的风,我笑得像痉挛似的停不下来。

他的身手比起别的男人来仍显得轻捷漂亮。我悄声说,这舞倒真像你的魔术,我是你从笼子里放出的鸟儿,飞出去,再飞回你手里。

乐队奏起一支慢板曲,舞池里的人们步伐缓下来,就像风停了。我贴着他身子,手臂扶在他腰间,悠悠旋转。同时发现:他的腰比从前粗了好多,是胖了吗……啊,不是胖,是肌肉松浮了。

十五

十九岁那年夏天,我和父亲来到一座海边小城。

那城是著名的度假胜地,该国有头脸的贵族们都在此地拥有自己的消夏别墅。我们在城中第一场表演,增加了“与镜中人共舞”,是吉姆受那场舞会的启发,新创出来的。表演时,他揭开一面巨大镜子的幕布,镜子在台上旋转一周后,里面凭空出现一位穿白色晚礼服少女站在镜前的身影。她深情地望着他,向他微笑。他把镜子停在侧放的位置,躬身施礼,意示邀请。于是在一条线似的笔直平面里,那少女的手缓缓探进空气,白色裙摆也飘出来。他拉住那只手,一点点把她从镜中引出来。她好奇地四处张望镜子外面的世界。欢快的音乐响起,他跟她跳一支舞,再依依不舍地把她送回镜子里。

演出非常成功。几天之后我们收到邀请,到一个寿宴上去表演,主人点名要看“与镜中人共舞”。

下午,我们带着几箱道具到达那所宅第。那是一座庞大、线条温和的建筑物,整体是富于诗意的灰色,常春藤缘墙而上,深深浅浅的树影投在屋顶和庭院里。主人夫妇出门参加聚会去了,要到晚宴前才回来。有人给我们端上茶点。吉姆挽起袖子擦拭配件,组装道具,测试机关是否灵便。

我无事可做,到处溜达。堂皇的大宅里十分安静,好像所有的人和狗都睡着了一样。走到二楼时,忽有一阵隐约的音乐传来。源头就在走廊尽头。

那根丝线一样萦绕在空中、绵绵不断的声音,像是一根无形的套索,准确地套住了我的脖颈,把我牵引过去。我虚起足踵,循声穿过走廊,在一扇房门前停下。

我从未经历这样屏息凝神的时刻。把门推开一条缝隙,就看到一个人背对着门,面向窗户,正在吹一管长笛。

午后的光芒把他上半身裹住,耀眼的光晕里,那个边缘模糊的影子前后微微摇晃。旋律持续流泻,吹笛人颀长的背影偏侧了一下,能多看清一点了:原来在他头顶灿灿发光的不止是阳光,还有一蓬打着卷儿的金发;几只白皙的手指头在笛身按键上腾跃、回旋、揉动。

曲子盈满了整个房间,裹挟天光,向云霄上升。我的眼睛一点点湿润,双手捂住胸口,那儿被笛声穿透了一个洞。

吉姆曾不止一次带我去看《暴风雨》。如今那剧的戏词在心中欢快地复活——荒岛少女米兰达第一次见到腓迪南王子时感叹道:他这样美,一定是个精灵!

紧接着出现在脑海中的,则是米兰达的暗自祈求:这是我一生中所见到的第三个人,而且是第一个我为他叹息的人。但愿怜悯激动我父亲的心,使他也和我抱同样的感觉才好!

在幻觉里,窗棂格格震动,墙壁从顶棚开始裂缝,一切荡气回肠地消融、崩塌。一个猜了十九年的谜语揭晓,谜底原来是这个。我在森林中遇到的潘神,是个长笛手。

笛声停了,他转身朝我微笑,露出两颗尖尖犬齿。这是第六日,神看这是好的,事就这样成了。

这人叫伊斯多,比我大三岁,是本地管弦乐团团长的次子,自幼有天才之名,七岁就开始登台演奏,精通长笛、小提琴。那天,他是和姐姐代替父亲出席宴会,并要给这位贵人演奏专门创作的祝寿曲。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最后一遍练习那首曲子。

后来,他又专门为我演奏了很多次,每首曲子都不同,他说那都是为我写的,有一首献给红头发,有一首献给绿眼睛,一首献给会变魔术的纤手,一首献给浆果一样的嘴唇……

他扶着笛身那只手,手腕与手背接壤的地方,凸出一块圆溜溜的小骨头,就像皮肤下边藏了一颗石子;按键的手指用力时,手背上的指骨也时隐时现。若是他挽起袖子,还能清楚看见小臂上修长的尺骨。我总忍不住走神去看那些秀丽的骨头,所以总没法专注听完他的曲子。

十六

出于下意识的判断,我觉得这事还是暂时保密为好。每次从跟吉姆形影不离的生活里偷出时间来,与情人相会,感觉都像是一次变节。

几场大受欢迎的魔术表演之后,“葛瑞芬父女”一时成为城中红人。请魔术师到沙龙上来,讲讲在各国各城市间漂流的故事,再变几个小小戏法,这成了上层人士圈子里的新流行。

浑身洋溢神秘魅力的吉姆颇得贵妇青睐,对比她们的年龄,他仍算是年轻男人,而且英俊、新奇,像远方海上吹来的风。至于我,年轻小姐们给我取了个绰号叫“Magic Ginger”。我负责令魔术表演多一点赏心悦目之处,算作个小小添头。

只要伊斯多听说沙龙女主人打算邀请葛瑞芬父女,他总会撺掇姐姐跟他一起赴会。苹果变鸽子、葡萄变酒、塔罗牌算命(她们总觉得魔术包含一切玄乎乎的东西),再来几回简单的催眠术,我就可以安静坐着,向房间另一头的伊斯多含情凝睇了。

沙龙结束之后,我总会对吉姆说,你先回旅店,有位姑娘请我陪她一起去蛋糕店。他从不疑心有诈。

我变得懒洋洋的,喜欢呆坐怔忡,像反刍一样,把跟伊斯多说的每一句话在脑中重放、回味……说实话,深陷爱河这种事,实在太耗费精力,把我弄得头昏眼花,要不然我早会察觉到吉姆日益精神不振,乏力,气喘。直到他第二次推掉夜间表演,我才反应过来,而这时他已经咳嗽快一周了。

那时是我们到达这个城的第二个月。医生确诊他染上了慢性肺炎,虽说并不严重,但也需要更舒适的环境静养。剧场老板心眼很好,他来旅店探望过后,就给他的好友、一对阔佬夫妇写了封信。那对夫妇立即表示,非常欢迎魔术师父女搬到他们海边的公馆小住。

坐在车里,我的眼泪掉了一路,既生自己的气,也生他的气。当我抹着泪质问他,为什么身体不适不告诉我,他又显出小孩被母亲责备时的委屈,说,我一直以为是感冒……我和他已经很久没出现这种情形了。

但这愧疚并没持续多久。一切安顿好之后,他靠在床上向我微笑,说,陪病人很闷的,你没必要总待在这儿。出去玩玩吧,这些年你都很少有点闲暇时间,也没交到几个朋友……

我立即想到伊斯多。天哪,感谢上帝,我可以整天整天跟他待在一起了!

莎士比亚的诗说:

我要把他当一本书来仔细阅读,研究其中的字句。

那里贮藏着一切具有深意的、人世少有的欢娱。

如果说学问重要,

我要求的学问就是完全了解你。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所做的就是详细具体地研读伊斯多这本书。

……伊斯多,他说,这个名字来源于希腊语,意为埃及女神艾西丝的礼物,象征爱情和自由,公元一世纪时,塞维利亚有一位叫伊斯多的大学者,对语言学和音乐都做出了杰出贡献……我爱慕地看着他,唉,他嘴唇和腮边肌肉不断运动、发出声音的样子,多美!那双唇比红酒还要红。那两只白得发青、花朵似的手,打出优美的手势,像音乐一样流动。谁还在乎他讲了些什么?上帝保佑,请让他一直这样讲下去吧。

爱情和自由,我同时享受到了这两样东西,几乎要昏眩过去了。

每晚,我和伊斯多在通往海边公馆的路上分手。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一转过身,心中立即被吉姆的影子填满了。只在那短短一刻,对父亲的歉意压倒了对情人的爱意。我每次都会用尽全身力气飞跑起来,双手提着裙摆,没命地跑,仿佛要用折磨自己的法子减轻愧疚。

起初他并没觉出异样,只以为我在沙龙里确实交上了不少同龄的朋友。不管我回来多晚,他总会撑持着等我。我在床边坐下,脊背上流着汗,尽力摆出一个看上去不心虚的笑容。

玩得快活吗?宝贝,你满头都是汗。

我用力点头,真诚地点头。

他忽地挤挤左眼,嘴角含笑。每次我看到这个表情,就知道他有新魔术给我看了。床边放着两瓶咖啡色药水,一杯清水,他平伸两只手掌,遮住瓶子和水杯的下半部分,撤开手掌,两只药瓶已经空了,杯子里的水变成了咖啡色。

这是怎么做到的?我问。

他说,还是用了“更衣室”原理嘛,我说过有一天我会连头脸都能换。

等到那一天,别忘了先帮我换一对跟你一样的蓝眼睛。说完我俯身吻他,道晚安。

日子像手脚伶俐的小偷飞跑过去,我不知道吉姆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对劲的。我狂热的脑袋里只剩下伊斯多,我只想看着伊斯多,倾听他存在的声音。如果视野里没有他,所有景物都成了黑白色。

十七

某个黄昏,他剥除了我的衣裙,像剥开果实的外皮,露出未见过天日的雪白果肉。

我哭了出来。泪落如抛沙。伊斯多慌得手足无措,其实他高估自己了,这副眼泪才不是为他。而是为吉姆。

小时候,那无忧无虑的小时候,我绵软得像一朵棉花糖,他一只手就能托起那轻盈的身体;他给我洗澡、更衣、喂食,脱掉睡衣换裙子,撑开鞋口套到小脚丫上,拌着苹果泥、香蕉泥的燕麦粥,一岁、两岁、三岁,开始时的记忆是混沌一片,后来我逐渐记得了,那珍重的触碰,温存的指尖、天鹅绒似的掌心、魔术师特有的灵巧双手……

每一寸皮肤都经过他上千次的打磨、抛光,每一绺肌肉都吞食了无数他的供给。如今一个金发小子轻易就抢了去,尖锐的犬齿不客气地在凝脂上咬出红印。

我深深感到背叛了他。是我开门揖盗,偷走了我自己。我太了解他,我知道他会有多痛苦。对痛苦的同情比痛苦本身更深重。长久以来他一无所有,只有我。他错在把过多爱意种植在我身上,爱我胜过所有世间的丈夫爱妻子。

如今我变心了。这简直像挖走独眼人仅余的眼珠一样残忍。

那些孩子气的、“我跟吉姆永远在一起”的话,就都如同海上的泡沫了吗?都只是长夜里的梦呓么?所有因承诺而在胸口汹涌的激动,就全无意义?

可这种背叛和逃脱同时又多么甜美。十九年的旧生活立刻显得陈腐无味,像是亟待褪去的蛇皮,它处处开绽,已经包裹不住注定要饱胀的欲求。

伊斯多不断叫我的名字,莉莉,我的小花蕾。那张清甜的脸全是迷惘。

我两眼含泪,应和身旁的呼唤。最后用自觉的镶嵌,完成这次叛逃。

那滋味……我曾想象过多次的滋味……就像剑鞘找到丢失的剑。就像长久对着一面雾气蒙蒙的玻璃窗,终于有一只手抹去了雾水的膜,原来窗外的天这么晴啊,可以看到很远很远地方的山和云,一切景致都清晰又透彻。

那是一次抵达,真正的、最终的抵达。生在魔术箱子里的婴儿,沿着河道漂流,漂流,终于在一处芦苇丛里停泊,靠岸了。到达了。伊斯多的手抱起我,认领我,永恒地改写了我一个人的文明史。

但我止不住地泪如雨下。

由此,我真正恨上了吉姆。为什么别的姑娘都能自然快乐地踏进这个阶段,唯有他要让我陷入这种境地?

那晚我回到借住的公馆,走到门口才发现,吉姆正靠在门口的墙上等我。

他当然什么都看见了:我和伊斯多在路口的依依惜别、拥吻……

天光早就耗尽。宅子里有灯,幻觉似的微弱的光映在他脸上。他定定地瞧着我,眼睛像是进了沙子似的不断眨动,竭力掩饰目光中的气愤、绝望。

我六神无主地站着,手脚冰冷,动弹不得。

我知道他在看什么:另一个男人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被揉乱的、不顺滑的发丝,颜色蹭得不均匀的唇膏,绯红的脸颊,脖子上依稀可见的血痕……我甚至错觉他的视线穿透了我的裙子,看清了布料遮盖之下,那个伊斯多创造出的新伤口。

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却说,嗐,他有什么资格这样愤怒呢?你已经十九岁了,你完全有资格找个好丈夫,结婚,成家。难道他真妄想能像拴小狗一样,把你拴在身边过一辈子?难道你真要终身做他的小母亲、小情人、小女儿?

我挪动双腿慢慢走近他。他掉过脸去,不给我跟他对视的机会。

我怯生生地轻声说,进去吧,父亲,怪冷的,你还没彻底好呢。

令人难堪的沉默,犹如饱含雨滴的云停在头顶。

他在微微哆嗦,像一盏风中的灯火。

我以为他会问“那男孩是谁”,或是“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而过了很久,他只说了一句话:为什么叫父亲而不是吉姆?你有十多年没叫我父亲了。

十八

我们搬回了旅店。这一次,他要了两个房间。

其实这是必将来到的终结。表演终于到了尾声,观众还留在座位上,但已经开始打哈欠,系围巾,扣外套扣子。他也许预想过这一幕,但告别和决裂来得太突然了。

他像是个刚经历过截肢手术的病人,努力寻找新平衡,无法适应,跌跌撞撞,不断撞翻东西,情绪沮丧,精神颓唐。我觉得自己像咬了农夫的蛇,愈发怕见他,每天早晨在他起床之前就溜出去,晚上才回来。他也并不约束我。

伊斯多呢?他自我感觉像个英雄——阴郁自私的父亲造了一个城堡,红发女孩自幼被束缚在里边,赖他搭救,终于呼吸到外面世界的自由空气。

接下来更重要的工程,是清除父亲对我的“洗脑”,如同祛魅。

他总找机会贬低吉姆造成的影响。比如,他毫不留情地评论我的发型:你怎么还梳这样的辫子,只有小女孩才梳成这样。

吉姆一直喜欢我的辫子。再说,我们的海报上……

你是大姑娘了,又不是小娃娃,没必要听他指挥。从来不穿低胸的裙子和黑皮鞋,也是因为他不喜欢?……唉,你的生活里挤满了“让吉姆喜欢”,可怜的小花蕾。如果他不喜欢,他会跟你发火吧?

我又一次替吉姆感到轻微的受辱。别胡说,他绝不可能对我发火,他从来没跟我说过太重的话。

哼,在他眼里,你就是任他装扮的傀儡……

伊斯多只有谈到假想敌吉姆的时候,才会暂时失去音乐家的优雅从容,变得冷嘲热讽,有时还会忽然激动起来,抓着我的肩膀摇晃。莉莉,你不可逆来顺受!你要离开他的桎梏,他的专政,他那无所不在的控制!

他要像剥掉我的衣衫一样,剥除吉姆的阴影,剥出一个“原本的”、清白无辜的莉莉·葛瑞芬。我只能保持沉默,不然怎么样,难道为了吉姆跟情人吵一架吗?

数日之后,我独个儿到一个茶会上去表演。伊斯多在聚会即将结束时现身,我们在后园里相拥,他笑吟吟的,满脸是打赢一场战役后的自得,吻着我的脸颊,说,我的小花蕾,一切都解决了。我刚跟詹姆斯谈过了,谈了一下午。

我感到血涌向脚底。什么?你跟他谈了什么?

谈咱们的未来啊。别怕,我们没有决斗,没有人流血或受伤。我们达成共识了!他已经答应我,让你留下来,留在这儿,跟我在一起。

那他呢?他也留下来吗?

当然不。半个月之后他会做最后一场演出,然后就去下一个城市。

我一路狂奔回旅店。推开吉姆的房门,吓了一跳,房间中心多了个绞索架,他正用绞索把自己吊在半空,双手握着绳套,一时没法说话。

我咬住嘴唇,等待他费力地扬起手臂,揿动机关,扑通一声掉在地上。

我满心是安慰他的话,都堵在喉咙口,问的却是:你在练绞索逃脱?逃脱术是你以前根本不屑表演的玩意儿。

他转过身去,装作调整吊索的绳环,说话声调明显在赌气。哦,我想体会死里逃生的感觉。

我意识到,我开始厌恶他这种永远去不掉的孩子气。

伊斯多……他说他跟你谈过了。

你的小情人先生?是,他说了很多大有道理、我无法反驳的话,我答应他,不会妨碍你们创建新生活。

那一刻我几乎心软了。我说,吉姆,如果你坚持……

他的声音突然垮下来。别说了,莉莉,亲爱的。我的小南瓜,你知道我永远会满足你。我的公主,你想要什么,这世上任何东西,我都会想办法给你变出来……过来,让我抱抱。

我顺从地走过去。他亲吻我的额头、头顶,嘴唇沿着发线的航路穿行,最后泊在发心。热气穿透发丝到达头皮上,酥痒的感觉传遍全身。

他凄切地说,小南瓜,我爱你。

我僵硬地靠在他胸口,才短短几天,他的拥抱已经让我觉得不自然。

在肢体动作就要变得难堪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双臂软软地下垂,向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过身去。

十九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几乎没见到他几面。有时去敲门想跟他说说话,他只肯打开一条门缝,不让我看见房间里的新道具。

我问,要我帮忙吗?

他带着难以揣测的冷漠,说出像是开玩笑的话:我认为你现在最该考虑的,是婚礼地点、宾客名单、宴会菜式,以及拿什么捧花——来一束虎皮百合,怎么样?

这种急就章的冷淡其实很虚假,一眼就能看穿。他努力抑制自己,不表达出一丝一点宽恕、谅解的善意。

我只好这样想:这是他最体贴的地方,他知道如果由我主动做出冷漠的态度,会难过得不得了,所以他要替我做这件事。

我没法违背他的心意。

演出前一晚,伊斯多所在的管弦乐团有一场演奏会,我们从音乐厅出来,又被他朋友硬拉着去参加一个午夜降灵会。回来的时候,我想了想,走到吉姆房间门前,握住门钮,试着旋转。

铜钮无声转动,门开了。他没有锁门。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头。

他侧躺着,朝上的那边脸颊有点塌陷,毕竟是中年人了。我屏息俯视他,想伸手替他拢拢额头上的头发,又制止了自己。他睡得很熟。两片薄嘴唇有节奏地微微蠕动,我知道那是因为他的舌尖正在口腔里卷起来。

屋里有股不大好的气味,像是放了什么不新鲜的东西。我下意识地翕动鼻翼嗅了几下,猛的明白,那是他的体味。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身上那让我着迷的清香,已经像水果变质一样,成了陈腐的中年人气味。忽然我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一阵尴尬难受,就像赤脚踩到又软又黏又滑的东西。

象征少年的鲜美黎明即将到来,光线被兑得越来越淡,他却只身被抛弃在夜的暗影里。我抬手捂住嘴巴,捂住饮泣,胸脯剧烈起伏。

最后一场演出安排在海边的半露天剧场,那剧场有数百年历史,是前前前任治城者留下的政绩之一。剧场的屋顶呈贝壳形,一串长长的石头台阶延伸到海水之中,犹如女神的裙裾。

我们表演了所有最拿手的节目,“国王、公主与魔术师”、“空中悬浮”、催眠术、“与镜中人共舞”……

当演到“绞索逃脱”的时候,我用铁链一圈圈捆住他的手脚,用铁锁锁好,然后退到一边。他把脖颈送到绳套里面,蹬开椅子,悬在半空。

帘子放下来了。灯光照在帘子上,可以看到一个吊在空中的黑影,正扭动身躯。阴险的弦乐配合着,颤动在空气里。

我心中倏地浮起一个非常可怕的想法:他会不会真打算自戕,死在这一晚?……

三十秒时间。到了最后十秒,观众们一起倒数:十、九、八、七、六……

我攥紧了拳头,冰冷的指尖压在手心里,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抱住他的腿,把他放下来。

三、二、一!帘子在最后一秒飘落,就在同时,他从绞索架上坠下来,重重跌在台子上,一声钝响。

我的心也像是跌落了。那一秒长得没有止境。哗啦一声,铁链子从他身上滑落下来。他倏地翻身,矫健地从地上弹起来,面向观众挺身站好,平平展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按在胸口,躬身施礼。

台下响起掌声。

二十

最后一个节目是“更衣室”。新造成的巨大道具柜被推上来了。照例要邀请一个观众上台。他扫视一圈高举手臂的人们,目光定在第一排,微笑着向某个人伸出手掌。

他点中的是伊斯多。

伊斯多站起身,显然有些意外。我在台上投去鼓励的眼神,心想:千万别拒绝,最后一次,就依他一次吧……

他走上舞台,看看我,又看看吉姆。吉姆指示他站到柜子左面的格子里。我在台心做了几个伸展手臂、挺胸、踢腿的动作,正要跨进右边格子里,吉姆拉住我,将我拉到一边,自己踏入柜子里。

他向我挥挥手,微笑。

这一幕有些熟悉——哦,对了,他曾给我讲过,我母亲就是这样,走进魔术柜,从此再没出现过。

我心头再次涌起奇特的不祥之感。但柜门已经“砰”的一声关上了。

没工夫多想下去,我保持笑容,推动柜子转动一圈。

然后抓住木头把手,打开柜门。

舞台溢满光芒。光芒刺眼。有一个男人慢慢跨出来。

只有一个人。

有一边的格子是空的。一个人不见了!……

走出来的,是个非常年轻姣美的男人……然而他既不是吉姆,也不是伊斯多。那张脸完全是陌生的。我从没见过他!……

可是再多看几眼,我忽然认出来了:那是十九岁的吉姆与二十一岁的伊斯多的合体。

两张脸,两具身体,两个人拼接到了一起:那身材瘦长得像发育中的少年。肌体新鲜,气息香甜。满头蓬松金发,蓝眼睛宛如夏日海水,洋溢教人一见难忘的热情。双唇比红酒还要红。颧骨和额头光洁如同瓷器。

一个怪物。

怪物向我莞尔一笑,露出两颗尖锐犬齿。那笑容令我浑身哆嗦,站立不稳,几乎要瘫倒在他脚下。

不是情人,也不是父亲。既是情人,也是父亲。就像一半人,一半野兽的潘神。妖异和欲望的合体。

它踏着优雅的碎步走过来,口吐人言,低声呢喃:莉莉,小南瓜,我的公主,我的小花蕾,我不是说过吗,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想办法给你变出来。好了,现在一切都解决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