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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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关于爱情

宗兆槐的办公室没多少变化。郗萦坐在沙发里,望着墙角垒起的那些纸箱,四年前的很多事从眼前飞速掠过,却已恍若隔世。

宗兆槐给她倒了杯热腾腾的高山乌龙,白色雾气在空调制造的冷风里飘来飘去。他什么也不说,放下茶杯,在郗萦对面坐下。

他俩一直处在冷战期,半个多月了。不见面,也不通电话,实在也是无话可说。

此刻,宗兆槐坐在那里,眼睛微微眯起,注视着郗萦,似乎对谈话内容已有所预知。

郗萦喝了口茶,放下茶杯时,她鼓起勇气说:“还是那个事,分手吧,我希望,咱们能好聚好散。”

对面的人岿然不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仍用一种幽深的目光凝视她。

郗萦的心跳得如此之快,仿佛随时会从胸膛里蹦出来,她不喜欢这样畏缩的自己。她挺直了腰杆,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风暴——她不相信宗兆槐会轻轻松松答应分手。

宗兆槐沉默良久,很突兀地笑了笑。

有个周末,叶南约他出去喝点小酒。叶南现在是准爸爸,模范丈夫,被姚乐纯收拾得服服帖帖,晚上出个门都要在夫人那里报备。

宗兆槐问他难不难受,叶南笑着摇头,“如果是你爱的那个人对你管头管脚,只有幸福,怎么会难受呢!”

宗兆槐听了,怅然无语。

“郗萦还跟你闹着别扭呢?”叶南问,“这都多少天了,脾气越来越大了啊!”

宗兆槐轻声问:“以你的经验,如果一个女人几次三番甩脸色闹分手……说明什么?”

叶南目光犀利,“她还跟你上床吗?”

宗兆槐低下头。

叶南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他,“说真话?”

“嗯。”

“她真的想离开你了。”

现在,宗兆槐盯着眼前这个即将弃自己而去的女人,他问:“你是不是有别人了?”

“没有。”郗萦神色不动。

宗兆槐勾起嘴角笑了笑。

郗萦解释说:“这些天,我反复考虑咱们之间的关系,我既做不到全心全意爱你,也没办法全心全意恨你,所以,还是分开吧,分开对你我都好。”

“那么,你跟我在一起这三年算什么?”

“互相利用吧。我不觉得我欠了你什么,你也一样。”郗萦转开眼眸,“这三年我过得很迷茫,以前也有过差不多的情况,但总还能找到点往前走的动力,但在你这儿,什么都是矛盾的,越来越矛盾……我也想让自己别在意从前那些事,但我做不到。”

“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迟了?”

“也许吧。”郗萦抬头扫了他一眼,“但我不想再这么糊里糊涂过下去了。”

她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像在宣读一个誓言。

宗兆槐端详着她,“说得挺动听,可你觉得我就这么好糊弄?”

郗萦一惊,“我没有糊弄你。”

他嘴角泛起一个嘲讽的笑容,“郗萦,你不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时候变这么胆小了,敢做不敢认?”

郗萦的脸红了又白。

“我这辈子,最恨被人骗——说实话吧,你说实话咱们还可以好好商量。”宗兆槐倾身向前,语气宛如诱导,“用你的话讲,好聚好散。”

郗萦内心挣扎,在信与不信之间摇摆。终于,她抬起头,勇敢地与宗兆槐对视。

“对,我找到能够托付一生的人了。”

宗兆槐避开她的目光,“是谁?”

“我不会告诉你。他和我们之间的事无关,他属于……另一个世界。”郗萦的声音低下来,有种朦胧般的轻柔,“我最初向往的那个世界,现在既然有机会,我希望还能回到那个世界里去。”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之后,宗兆槐开口,“你不是打算一辈子不结婚么?主意改得真快,女人是不是都这样?”

“我是说过,那时觉得自己这辈子没什么指望了,混到哪儿算哪儿。但是我遇到了那个人,他让我意识到,不能再这样漫无目的混下去,一辈子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邓煜让她见识了另一种男人,和他在一起,郗萦会忘记自己曾经历过的痛楚和迷乱,她的心得以重归宁静,不再像置身大海似的起起伏伏,她渴望留住那种滋味。

她不知道怎么了,眼眶中仿佛有泪水涌出,她努力忍着,“以前我不懂爱情是什么样的,直到遇见他,我才懂。”

宗兆槐眼里似有两簇火焰在燃烧,他死死盯住郗萦,“关于爱情,我也不懂,你能不能教教我?”

郗萦终于把眼泪憋了回去,她笑了下,竟有种凄艳绝伦的美,宗兆槐看在眼里,燃烧着的火苗逐渐黯淡,终至枯萎。

“我说不清楚,也许,等你自己遇到那样一个人,不用别人解释自然就懂了……在他身边,你会觉得很踏实。”

“你怎么能肯定,他就是你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宗兆槐嗓音里含着挑衅,这股火药味也同样出现在他眼眸里。

郗萦正视着这双充满敌意的眼睛,语气坚定,“我愿意赌一把。”

“如果输了呢?”

“我认。”

宗兆槐再次陷入沉默。

然后,他终于说:“那么,我祝你好运。”说完,他舒坦地仰靠在沙发上,整个人看上去都是放松的,仿佛真的释然。

郗萦有些意外,以她对宗兆槐的了解,原以为这会是一场艰苦卓绝的谈判,为此她设计良久,精心准备。

她本可以一走了之,但也深知一旦惹恼了宗兆槐,她的未来会后患无穷。她主动来找他,也是希望能够以和解收场。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过了关。意外之余,郗萦也有些感动,还有很多难以说清的情绪。

她站起身,准备告辞。

“也许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我一直有点恨你,因为那件事,以后不会了……谢谢你,这些年对我这么好。”

她语气真挚,渴望一个和解的微笑,而宗兆槐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前面,宛如她这个人早已不存在。

郗萦意识到自己的愿望有点过分了,她朝宗兆槐微微点下头,转身朝门口走去。而他什么也没说,听任郗萦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

上午九点半,郗萦在三江车站登上开往K市的火车。这是一列象征着新生的火车,她忐忑而期待。

她和邓煜事先约定,车子到了新吴站,邓煜直接上6号车厢跟郗萦会合。她一早就给邓煜打电话,然而他手机关机,也许还没起床。郗萦决定等上车后再打。

车子尚未开动,陆续有乘客匆忙奔来,在郗萦身后推推搡搡。她找到自己的座位,把行李放上架子后,迫不及待坐下,再次拨了邓煜的号码,而他的手机依然是关机状态。

郗萦有些不安,难道邓煜还在睡觉?可现在都快十点了。

或者,他忘了是今天出发?

但明明昨晚郗萦跟他又确认过一遍车次的,他俩的往来短信还在郗萦手机里存着。

还是她自己的安排上出现了什么失误?

郗萦闭上眼睛,在脑海中迅速整理思路,希望抓住一点蛛丝马迹。最后,她徒然叹气,也许是他手机没电了。

只能等到了新吴再说了。

从三江到新吴,只需经停两个小站,前后花不了半小时。

很快,车速放缓,徐徐驶入新吴站。郗萦的脸几乎要贴到窗玻璃上,她瞪大眼睛,拼命搜索乘客中有无邓煜的身影。

没有,哪里都看不见他。

不详如浓雾般包围过来。

郗萦突然起了一阵强烈的疑心,也许邓煜这个人从未真实存在过——他不过是自己因为神经错乱而幻想出来的一个理想的影子罢了。

她立刻就对这疯狂的想法嗤之以鼻,然而很快,她后背猛起一阵寒意——邓煜会不会出事了?否则他不可能平白无故失约,郗萦完全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

列车在新吴站仅停靠五分钟,郗萦的心分分秒秒都浸在焦虑之中。

还剩最后三十秒火车将重新启动,郗萦不再心存幻想,果断抓起行李包,奋力分开上车的人群,在含混不清的抱怨声中直扑到门边。

工作人员在外面吹哨子示意,车门发出嘎嘎的响声,准备关闭,郗萦不顾劝阻往外一挣,从车上跳了下来。

一出火车站,郗萦就在街边拦了辆出租,直奔邓煜宿舍。

她敲门,里面没人应,斜对面宿舍的门开了,一位和邓煜年纪相仿的女子走出来。

“你找谁?”

“邓煜,邓教授,他在吗?”

“请问你是哪位?”

郗萦张了下嘴,想说自己是邓煜的女朋友,却如鲠在喉,说不出来。

“他在家吗?”她又问了一遍。

邻居摇头,“一大早就提着行李出门了,说是去旅行。”

郗萦焦急,“知道他上哪儿了吗?”

“他没说——你不会是,郗小姐吧?”

“对!我是郗萦!”她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女子眉头舒展,“邓教授出门前关照过我,说你可能会来,他有份东西托我转交给你。”

郗萦愣愣地目送女子返身进屋,完全摸不着头脑,邓煜这是在搞什么?

这么说,他不是忘了,也没出事,而是有预谋地避开自己了?

为什么?!

女子很快又转出来,手上抓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喏,就是这个。”

“谢谢!”

郗萦接在手里,有点沉,但不厚,她猜是邓煜写给自己的信——他临阵脱逃了,总得给自己一个交代吧?

女子问:“你要不要进屋坐会儿?”

郗萦谢绝了,她没心情。

她一边往楼下走,一边急切地拆信封,上面缠了好多胶带纸,真不明白邓煜为什么要包得这么费事。一时拆不开来,郗萦干脆把包搁在一楼台阶上,又从化妆包里翻出指甲钳,这才在信封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她从信封里掏出一份文件样的资料,没几张纸。当她看清并理解了第一张纸上那用大号字体标示的题目时,眼前顿时一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停止流动,或是被抽干了,导致她神经麻木,整个人和一堵墙,一扇窗没什么区别。

静止、木然,死气沉沉,也许会永远这样下去,直到腐朽为止。

然后——她不确定是多久以后,血液重新涌回来,她的身体、嘴唇、指尖统统开始颤抖,无论怎么控制也停不下来。

郗萦用发抖的手指掀过第一页,命令自己看向第二页,那上面印着一张从视频中截取出来的照片——四年前的床照,淫秽至极,不堪入目。

尽管早有预料,她的身子还是明显晃了一下,不得不抓住楼梯扶手,她靠着栏杆,慢慢往下滑,在台阶上坐下。

巨大的恐惧退潮,羞耻占据了她全部身心,还有绝望。

水泥台阶冰凉,那股冷冷的气息穿透周身,和体内翻滚的热浪冲撞、搏击,令她天旋地转,无法呼吸。

她捂住胸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会过去,有一天,她此刻的痛苦终将成为另一个标本,被她塞进记忆库的最底层。

都会过去的,必定如此。

终于,郗萦又能正常呼吸了,意识到手上还捏着那几张纸,她把它们折起,放回信封,又把信封塞到行李包底部,这东西烫手,隔着那么多层层叠叠的障碍,她依然能嗅到它充满恶意的气味。

血管里刚才还倒流的血液重新恢复秩序,心不再乱跳个没完,人也因此而冷静,一些脉络逐渐清晰起来。

她试着体谅邓煜,想象他在看到这份资料时的心情,然而仅仅开了个头,郗萦便已无地自容,邓煜的确有理由躲得远远的。

可是,他在酒吧深情表白的样子赫然跃入脑海——他说,他不在乎郗萦的过去,他想要的是郗萦的未来。言犹在耳,而人已不见。

血液再次躁动起来,带着崭新的恨意,重新奔腾。

郗萦猛然站起,短暂的晕眩过后,她冲上楼,朝邓煜宿舍的门一阵乱踢乱踹。

“懦夫!懦夫!没用的东西!”她喊得声嘶力竭。

走廊里静悄悄的,没人出来阻拦她。但郗萦知道有人正从门眼里欣赏自己的丑态。

看吧,看吧!反正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的一只鞋因为这番暴力飞脱了出去,顺着楼梯直滚到下面的平台上。

郗萦忽然咯咯笑起来,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笑话,包括她事先的那些精心算计,全都是白费劲。归根结底,她怎么会是宗兆槐的对手?!

终于,她觉得累了,便拢了拢头发,女王似的走下楼梯,在平台上把鞋子穿好,再往下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抓起行李包,昂首阔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