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眼中的世界
67062100000027

第27章 轻浮背后

“我也这么以为,直到发现它不是偶然发生,而是个圈套。”郗萦说。

她站在宗兆槐对面,背靠那堆纸箱,离他远远的。宗兆槐靠在沙发里,望着全身戒备的郗萦,神情反而平静下来,郗萦看不出他拿的什么主意,承认?否定?但他心里肯定已经有了个态度,他又不是刚刚才知道。

“谁跟你说的,何知行?”

“不是。”郗萦不想把何知行扯进来。

“用不着替他掩护,这不难猜。他是怀着不满离开的,临走肯定会朝永辉踹上两脚——你跟他一直保持着联系?”

郗萦没明白宗兆槐此时的眼神代表什么,但他这么镇定倒是令她意外,这么说他是打算否认了?

她开始质问:“梁健是什么时候给你打电话的?我是指那天的事,在黎城。”

宗兆槐思索了一下,“早上吧,记不太清了。”

“他怎么跟你说的?”

宗兆槐抬头看看她,“你不会爱听的。”

郗萦勇敢地与他对视,学梁健的口吻说:“宗先生,咱们的计谋成功了——是这样吗?”她有点神经质地笑起来,感觉在他面前自虐很痛快。

宗兆槐没有笑,他陷入沉默。

郗萦的目光从他短匝匝的头发向下扫,溜过浓密的双眉,低垂的眼帘,他脸上依旧呈现出往昔的温和与沉毅。不久前,她看到这张脸时还满怀克制与眷恋的矛盾情绪。一个人一旦温柔地走入另一个人心里,要想干净无痕地将他赶出去是多么困难,犹如从泥塘里拔出双脚。

她迅速转开视线,怕被习惯的情感拖曳。

“你不是事后才知道,”她说,用一种精明的,带点侦探气息的口吻,“这么大的事,梁健没胆量自作主张,他肯定会先征求你的意见。”

“有区别吗,之前还是之后?你已经把我归入不可饶恕的行列,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不可能原谅我。”

郗萦愤怒,“我有权知道真相!”

宗兆槐笑了笑,宽容而怜悯的。

“你怎么判断我说出来的就是真相?任何语言,一旦出自某个人的嘴,必定是经过修饰加工的——根本不存在所谓客观事实。”

他断然拒绝的态度让郗萦明白,他既不想坦承,也不准备否认,他不会对此作任何解释。他表明这样的态度时也仍保持着谦谦君子的风度,但郗萦已经感觉到这种态度背后的强硬,他不会比她预想的更容易对付。

郗萦的双手在背后紧握成拳,用力顶着纸箱表面,她嗅到一股从包装袋里散发出来的香气,是刚才那堆礼品的残留,这味道令她亢奋起来。

“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你不仅事先就知道,而且整件事都是你一手策划的!”

面前的那张脸依然保持平静。

“阮思平来永辉参观那天,我跟他在茶水间聊过几句,刚好被梁健看见了,他八成在你面前多嘴,说阮思平对我感兴趣,那时你大概还没有一个明确的计划,但你留了心——你喜欢听身边的人给你传递各种小道消息,别人都是听过就算,但你不一样,你是这家公司的老板,你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信息。你让梁健把我拉进包厢,为的就是进一步观察阮思平对我的态度。”

此刻的郗萦思路清晰,逻辑分明,长期困扰她的痛苦消失不见了,相反,她激动、振奋,忘了自己的身份与性别,她和面前这个始终沉默不语的人就像狭路相逢的劲敌,为了攻击与拆招费尽思量。

“梁健或许没撒谎,你们的确有过别的打算,但你从来就没放弃过我这条线。我去黎城前,你对我说了那些蛊惑人心的话,你不是一时冲动才说的,你知道那时我急于成功,以便证明自己的价值。还有梁健,他故意在我面前表现出对项目缺乏信心,为的就是要激起我的好胜心!你很清楚这么做对一个没有经验又野心勃勃的新手来说会产生怎样的效果。你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用激将法坚定了我跳入陷阱的决心!”

她重复宗兆槐说过的话,“煽动情感不仅是低俗行为,有时还可能导致灾难——你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宗兆槐沉默依旧,但脸上微微起了一丝变化。

郗萦继续,“你让梁健把所谓的最低报价透露给我,让我以为有了找阮思平谈判的筹码,那价格低得让我吃惊,但其实你还可以压再低点儿也没事,反正合同上签的不会是这个数字。”

宗兆槐终于开口了,“是梁健逼你去找阮思平的?”

郗萦冷笑,“这是另一个问题,等会儿再说!”

她昂着脑袋,现在是她把持谈话的走向。宗兆槐没反对,他闭上嘴,心平气和接着听。

“阮思平的态度在你预料之中,你也猜到梁健找职业女郎那手不太可能起作用——阮思平跟你们撇清还来不及,怎么会愿意和你们私下沟通?!但你猜对了我的心思,我求胜心切,千方百计想把这项目往成功的可能性上推,你猜到——我会尝试私下找阮思平谈。”

她停下来,感觉有点渴,但没有喝水的打算,那会破坏眼前的气氛,让正在凝聚起来的沉重感丧失。

“梁健几乎是手把手在教我怎么入瓮。他暗示我阮思平喜欢哪家会所,而我在黎城人生地不熟,当然会选他告诉我的那家,他在那里布好陷阱,只要我能把阮思平带进去,你们就算成功了!说实话,这计划相当疯狂,只要在任何一环上出点岔子就会失败,几乎不可能行得通,但你认为值得一试,反正当时你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试试至少不会带来什么损失——你当然没必要把我的感受考虑在内,对吧?你们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我在阮思平眼里究竟有多少分量?瞧!你们运气多好,他居然同意跟我见面!我是不是该向你表示祝贺?”

宗兆槐垂眸,脸上浮起一丝轻微的苦笑。

最痛苦的部分到了,那些羞耻到令郗萦颤抖的场面随着记忆的开启奔涌而来,她站稳脚跟,确保自己不被击倒。

“我记得醒来时,阮思平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没撒谎,但那时我太混乱,根本没法冷静下来思考。之后,我跟他就不再见面了,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你事先就料到我会把所有麻烦都甩给梁健,这对你们来说再好不过,因为接下来梁健使的那些龌龊手段是不便让我知道的——他用视频跟阮思平做交易,阮思平虽然觉得冤枉,但事情公开会严重影响他的地位,还有家庭,他很难解释清楚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除了无条件答应你们他别无选择……而我对这一切毫不知情,还以为阮思平是因为愧疚才妥协。如果我够理智,稍稍动一下脑筋就该清楚,以你缜密的心思,根本不可能相信梁健为我编造的谎言,然而你信了!那时我急于忘掉在黎城发生的一切,我把梁健,还有你,看作保护我帮助我的恩人——哈!”

她尖锐刺耳的笑声在整个房间里回响,但无人回应。

宗兆槐站起身,绕到办公桌边,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烟盒,不忘征求郗萦的意见,“可以吗?”

郗萦瞪着他,他叹口气,又把烟盒丢回去。

“你希望我怎么评价你这个故事?”

“我还没讲完!”郗萦挑衅似的扬起脑袋。

宗兆槐挑了下眉,带着妥协的神情靠在窗边,手背在身后,想念着烟的味道。

“你刚才问我是不是梁健逼我去找阮思平的?没错,他没逼我,你也没逼我,是我瞒着你们主动去找的阮思平——正如你期待的那样。你能成功,取决于对我心理的精确把握。其实你一开始没打算录用我吧?但阮思平的油盐不进让你觉得很难搞,而我,不知道哪方面引起了你的注意,于是你有了个打算,或许我这种新手能出奇制胜或是怎么着,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我被招了进来,你还答应了我不太合理的薪资要求。”

“袋鼠。”宗兆槐说。

“什么?”郗萦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在我桌上留了只折纸袋鼠。”宗兆槐提醒她。

郗萦瞪着他。

“没人会在面试那种场合做奇怪的交易。”宗兆槐解释,“你要走了我桌上的一个小东西,又给我留了点纪念,这种突破常规的行为正是那时我需要的。”

郗萦久未想明白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你比我预料的还要聪明。”宗兆槐客观评价道。她聪慧的特质不是在阮思平事件中得到充分体现的,而是现在。

一开始,他的确没想好该怎么用她,他接近郗萦,与她交谈,有时候谈话显得有些暧昧,因为他想看看郗萦在那种情况下会有什么反应。他不断分析她,掌握她性格中的优点和缺陷,充分了解到她的骄傲、好胜、轻敌以及自负。

他在她周围画了个圈,巧妙利用了她,并试图把她封在里面,而她凭自己的智慧走了出来。

此刻,他用一种类似敬佩的眼神望着郗萦,仿佛还带着一丝发自肺腑的欣慰,那是出于对同等水平对手的敬意。他们去掉了对方身上的伪饰,彼此看透,彼此懂得,撇开道德意义,她堪称自己的知音,虽然是以咬牙切齿的方式。

该陈述的似乎都已陈述完毕,郗萦激荡在半空的亢奋也随之消失,灵魂跌落归位,她恢复了受害者的身份,一名女性,曾经被深深伤害。她紧绷的身体松软下来。

现在,他们之间还剩下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也是最关键的那个。

“你想怎么样?”宗兆槐问,口气是宽容的,近乎劝诱,仿佛即使郗萦打算要他的命,他也会毫不犹豫答应。

“我就想知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郗萦的嗓音略显疲惫。

“不为什么,就为赢这一单。”

宗兆槐从办公桌后踱步出来,双臂抱在胸前,如他往日沉思时那样,缓缓从郗萦面前经过。

“你有过强烈的想赢的念头吗?当你想赢,哪怕要求不高,只要一次,而得到的结果却永远是输,那时你会觉得自己被霉运诅咒了,也许一辈子翻不了身。当这种想法像毒药一样侵蚀你的思想时,你会变得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就为了能赢上一次,好破除永远输的魔咒。”

他走到房间尽头,又折返回来。

“做销售可不像你以前坐办公室那么舒服,你会面临许多危险:恐吓、威胁、钱色交易、权钱交易,有时是别人对你,有时是你对付别人。你不这么干就得靠边……所以面试时我问你,能不能豁出去?我没法回答你具体是怎么个豁出去法,但每一种都不容易。”

他停在郗萦面前,目光却投向窗外,“我没看错你。”

郗萦抓在后背的手再次发抖,“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像你这样对自己的员工下毒手,还一点愧疚感都没有?”

他曾说把员工看作家人,多讽刺!更讽刺的是她居然信了,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妥帖地收藏在心里。

“我观察他们,利用他们,并为此付工钱给他们,这不是很公平么?当然,我会顾及不同员工的道德诉求,一般不会勉强他们干违背自己本意的事,否则会给我带来麻烦。”

“那我呢?我哪里让你觉得是可以被利用去色诱客户的?!”郗萦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你道德标准高么?”宗兆槐反问时不带一丝轻蔑,他平心静气,宛如探讨,“我让你想办法搞定何知行,而你选择的是用身体去征服。”

“我没有!”郗萦惊骇,连声调都扭曲了,“我什么时候跟他……”

宗兆槐转过身来,直视着她,“阮思平来永辉的那个晚上,你跟何知行在酒店门外干的那点事,碰巧我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