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左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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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花雨

“我觉得三十岁正好。”宗兆槐或许以为她是在感慨青春不再,“不算年轻但也不老,我从不认为年轻是什么好事。十几二十岁的年纪既愚蠢冲动,又想法多变,是自傲与自卑的结合体。年龄的增长就像稳定剂,帮你把冲突的观念捏合起来,让你找到一个方向,然后心平气和走下去。”

“你这想法真特别,我还是头一回遇到讨厌自己年轻的人。”郗萦被勾起好奇心,“你年轻时是什么样的,犯过错吗?我是说比较严重的那种。”

宗兆槐的神情凝重起来。

“那时候的我,是个不值一提的蠢货……一个连自己都想永远忘掉的傻瓜。”

他脸部的线条蓦然间僵硬起来,仿佛回忆起某些不悦的往事,虽然他什么都没说,郗萦还是感受到了那份沉重,她相信宗兆槐的记忆中也有一块黑色区域,否则他不可能说出这些话来。一个憎恨自己青春的人。这是她对宗兆槐又一个新的认识。

她没再追问下去。

他们开回小镇时,雨已经停了。广场边摆起了夜市,人来人往,热闹纷杂。郗萦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注视着外面。

真应该晚上出门走走,吸点人气。以前姚乐纯经常这样说,让郗萦觉得她俩是久居盘丝洞的两只妖怪。

宗兆槐放慢车速,飞快扫了她一眼,“想不想下去走走?”

夜市以约定俗成的布局占据了半条街,各种做工粗糙的廉价品充斥着地摊,袜子、毛巾、内衣。他们一路过去,脚步不停。

过了日用品区是花鸟市场。郗萦在一大盆金鱼跟前蹲下,看色彩斑澜的鱼儿在水里晃晃悠悠,它们的日子过得可真悠闲。

鱼清楚自己所处的可怜环境么?它们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命运是随时被卖掉,然后在某个鱼缸,或是更简陋的什么小瓶子里死去。如果知道,它们一定不会还这么快活。曾有人说,意识是人类恐惧的源泉。

“喜欢吗?喜欢可以带几条回去养。”宗兆槐说,他也蹲了下来,不过他的注意力不在那些鱼身上。

郗萦摇头,“我怕会养死,我连植物都照料不好。”

宗兆槐问老板,“这鱼怎么卖?”

老板快速挪过来,很快就讲定价钱,宗兆槐要了两条鹅头红,还挑了只玻璃鱼缸,一袋鱼食。两条对自己前途懵然无知的小鱼儿从大水盆转移到透明塑料袋里,它们依然摆着尾巴欢快地游着,只是行动不再那么确定,稍稍透出些困惑。

老板叮嘱,“喂食别太勤快,鱼儿贪嘴,会胀腹死掉的。”

“我也没养过鱼,”宗兆槐对郗萦说,他抱着鱼缸,装鱼的塑料袋和鱼食都塞在里面,他不时举起来研究一番。

“如果它们在我手里能活满一个月,我再送给你,好不好?”

郗萦不太热情,“你干吗非要养呢?”

“尝试一下,没做过的事都得有勇气去试试。”他说着,又把鱼缸举到眼前,那神情堪称含情脉脉,看得郗萦笑起来。

街的尽头有家花店,与夜市隔了一段距离,里面亮着日光灯,满屋子都是花,却散发出落寞的气息,也许因为一个客人都没有。

郗萦在店门口站住,宗兆槐又看向她,“想不想……”

他还没问出口,郗萦就说:“对,我想要束花。”

说完,她看见宗兆槐的眉宇间明显舒展,今晚他问了太多遍“想不想”,郗萦几乎觉得,如果不主动要点什么他晚上会睡不好。

一个男人如果想追求一个女人,大概很少会想到带她来逛夜市,还这么认真地对着满地廉价品一遍遍询问吧?多傻气,可郗萦依然很喜欢。

她不再去考虑诸如“将来”这样严肃的问题,这问题迟早还是要好好对待的,但不是现在。

宗兆槐在花店无措的表现是个明显的征兆,他的确很少给女人送花。

“你喜欢什么花,这种呢?还是这种?唔……或者带点紫颜色的那种?”

郗萦也瞧得眼花缭乱,完全拿不定主意。

女店主笑吟吟地旁观了他们一会儿,插进来说:“每种花都有特定的花语,送女朋友当然是红玫瑰最合适了!”

宗兆槐用食指挠了挠鼻梁,“是这样吗?那就来一束……”

“我想要康乃馨!”郗萦在他说出口之前抢着作了决定,然后朝宗兆槐笑笑,“玫瑰太浓烈,让人不安,我还是喜欢康乃馨……比较温和。”

两人一个抱着鱼缸,一个捧着花束,在下过雨的湿漉漉的街面上走着,表情虔诚。银色灯光投射在潮湿的脚下,一团一团晕染开,又被他们甩在身后。

即将经过下一个灯柱时,他俩不约而同慢下来,互相对视一眼。

“我能说句实话吗?”郗萦低头看看康乃馨,艳丽的玫红色不太真实,看起来像塑料花,“我其实,不怎么喜欢这种鲜花。”

“我也不太想养鱼。”宗兆槐望着她,表情单纯而无辜。

然后,他们不可自抑地大笑起来,仿佛刚才只是在某个舞台上表演,但很快发现这幕剧不适合自己,便褪下浓墨重彩的戏装。

郗萦说:“我喜欢野花,那种小小的盛开在野地里的,一簇簇或是大片大片,它们能让人感到顽强的生命力,我喜欢它们,但不会想去占有。”

“把花扔了吧。”

“嗯?”

“不喜欢就扔了。”宗兆槐无所谓地说。

“有点舍不得啊!”郗萦垂下拿着花束的手,现在她感觉轻松多了,“带回去放几天吧……我不喜欢鲜花还有个原因,它们迟早会凋零,把桌子弄得很狼狈,我害怕看见残败的景象,有点,呃,像厮杀过后的战场。”

雨后的空气湿润清新,他们再也不想回车上,就这么慢慢地走,镇子太小,散着步就能逛完。穿过一片稀疏的柳杉林时,郗萦改变主意,她想给康乃馨换个命运。

她先把花团揉松,再扯下来,直到掌心被满满的花瓣占据。在一块平整的草地上,她仰头,深吸一口气,稍稍蹲下,再跃起,用力将花瓣撒入空中。

一阵花雨,飘飘然降落下来。

郗萦抬眸,被这美丽的景象深深震撼,几秒钟后,花瓣着地,寂然无声,一地艳丽的尸体,宛如一场隆重奢华的惨败。

这一瞬,她想到了自己遭受过的各种挫折,她在心里挣扎着,也试图抗拒,最终,她妥协了。美好的东西都不会长久。这是自然界的法则,无论你服不服气,只能接受。

郗萦的目光转去搜索宗兆槐的表情,刚才,他也处在这场花雨之下,她想把自己从鲜花中得到的启示与他分享。

起先,她以为宗兆槐和自己一样,被这创意弄呆了,但随即觉得不对劲,他那种神情绝不可能算作愉悦,仿佛是深陷在某个噩梦之中,那恐惧太庞大太深沉,他连逃的机会都抓不到。

“你没事吧?”郗萦轻声问,简直像怕吓着一个梦游的人。

宗兆槐没有立刻从那种情绪中抽离出来,他怔怔地把目光从地面转向郗萦,脸上还堆积着可怖僵硬的铁青,他最隐秘的一面就这样暴露在郗萦面前,赤条条的,毫无躲闪可能。

这晚的所有浪漫与美好就此葬送。

他们匆匆离开树林,一路上再没有过愉悦而深入的交流。

郗萦觉得惶惑,疑心自己做错了什么。她躺在床上时依然为自己不知道的失误耿耿于怀。直到她决定自己没有错(即使有也是无心的),而她也从未指望过要从宗兆槐那里得到些什么。她把自己的未来与那个实际上已经占据她内心的人撇得干干净净,总算得以在黎明时分入眠。

不过翌日上班,郗萦还是找了个机会,拐弯抹角向宗兆槐打听。

他似乎完全忘了昨晚的失态,回忆了好一会儿才对郗萦解释,当时他的头疼病犯了。老毛病,跟着他大概七八年了,偶尔吃点药,但发作不可预期,也只能随它去。

“没去医院看看?”郗萦问。

“看过,连核磁共振都做了,没用,也许是神经性毛病,医生叮嘱我注意休息。”他耸着肩,轻描淡写,转而兴致勃勃邀请郗萦到他房间,“来看看金鱼!”

推开卫生间旁边那扇门,就是宗兆槐在公司的卧室,一如郗萦预料的那样,房间很朴素,几件必要的家具,看上去质量不错,但色泽款式都有些陈旧。衣架上挂着他的外套,窗边的写字桌上有几本财经类的书籍。

鱼缸也摆在桌上,两条鹅头红无忧无虑相互追逐嬉戏,它们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

郗萦问:“为什么不放在你办公室?”

“我怕分神。”

她半蹲下来欣赏那两条鱼,明亮的光线下,可以看见鱼肚子上有一圈圈白色的浅痕。她还从玻璃缸面的反光中看见了宗兆槐——他正目不转睛注视着郗萦的侧脸。

何知行辞职了,这一结果符合永辉多数人的心理预期,好像因为他的这个决定,世界从此就能安生一些。

不过也有人替他打抱不平。

“如果不是梁总后来居上,以何知行的资历,销售总监的位子没准就是他的。”

“谁让他脾气太直呢!说话老是那么冲冲的,容易得罪客户。宗先生还是看业绩的,业绩不行,资历再老也没用!”

企业中的人来人往司空见惯,郗萦自己也是要走的,她不紧不慢刷新着各个人才库中的简历,偶尔的,也会接到一两个猎头电话,但她还没决定离开永辉的具体日期。

也许做满一年再走比较合适?这理由没什么说服力,但郗萦权且接受了下来。

她甚至预先站在一年后的时点,回顾自己在永辉的得失,过去她常常这么干:回顾一年的收获,回顾一件事带给自己的影响——在一个被PPT和各种数据包围的环境里,你不得不将这种总结能力操练成习惯。

痛感。这是她在永辉最主要的所得,然后才是其他——在经过充分的心理建设之后。

不过想到自己给永辉带来的变化,以及宗兆槐如今对她这种谨慎呵护的态度,大部分痛感会转化成某种类似悲壮的情怀——她至少没有白牺牲。而正因为她下了决心要离开永辉,离开宗兆槐,这种牺牲的纯净度才达到了最高。

何知行打电话给郗萦,说要请她吃饭,郗萦以为是同事间惯常的那种送别宴:先是官方吃,然后关系好的再聚着吃,没完没了的。反正官方那顿她已经陪着送过了,这种私宴她不想再掺合,没什么共同语言的几个人坐在一起,单调无聊。

但何知行说:“就咱俩,我个人请你。”

郗萦犹豫不决,她吃不准何知行请客的目的,但他口气里有种超脱般的情绪让郗萦动了心。

她沉吟着,不置可否。

何知行看透她的心思,又说:“来吧,不会对你怎么样的,知道你不是随便的女孩子。”顿一下,他又说,“我啊,有点事要告诉你。”

郗萦判断,应该不会是个陷阱。

人是需要通过一定时间的接触才能充分了解彼此的,郗萦因为轻浮被冒犯后,曾对何知行如临大敌,不过后来戒心就明显淡多了,何知行身上有典型的三江男人的特点,好大喜功,自我感觉良好,喜欢占点小便宜,但胆儿不大,多半图个嘴上痛快。

她答应赴宴,但事先申明不喝酒,最晚不超过九点,何知行哈哈笑过一阵后,都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