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回来了,见了储姐、疤瘌。金顺问老头呢,储姐说楼下小区溜达呢。金顺说也不怕丢了。储姐说不怕,老马识途老狗认家。
疤瘌最兴奋,先抱峻桐,再抱金顺,又嚷嚷着请客吃饭,为他们接风洗尘。美凤却并不建议张扬,金顺算是“黑”在上海,抛头露面,等于自找麻烦。疤瘌说总不能饭不吃,衣不穿。子玉拦着说都准备好了,别操心了。疤瘌又问怎么住,说地方不够,就让金顺住他那。金顺瞪了他一眼,又看看峻桐。峻桐有些尴尬。
是个问题。怎么住。
子玉偷偷和美凤商量过,美凤的小床,保留,给金顺住,楼下她再为峻桐铺一张床,母子团聚。“我还住董老师那。”峻桐掷地有声。子玉眉头一皱,老大不欢喜,咳嗽了一声,说那金顺住我那吧,我那地方还算大。美凤没意见。就这定了。
到上海第三个晚上,张峻桐和金顺就分别在美凤和子玉的住处休息。峻桐轻车熟路了。真好像到了家。床放下,褥子铺上,还是头朝这边,换上美凤为他找的老式拖鞋。晚间,他为美凤准备药,还放在那个小盒子里,分成七天。美凤说加了一味。“严重了?”峻桐问。
“钱都快认不出大小了。”美凤幽默一把。
“钱算什么,钱是王八蛋。”峻桐难得一笑,这是他偷渡韩国又偷渡回来的真切体验。“不过这病也能好。”话又转回来。美凤不理解峻桐的意思,看着他。峻桐抬抬眼,“老头不就好些了么,他不傻,也不痴呆,过去可能有这个迹象,但后来好了。”听着峻桐冷静的分析,美凤有些吃惊。她认为老头隐藏得极好。至今在外人看来,还是个痴呆老头,由保姆照顾,钱被保姆骗去不少,仅此而已。可峻桐却一语中的。她不打算跟峻桐隐瞒,可又决定换个方式交流。“老头这人你觉得怎么样?”她说。“不是坏人。”峻桐说。美凤说我感觉去韩国这事还没完,记得守墓人么。峻桐问他来过没有。美凤说我们回来之后守墓人没出现过。峻桐一时猜不透其中玄妙。转身端水给美凤洗脚。美凤连忙说别,不用端。
已经端出来了。
“我自己来。”
“以前都是我来。”
“以前是以前!”美凤稍稍有些激动。
轮到峻桐诧异了。那感觉仿佛是多年的老铺开不了张。
“你老伺候着,让我感觉自己,特老……”美凤说实话。
峻桐抿嘴憋住笑,放下脚盆,说最后一回。
子玉给金顺准备的床比峻桐睡的高级。水溪柳的床架子,席梦思床垫,客厅里劈出一块,也靠墙,旁边还有个小茶几。
“起码四星级了。”金顺嘴甜,道谢。子玉说我就睡里屋,门不开,有什么随时可以叫我。金顺应承着。一会,子玉端出来一盘苹果。金顺挑了一个,主动请缨削。
“董老师干吗不换一间房。”金顺说,“还有峻桐,租一间不就得了。”子玉说可能不想引人注意吧。金顺说手头有点钱了,何必这么憋屈,我跟峻桐商量好了,回头租一间。
子玉心提来了。
她百转千回思来想去不知道怎么安排的事,到金顺这则成了“商量好了”。真不见外。尹子玉耐着性子,循循善诱,说顺子你是个聪明孩子,这里是中国,上海,你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我们中国的警察那比韩国的要厉害得多,你现在是黑在这,被查出来可是要遣送回去的,低调,一定要低调,就踏踏实实在这住着,也别出去租房子什么的,你想想你们两个小孩,出去那什么……同居,街坊四邻一注意,一举报……对吧……
子玉有些语无伦次。金顺一笑,“谁闲着没事举什么报,这里可是上海,各人自扫门前雪,谁找这个麻烦。”她比子玉更像上海人。
“那也不行!”子玉大声。怒目圆睁的样子。有些失态了。
金顺不做声,斜着眼偷觑,她不明白尹子玉的大惊小怪。事实上,她还不知晓峻桐和子玉的关系。只是隐约觉得,两人之间有些别扭。可能结过仇?或者天生看不惯?
“这个不争论,都是成年人啦,会好好考虑的。”
“考虑什么?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子玉依旧强势。金顺愈发不解,说您没资格这么说,您如果一定这么认为,我可以去储姐那凑合。
极大的嘲弄。资格。子玉最在乎的就是资格。她生了峻桐,没机会养,她一直努力挣回做妈妈的资格,不容质疑。
“我是他妈!”子玉彻底失态,“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金顺手一抖,手指划了个口子,苹果滚到地上。
出血了。暂时休战。尹子玉去找创可贴。
金顺脑中却仿佛跳入一只蜜蜂。她是他妈?儿子回来了,不跟妈住一起,却在董老师家下榻?……一时间,金顺想了很多,却怎么也无法脑补出前面的故事。
创可贴递过来了。金顺说了声谢谢,接过来,贴好。
有人敲门。急促地。
开门是储姐,佝偻着腰,偷鸡摸狗似的,小声,招手,做撤退状,“民警来人口普查了,要看身份证的……走……走。”
金顺放下刀。迅速判断。这一套一的开间。藏是没地方藏。只能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已经听到民警说话的声音,去楼梯间,往下走,一个女民警拿着表上来了。
只能朝上走。
美凤家,峻桐出门买东西,只有老太太一人在家。金顺简单说了情况,美凤二话不说,便带着金顺朝楼顶天台去。那儿鲜有人至。定定神,喘口气,两个人站在栏杆边,沪上风景尽收眼底,神清气爽。美凤说待一会,不会太久。
“喂!”转头看是储姐,她是来通风报信的,“上来了。”美凤问谁上来了,怎么回事。储姐说:“民警上来了,楼顶子还有一户,临时的,违法出租,他们要来查。”
千选万选选到坑里了。不行,还得躲。总不能上天。美凤急得头疼,转身看金顺,已经不见了。
“喂!顺子!”美凤呼唤。低头一看,金顺正沿着栏杆往下爬,身后,悬崖千尺。“上来!”美凤心提到嗓子眼。
储姐嘀咕,“这丫头也太野了。”
眼见着,金顺纵身一跳,死死抓住隔壁楼宇的消防梯。哪知年深日久,那梯子的钢筋早已腐蚀老化,金顺整个身子下沉,钢筋弯了九十度。人提溜在半空中,随时可能沦为自由落体。
“靠!”储姐大叫。
“打110!”美凤不得不出此“下策”。
楼下人越聚越多,指指点点,啧啧称奇,都说有人要自杀。峻桐混在人群中,也抬头看。半空中有个小点,是人,是女人。玫红的外套……似曾相识!再看。心要炸了。峻桐撞开人群,撞出个裂口,朝大楼狂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