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晚上。
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中间隔着一道玻璃门。美凤端坐着,太后老佛爷般。峻桐头上缠着纱布。坐在行军床上。
“说吧,”美凤充满威严,“你现在欠我的。”
峻桐连忙,“我会还。”
“怎么还?你欠我的是血,是血。”美凤强调。
“那就用血还你。”
美凤假装捂住耳朵,我说我现在听不了这个字,别说这个,说实话吧。
“我说的都是实话。”峻桐仿佛是一名老练的底下党员,怎么审都审不出来。
“你什么都没隐瞒?”
“都讲的真的?”
“你来上海是做什么的?”又老生常谈了。
“做事,赚钱。”
“那为什么赚钱的你不做,非做那些不赚钱到处跑的?为什么突然跑出来一帮子人把你往死里打?”
“我坐过牢。”
“什么?!”美凤惊得站了起来。从门那头绕到门这头。“你再说一遍?”
电视机嗡嗡作响。美凤的习惯,声音开得小小的,作背景声。是戏曲节目,咿咿呀呀,听不真切,但营造的氛围是惆怅百转。
千选万选,引狼入室。他坐过牢?
“多久?因为什么?”
“一个礼拜,盗窃。算是拘留,不过是被那帮子人害的。”
美凤着急,说你把这前前后后都说清楚明白了,别跟挤牙膏似的。
峻桐缩着身子,说你站在这我说不出来。
美凤说那我站里头。说着挪步进去了。
峻桐转过身子。美凤说你干吗。峻桐说我正对着你说不出来。
好,那就背着。递过去一只小板凳,脸朝正门,美凤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灯能暗一点么?”峻桐又提要求。美凤开台灯,日光灯关掉,电视机关掉。峻桐连忙,“电视机不要关。”
行,配合,不关。
都准备好了。张峻桐才磕磕巴巴开始,诉说他过去的故事。讲了半个小时,多半是细节的描述,但连缀起来,董美凤大概听明白了:那些人和峻桐是老乡,大多是一个县甚至一个乡的,一起来上海打工,但这些年轻人偶尔也盗窃,形成犯罪团伙,他们想拉峻桐入伙,但在一次作案之后峻桐“出卖”了他们。
“为什么不报警?”美凤问。
“都是老乡。”峻桐说,“他们也帮我的忙。”
“帮忙?”
峻桐连忙解释,“都是老乡。”还是那句话。美凤不明白,这里是上海,大都市,人与人的关系是那么疏离,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老乡又怎么样?而且他做的工作,也并不像安菜场里的安徽人那样,需要靠着老乡组织才能打入菜场。董美凤说:“我警告你,不要惹事,不要把那帮子人引过来,否则你就搬出去。”
“他们是冲我来的。”峻桐说,“真要来了有我的,我挡着。”
虽然不切实际。这句话让美凤心里舒服。
“换一份工作吧,踏踏实实的。”
“就做这个好。”峻桐固执。不过他再上岗的时候,改穿连帽衫。发传单,多半是宣传楼盘的,还有健身房、饭店以及网上零食店的。当然还有各种“服务”,那需要钻大楼,一个门一个门地发。有次发到大红门上。大红找美凤说:“你那个外甥侄子?整天就干这个?”美凤说,他喜欢干这个。大红说头一次听说。美凤说他喜欢人多的地方。大红说人民广场人还多呢。美凤说,脑筋转不过来。大红说,有个傻孩子陪陪也挺好。
“怎么说话的?”美凤面子抹不开,“我一个人二十多年了,要谁陪。”
“不要不要,你独立自主。”大红知道美凤的脾气。
国家要开大会。上海一阵治理。乱发小广告不行了。峻桐接活越来越难。多半时候只能在网吧作代练。日子辛苦。美凤给峻桐介绍了份工作,去小区门口青岛小海鲜作后厨。他厨艺好。峻桐没拒绝,只问那家生意怎么样?美凤说那是没话说的,咱们这一片,谁没去青岛小海鲜吃过饭,不,别说这一片,就是整个区,一年下来,总得去一次。
峻桐这次欣然接受,不过他不愿意作后厨,要当服务员。
“服务员轻松。”
“后厨钱多。”
“轻松点好。”
“你不是来挣钱的吗?”
“是,但是手艺还没到那份上,先做着吧。”峻桐说。这理由美凤信服。那就开始做。第一个月,发了工资。峻桐交给美凤一半,说感谢。
美凤坚持不要。峻桐硬得跟石头似的,非给。
美凤没办法,说要不你买一台空气净化器回来,都受益。
元旦。峻桐换班,放一天假。一早就开始收拾衣服。美凤问:“出去?”峻桐说老乡聚会。美凤问:“小心遇到那帮子人。”
“那么多人,不敢咋样。”峻桐下定决心,刀山火海也去的样子。
“你们在这里老乡不少啊?”
“有几千,有的都来好几十年了。”
美凤想想,的确,从九十年代起,这里就来了不少西北人,看牛肉面馆的有,也有做家政的。所谓的老乡会,也不过是一个松散的朋友圈子。峻桐的老乡会,偏“低端”,为首的是个工地上包工头子的助理。叫超哥。聚会地点在天水酒楼。几乎快到朱家角了。偏离市中心,老乡聚集竟然形成了地方特色。不过这里也是驳杂区域。隔着一条河。河这边是贫民窟。那边就是富人的别墅。
聚会安排在晚上。峻桐一进去就跟超哥打招呼。峻桐交了钱。会费,供开展活动用。吃喝了一阵。超哥偶尔过来寒暄。
“这店里没炸羊尾。”
“没人会做,想吃是真想吃。”超哥砸吧嘴,“你还会?你爸那会这手艺不错,文革那会,还特地去村里给军代表做过。”
超哥跟峻桐他爸是熟人。
“她真在这片?”峻桐又问。
“她不跟别人走动,样子可能也变了。张婶说看到过。”
“张婶人呢?”
“前年去世了。”
峻桐不禁落寞。过去的事,过去的人,都仿佛随着游船沉入海底的珍宝,打捞起来困难太大。
在老乡们眼里,峻桐还是小孩子。没人多理,吃完了喝完了,朝门口走。
迎面撞见寸头。后面跟着几个小子。峻桐闪躲得快,像条小鱼,呲溜从他胳膊底下蹿出去了。寸头反应过来,转身就追。路边的共享单车,刷二维码,骑上就走。后面几个人也不示弱。都掏出手机,急忙忙地。
路灯透亮亮的,一马平川的样子。峻桐站起身,疯了一般蹬车轱辘。上海的冬天湿冷。峻桐觉得头顶都在冒热气。
他猜到疤瘌会来。寸头男绰号疤瘌。可既然要来问情况,又交了钱,不吃点喝点,心疼。
筋疲力尽了。不行,还是骑,直着脖子。起码熬过今天晚上。
进小区了。车子甩在树边。峻桐钻进大楼。疤瘌跟几个弟兄紧随其后。不能回家。峻桐想起对美凤的承诺。
水管井。从楼梯间爬上六楼,峻桐才在水管井里。掏出手机,给美凤发消息:门锁好,有人追。
美凤在做面膜。看到了,惊得立刻就把面膜撕了。回复:你在哪?谁追?
回复:六楼水管井。还是那帮人。
美凤回复:听我指令,今晚必须解决。
董美凤的激情一瞬间又回来了。仿佛马上要去串联,美凤吃了药,喝一口水,打了几个电话,拿了根去黄山时买的竹拐杖就出了门。
“搜!”疤瘌豪放,“今天必须剥他一层皮。”
美凤坐电梯下了楼。疤瘌他们几个正野狼一般扫荡大楼。
疤瘌问美凤,“老太太,有没有看到一个小伙子进来。”
美凤若无其事,说是不是一个瘦瘦的,穿夹克棉服的。疤瘌说对。美凤说好像上十楼了。
垃圾车开过来了。在楼下候着。上面二楼窗台,窗外面,是个伸出来的小天台。开车的老吴是美凤的追随者。
去二楼窗台边上。闹出点动静。美凤给峻桐发短信。
几个人刚追到七楼。峻桐从六楼水管井出来。一边下楼,一边哎呦叫唤几声。疤瘌听到了。又返身往下追。追到二楼,峻桐被逼到天台边了。
握着手机。急忙忙回复,问:怎么办?
答:翻窗户出来。
逼到绝境了。疤瘌等几人也翻窗户,跳到天台上。狞笑,“跑啊,你腿长,跑啊。”峻桐低头看手机。
消息来了。四个字:跳,垃圾车。
峻桐朝楼下看,垃圾车果真停好了。车厢顶部是一块完好的平坦铁皮,加上车子的高度。从二楼跳,几乎是如履平地了。
峻桐步步后退,还不忘演戏,说别逼我,真跳了。疤瘌偏往前逼近,打算生擒。
一纵身,峻桐跳下去了。铁箱子震动,哐当一声。峻桐打了个滚,完好无损。迅速扶着侧梯着陆。
疤瘌对他的三个弟兄说,“跳!”
得令。三个人依次跳了。稳稳落在垃圾车上。
轮到疤瘌了。一跃。咚一声。他的响动最大。疤瘌哈哈大笑。
美凤戴着帽子,墨镜,站在路灯下,轻轻一挥手。
垃圾车司机一按启动键。箱子顶部哗啦裂开。迅速成天坑。疤瘌和几个弟兄如落黑洞般掉了下去。和垃圾混在一处。
“垃圾。”美凤轻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