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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似是而非

坦白。

峻桐这一晚上需要做的全部工作就是跟美凤坦白。他的过去,他来上海的目的,他眼下的诉求。

他不愿意让美凤为了他去冒风险。哪怕是假扮小时工。

起先,美凤惊讶极了。欺骗。她讨厌欺骗。可等峻桐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过去的事向她诉说。美凤又狠不下心来发火。

她被峻桐的故事吸引了。所有的一切,她听着好像是在说古代西域的故事。那遥远的过去,那茫茫的戈壁滩,残酷的情仇。她怎么也想不到,峻桐这么小的年纪,却背负着血海深仇。

峻桐告诉她,他不是来找妈妈的。而是来找杀他妈妈的凶手。

峻桐说那年我四岁,就躲在土灶里,前头是个桌子,透过桌子腿我看到我妈中了一刀。峻桐比划着,“就这么扎进去的。”

美凤不忍再问细节。她一个人时从来不看恐怖片。现在听峻桐描述,她汗毛倒立。

“血流干了就死了。”峻桐说,“我们住的远,村里医生也不在,血流干了就死了。”又强调一遍。

峻桐说这些年他一直在找,找那个女人。口吻有点像大人,惊人的成熟。

“就是申姐?”

“我不知道,”峻桐说,“认识她的人不多,她是外乡来的,她本来有个相好,出了事之后也不找她了。都没留照片。”

只有派出所请画师画的一张像。

“她手上好像是有刺青。”峻桐挠挠头,努力回忆,跟疤瘌说的有点像。又说只要问她一句,你认不认识马玉莲,她一定有反应。“藏不住的。”峻桐很笃定。

马玉莲是他妈妈。

美凤久久回不过神,峻桐和他的故事,无意中给她沉闷的老年生活注入一种刺激,幽深、黑暗。却又吸引着人走下去,像个没有尽头的隧道。超出了她几十年积累的全部生活经验。

“你爸呢?你爸没想着找?”美凤问。峻桐说太穷了,家里要生活,爸只能出去干活,找了也没找到。

“爸让我别找了,”峻桐说,“他闭眼前就这么说的,让我拿着钱,别回来了,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美凤又问:“那你怎么知道她在上海,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峻桐说是之前有个大婶告诉我的,我们那的人来上海打工的不少,不过后来大婶去世了,我读完高二,就出来了。

“你别去了,我再想办法,会解决的。”峻桐劝美凤。又说对不起,说不应该隐瞒。美凤苦笑。这种事情,任谁也不会轻易说。

“你别管了,我自愿的,这个年纪了还怕什么。”美凤最近总爱强调自己的年纪。豁出去的样子。“万一是呢?”峻桐说。两个人对看,美凤夹了一块小菜。

“是不就更好。”

“她可杀过人。”峻桐瞪大眼睛。

“杀我一个老婆子,值得吗?”美凤真看破红尘,“放心吧,我是小时工,我就做小时工的事情,没那么复杂。”峻桐拗不过。美凤又说药给我拿来。峻桐把小药盒子拿了来。美凤问:“今天是礼拜几?”峻桐说是星期天。

第七格。美凤数好了。才看到第六格的还没吃。“这脑子。”她自嘲,把第六格的先吃了,又要吃第七格的。

峻桐伸手夺过来。“还是按顿,量大了不好。”又问:“董老师你吃的是什么药?”美凤笑笑说是对腿脚好的。

她做了几个广播体操的动作。

峻桐说,疤瘌那店快开不下去了。美凤说没关系,钱收回来,还了大红就行,反正我们的目的也快达到了。

早睡早起。美凤收拾好床铺,准备休息,再一转身,峻桐跪在她面前。这是干什么。美凤惊慌。

“董老师……谢谢你。”峻桐说。美凤一边扶他一边说不都说过谢了么,反反复复做什么。峻桐顿了一下,又说,不管坏人抓不抓得到,我会陪您到最后。

最后?董美凤愣了一下。峻桐钻到她心里去了。最后,是的,她最恐惧的最后。生命的终点。如果在从前,美凤恐怕会勃然大怒,她藏得最深的恐惧,是绝对不允许人知道的。何况只是个孩子。可现在,她和峻桐的心靠在一起,都坠在黑暗里。相互扶持,不离不弃。但孩子毕竟是孩子。这话听听就行。

然而美凤满是宽慰。

“可别这么说,谁也猜不到最后。”美凤说。人永远料不到三样事情,一是什么时候出生,二是你一辈子能赚多少钱,三是什么时候去世。前两样,美凤目前都不太操心。最后一样,她想要有个华丽篇章。

做小时工就像个小时工的样子。美凤出工前还绑了发带。比寻常小时工俏皮些。

站在别墅门口,美凤心潮澎湃。她突然有种时空倒错感,仿佛现在不是新世纪的上海,而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而她,则是个经过严格训练的远东派过来的女特务。

刺激。

一切都准备好了。深吸一口气。美凤敲门。开门的是卢小姐。冷冷地,湿湿地,像上海的天气。走到客厅,卢小姐不闲扯,认认真真把事情交代了一番,美凤听了主要内容,她自己归纳了一下:一、老爷子在一楼,一天两顿饭要伺候好了,午饭和晚饭。早上起得晚,不用吃。二、不要乱走动,就在一楼。三、白天来,不留宿。四、要负责老爷子的清洁问题,包括洗衣服,还有端屎倒尿。

“老爷子没卧床吧?”美凤问。意思是说端屎倒尿不至于。

卢小姐没解释,只说伺候好了就行,身上得干净。美凤不矫情,说行,交给我吧。卢小姐又说了一句钱一个礼拜一结算,说完上楼了。美凤带来放在桌子上的炸羊尾,她看都没看。

行了。齐了。上班第一天,干活。美凤把大厅拖了一遍,再去托小屋,一推门,那位准申姐躺在那。

哦,不幸的负伤者。那该死的鱼线。

准申姐认不出美凤。美凤热情地,上去握手,“你好,我是小时工,叫我小董就行。”家里活本来是准申姐干。美凤来了,等于抢了她生意。她脸色不好看。

尿急了,她要下床。可腿脚不方便。美凤眼尖,连忙从床下摸出痰盂。扶着她坐下去。“小储。”准申姐自我介绍。

美凤问哪个储。她说是储蓄的储。两个人谈了一会,小储说她也是半年前来干的,对这家人并不了解。

“卢小姐呢?”美凤打听卢小姐的来路。

“老爷子是卢小姐的姑父。”小储说。家里人都在国外,只有这个远房亲戚在上海,请她来顾顾,不过你也看到了,也不是做事的人。美凤又说自己拿的炸羊尾。小储说对对,我爱吃,美凤拎过来,她果然大吃起来。

美凤有些失望。似是而非。全部信息似乎都有点对得上,可真推敲,却又对不上。拼图打乱了,想要复原,找到真相,并不容易。

嗷的一声。是老爷子的声音。在偏房。美凤赶过去,老爷子正在舞剑。横着一扫,差点削了美凤的头皮。险啊!“你是谁?!”老爷子质问。美凤不知道怎么回答。

“女特务你看剑!”又是一挥。明晃晃的。

幸亏美凤身子利落。哦,又一个老年痴呆!只能顺着说:“这位同志,我是地下党!”

老爷子一缩脖子。连忙拉她进来,做密谋状。美凤说,你再等等,我就是来营救你的。

老爷子说好,听话了。

屋里,地下都是水。美凤连忙抬脚,找水源。再细细看,老爷子的裤管是湿的。

卢小姐没说错。屎尿是需要照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