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野天鹅:童话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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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罗马·情人(1)

第二天天仍未亮,宫中的人们还在熟睡当中,只有那些仆从一大早就起床忙碌着:烧热水,喂马,清理壁炉,准备多人份的丰盛早餐。从马厩里走出来的人,揉了揉眼睛,见到微明的天色中,博尔金家族的队伍已经启程归国了。

“咦,奇怪,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咧?”带着约克郡口音的马夫擦了擦额头的汗。

身旁提着水桶经过的小仆从努努嘴,“听说护国公的妹妹昨夜发烧,甘迪亚公爵坚持要一大早送她回去。”

“我说难怪来的时候骑马,回去时坐马车呢。”

他们很快不再嚼舌头,因为宫廷管事的人已经走过来,催促他们赶紧为宫中其他贵宾洗好马——他们今天要外出狩猎。

再也没有人关心博尔金家族提前回去的事情,也没有人注意到,从三楼护国公住的套房里,窗户被悄然推开,有人在默默注视着这支队伍徐徐向前,神情平静而哀伤。

艾丽莎整个人裹在厚重的斗篷下,靠着马车车厢的窗户,似乎在看着窗外,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在看。

外面又下起了细雨。路并不好走,一路走走停停,她靠在车窗上昏昏沉沉的。过了一会儿,当她迷迷糊糊地意识到,队伍停下来好一段时间。外面传来阵阵喧嚣,似乎他们已经停下来在休息。

天际有黑云压过来,下起了阵雨,有扈从喊,“公爵,请您到马车上休息吧!”

艾丽莎的心紧了紧,闭眼假装入睡。过了一会,她听到车厢门打开的声音,外面清新的空气,伴着阵阵风雨声扑面而来。有人踏入车厢内,车厢因承受了一人的重量,明显一沉。

那人向她靠过来,她能够嗅到他身上的气息。

他用手覆在她脑门上,稍停留,而后移开。

他后退,车厢一轻,他跃下,将门关上。

艾丽莎睁开双眼。

车厢内,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用手覆在脑门上——根本没有发烧。她只是想早日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她自小长大的故国,离开她的血亲。她的一切都系在家族身上,然而被遗弃后,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她不知道。她还没想好。

此刻,在她手心中,紧紧地捏着一小块纸团。那是她昨夜写给以撒的一封简笺。

艾丽莎看向窗户外,却见米迦列骑在马背上,雨水从他的头顶往下浇灌,沿着他的脸颊流过,又唰唰地击打着他的身体。队伍中其他人都远远躲到树下去了,只有他仍守护在车厢旁。

他抬起头来,目光正好与她相触。艾丽莎别开脸。

这是他们这一路上的最佳写照——在抵达罗马之前,两人不发一言,偶尔目光触到对方,她会飞快移开。这一切,跟当日他俩从英格兰回来时,多么相像。只是,有些东西再也不一样了。

抵达罗马时,却是天气大好。其他人早已在宫邸前等待,艾丽莎从车厢上步下,见到安妮抱着一条小狗,轻快地奔到米迦列跟前。米迦列从马背上跃下时,她亲昵地贴上去,俯在他耳边说话。米迦列淡淡地回应了句什么,她甜蜜地笑了起来。

“公主殿下——”侍女试图在旁搀扶艾丽莎,她摆摆手,示意不用。

安妮转过脸来,微笑着朝她招手,她怀中的小狗蹿到地上来,奔到艾丽莎跟前,蹭着她的脚。安妮赶紧跑过来,弯下身抱起脚边的小狗,笑着对艾丽莎说,“真是调皮呢。”

艾丽莎也对她点头,微笑,“也许他是太兴奋了。”

真可笑。发生了这样多事情,仍要在人前装笑。自己到底在图什么呢?她在内心讥笑自己——这个看不清出路,只能蛰伏在此的自己。

但有一点,艾丽莎不会不懂:在背后跟雷欧进行这种龌龊交易的教皇,必定知道在法兰克发生了什么。她不能贸然行事。在没有准备好之前,慌张逃走,只会让教皇对她提高警觉。

她戴着虚伪的面具,对安妮没心没肺地微笑着。安妮说:“是的,你们出发前,米迦列怕我一个人在罗马无聊,所以将这条小狗送给我……”说着说着,她突然又脸红起来。

爱情,就是怀揣着这些小小的甜蜜,一次又一次,忍不住要跟他人分享吧。艾丽莎信口附和:“是,公爵对你很好。”

安妮听了这话,脸上绯红一片,又忍不住抬起眼睛去看不远处的米迦列。艾丽莎顺着她的目光,抬起头去看,恰好与米迦列投向这边的目光相触。

周围的人纷纷牵着马往宫邸内走,马匹的嘶鸣声,纷纷扰扰的脚步声,和高高低低的说笑声问候声,混杂在一块,像不和谐的乐章包裹住了他俩。安妮在旁边说着什么,远处又仿佛传来了弗雷泽的笑声,还有瓦诺莎充满威仪的声音,都统统混入那乐章里面,搅拌作一团。

艾丽莎和米迦列,在这样一片声音糅合成的空气中,遥遥相视。而后,她飞快别过脸,再也不去看他,就像是两个陌生人,在意外的交汇以后,再度分开。

她的掌心里,还紧紧捏着那张给以撒的纸条。

艾丽莎的身边没有一个自己人。早在她抵达博尔金家时,教皇已经将法兰克来的侍女全部遣走。尽管她不断收买侍女和扈从的心,也颇有成效,但她知道,在这种关键事情上,这些人统统不敢背着教皇行事。

弗雷泽是她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可能性。

她在等待机会,等她跟弗雷泽单独相处时,让他帮自己这唯一的一个忙。

那天的晚宴,因为教皇也在,艾丽莎不得不参加——什么借口都没有用。教皇坐在上座,朱莉娅斜靠在他身旁。有朱莉娅的场合,便没有瓦诺莎。

过去艾丽莎曾认为瓦诺莎是个情场上的失败者,但现在她想——瓦诺莎为教皇生下三个儿子,哪个女人能比她更重要?

米迦列和弗雷泽分别坐在教皇身旁的位置上,正面相对。安妮和艾丽莎则分坐在各自的未婚夫身旁。安妮第一次见到朱莉娅,想必旁人已经告诉过她,这是教皇的情妇。

作为一个王室出身的公主,她绝非没有见过情妇。但基督教世界最神圣男人的情妇,到底是不一样的。安妮的神色有点不自然。

朱莉娅看在眼里,却是浅浅一笑,端着酒杯跟安妮说,“安妮公主在罗马待了这些日子,似乎已经逛过了罗马各处?”

安妮微微垂下脑袋,细声地,“嗯,米迦列已经陪我逛遍了罗马。”

朱莉娅笑了笑,“没想到公爵这么话少的人,也会甘当向导呢。看来爱情真是会让人改变。”说着,她斜睨一下米迦列,他却只是注视着跟前的酒杯,并无接过话。

教皇却突然说,“除了罗马外,安妮公主也可以到其他地方走走。比如佛罗伦萨、米兰、那不勒斯……教皇国跟他们关系极深。”

虽然他说这话时,神色淡淡的,但艾丽莎却联想到自己听到的传闻:查理八世近期有可能发动第二次进攻,而此前教皇病重时,罗马各大家族、各红衣主教暗中勾结,蠢蠢欲动,背地里在搜集证据试图证明教皇当选时并不合法,要推翻他。

博尔金家族正深陷危机中。

教皇必定是希望安妮作为米迦列的未来妻子,能够在事业上更多地协助丈夫。

教皇的一场病,让他们深深意识到,一旦教皇倒下了,这一切都没有了。

艾丽莎盯着杯中酒,心里默念:倒下吧,倒下吧,让这一切荒唐可笑的事情,全都烟消云散。

这样她就更早一日自由了。

艾丽莎默默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听到安妮在身旁细声细气地应着,“是的,我想……等以后米迦列有空时,想让他带我到这些地方去。”

一直在静静进食的米迦列突然放下叉子,平静地说,“我最近事情多,也许不能陪你。”

安妮怔了怔。

朱莉娅看了一眼米迦列,又看了看安妮,似乎想到了什么,笑着说,“其实谁陪伴都一样。艾丽莎公主不是跟弗雷泽到佛罗伦萨生活过一段时间么?说来,两位公主也是旧相识,艾丽莎公主也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对这里的情况很是熟悉了,也许可以跟安妮公主做个伴。”

如果能够陪伴安妮出行远赴外地,离开罗马,不失是个最好的机会。

艾丽莎边切着盘中的一块肉,边点头,“是,我可以陪安妮。说起来,米兰跟那不勒斯这些地方,我也没去过……”

米迦列突然说,“难道艾丽莎公主忘记了,上次在佛罗伦萨时,你经历了什么吗?你既然没有自保能力,又为什么要带上别人?”

艾丽莎有些意外。席间众人一下子也是安静下来,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种对艾丽莎不太友好的话。

弗雷泽不明所以,他喝下一口水,将嘴里的牛肉咽下,急忙说,“上次佛罗伦萨的事,是我的疏忽……”

艾丽莎按住弗雷泽的手,不愿让他掺入此事,他却小孩心性,仍在据理力争,“但是米迦列你不也到那里将艾丽莎救回来了吗?你应该知道,她已经处理得很好——”

教皇突然一拍桌面。所有人一下子安静下来。安妮从未见过这场面,惊讶得睁着眼睛,看看教皇,又怯怯地看看米迦列。米迦列只是低下脑袋,仿佛正在凝神注视盘中的一切。

艾丽莎看着这一桌人,觉得越发荒唐而滑稽。这看上去和睦和谐的一家人,内里有各自打着什么算盘呢?

她放下刀叉,默默地喝下一口酒,冷眼旁观。只听教皇沉声说,“你们不用再说了。”他看向米迦列,“既然你过几天也要去那不勒斯,可以带上安妮公主。”

米迦列紧紧捏住手中叉子,却没有应声。安妮原本带着期待的眼神看向他,此时眼中也挂上些失望,但嘴上却微笑着,“没关系的,我其实……”

“不,你跟我。”米迦列突兀地说。

安妮有些意外,但脸上仍是露出了笑容。

西班牙国力强盛,即使地理位置不在欧罗巴中心,宫廷文化更无法与法兰克相提并论。但是,西班牙王室成员众多,且安妮的父母十分强势,在驱逐了盘踞领地数世纪的摩尔人后,其雄厚实力毋庸置疑。相比较而言,法兰克这个老牌大国此时王室人员稀少,加洛林家族的势力反复纠缠,余党不断反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对博尔金家族而言,西班牙比法兰克重要多了。安妮的地位,也比艾丽莎重要得多。

自打安妮从西班牙过来,她一直都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过着,每天狩猎舞会观武等活动没有停歇过。米迦列始终陪伴在侧,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对璧人,她也想当然地认为,他是个温柔体贴的男子。

这个单纯的少女,也许并不清楚自己要嫁的男人,是怎样一个人——他首先是个政客,其次才是她的丈夫。

而且,当时为了提防胡安,满屋子的人都“知道”艾丽莎是米迦列的情妇。但只有安妮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不过联想到现在的状况,难道不是跟当时胡安在的时候,恰好一样么……命运还真是讽刺。艾丽莎咬了咬嘴唇。

教皇挥挥手,众人这又开始进食。但餐桌上的气氛已经凝重了许多。没有人说话,只是在安静地进餐,只有朱莉娅偶尔会说一些无关轻重的话。

很好。

这样对艾丽莎而言,非常轻松。她不愿意跟他们交谈,更害怕他们会提起在法兰克的事情。

今天回来后,一身骑装,刚从外面回来的弗雷泽经过她的房间时问,“怎么样?小王子可爱吗?”她无言以对,只得敷衍一笑。正想将纸条给弗雷泽,却发现自己身后站了侍女。

艾丽莎转过头看了对方一眼,认出她是米迦列的人。

于是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对弗雷泽说:“今晚宴会后,到我房间下棋吧。”她揉揉他的头发,“我在法兰克,学会了新的玩法。你记得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