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一下就没有尽头似的,这整座宫殿就像希腊人所传闻的亚特兰蒂斯大陆,沉没海底般。
什么时候,这里被浸泡得毁灭掉就好了……
我躲在房间里,怔怔地看窗外。侍女走上前来,为我披上披肩,“公主殿下,小心着凉。”
门外传来扈从的脚步声,原本正在为我搭上披肩的侍女手一抖,披肩掉到地上来。我转过头,见到她紧张地看向门口。门口那扈从,例行公事地向我行礼,“国王陛下邀请公主一同进餐。”
我不想直接拒绝他——寄人篱下,我自知本身没有多少自由。但我也不想像妓女般被他反复召唤。这个国家,亦曾经是我们的殖民地……想到这里,我不禁握紧拳头,只觉得恨意阵阵涌上来。
我裹紧了披肩,轻声说:“我知道了。”见扈从不动,我又说,“我待会过去。”
扈从退出去。
我身上的披肩滑落在地,看着扈从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长廊尽头,我才缓缓步出。侍女在身后喊:“公主,你还没披上外套——”
不需要。
我穿过一道道门,穿过庭院,暴雨一刻不停地倾泄在我身上,我整个人像是被扔在冷水里,浑身打着颤。眼前的一切,那些庭院里的雕像,那些修剪过的草木,那勾勒出远处天际线的钟楼塔楼,都浮荡着湿冷的流光。夹杂着雨水的寒风,在宫殿的每一个角落旋起,蚀入你的灵魂,就像这座宫殿一般,冷得入心入骨。
我能够看到那片绿莹莹的长草坪向着低洼处延伸,此刻,那些可怜的植物已经被雨水洗刷得只能看见一片银色水雾,犹如在日光下闪着光的河流表面。
我特意绕了最远的路,经过平日里幽静的花园小径,来到了礼拜堂外。雨水沿着飞檐,迎着灰色的天光滑落成片片雨幕,滂沱落在地上,溅起阵阵雨中植物特有的土腥气。
我并不是来这里祈祷的。
湿漉漉的衣服贴在我身上,很是难受,我忍着寒冷,走到那个祭坛后,蹲下身子,用手慢慢摸索。不一会,我就在那里找到了几根白色羽毛。
我想,当日小哥哥在这里等了好一段时间吧,也许还是天鹅形状的他,焦虑地拍打着翅膀,抖落了好几根羽毛。我竟然慢慢想象起来。我是多么想念小哥哥啊,即使连他还是天鹅时候的模样,我都专注地回想着,外面的雨声丝毫没有打扰到我一分一毫。
我将那几根白色羽毛捡起来,像珍宝似的碰在掌心,贴在脸上。我这样专注,全然没有注意到进来的脚步声。
直到伴随着低沉的祷告声,一阵阵鞭笞声传来,我才意识到有人进来了。自从来到英格兰宫廷后,我变得谨慎多了,不再是过去那副随意任性的态度。此时,我知道随便露脸并不明智,便抱着膝盖躲在祭坛后。
那人似乎是个坚定的修行者。鞭落在他身上的声音,像是咬着皮肉般狠,又像是一个人在狠狠鞭打着自己的仇人。我不禁好奇:是谁将自己如此使劲逼出内心的恶魔,强行鞭笞,内心如此剧烈撕扯?
我将羽毛藏在身上,整理好衣领,偷偷探出脑袋来。烛光淡淡地映照着礼拜堂顶端的三叶形穹顶和粗壮的圆柱,月光透过花翎圆窗透射进来,我慢慢地,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米迦列。
除了他,还能有谁?
我看到他平日裹在教衣下略显瘦削的身躯,此刻蜷曲跪下,像折下双翼落入凡间的天使,裸露在巨大的青铜十字架下。这个年轻俊美的大主教,拥有如任何一个马背上的骑士般健康漂亮的身体,肌肉紧致,锁骨精细,胸前垂下十字架。他右手紧捏着修行用的短皮鞭,举起手来,朝后弯曲,扭曲成完美希腊雕像似的动作。
他跪倒在祈祷凳上,贴身长裤绷紧,背部混着他的血与汗。那鞭子每落在身上一次,便让我的心震动一次。他的背部已是道道血痕。我依稀能够嗅到鲜血的味道。
我不自禁地抬眼看了看这礼拜堂的穹顶——如果有天使扇动着翅膀,从上面俯视这一幕,是否也会不忍地离开。
最后一次鞭笞,似乎用尽米迦列的全身力气,他的嘴里逸出了痛苦的声音。那声音落在我耳边,却让我浑身微微一颤——我竟然在这种时刻,想到了以撒在高潮时所发出的声音。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在心里默默向神祈祷,祈求可以宽恕我的罪过。
米迦列将手中鞭子扔下,伏下脑袋,慢慢喘着气。好一会,他用手撑着地面,痛苦而高傲地挺直身子,极其缓慢地抓起地上的袍子,披在身上。他慢慢地直其身,扣上扣子,然后转身往外面走去。
我从祭坛后默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吁了口气,也慢慢站起来,准备回去。
米迦列已经走到了礼拜堂出口处,却突然顿住,转过身来。我一怔,因自以为手脚很轻,没想到他会听到,便呆呆地矗在那儿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脸上有意外的表情。
他打量着我湿透了的衣裳,神情有点不自在,点了点头。我也朝他点点头。
空气寂静得不寻常。我想起来,自从那个噩梦般的一夜后,我就再没听到过他的声音。此时此刻,彼此都无话可说。
终于,我们神圣的大主教打破了寂静,平静地问:“公主来祈祷?”
“不。”我慢慢走下祭坛,身上的衣服因为浸了水,变得很沉。每走一步,我都会在地板上留下一圈水印。我站在距离他五步以外,抬头问他,“主教大人,你呢?”
他知道我见到了刚才他鞭笞的事,表情变得有点微妙。他动了动嘴唇,“赎罪。”
我点点头,“我们犯下的罪实在太多了。不过——”我语气开始带着恶意,“大主教如此神圣不可侵,又何罪之有?”
他没说什么。我以为他会跟过去一样,看不不看我一眼,转身就走。但他没有。这次,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纹丝不动。只是那副挺拔的身躯,那不可侵犯的神态,让我觉得多么虚伪。
我真恨他这个样子。
那个晚上,他曾经出言劝阻以撒,我应该感谢他的。但是,又有什么用?最后,他让自己的声音沉没在无声中,就像此刻他的脸,沉没在彩绘玫瑰窗透入的阴阴雨色中。他最终选择了袖手旁观,为了自己的利益。
我知道,他乐于看见我跟胡安的婚约取消。他不能坐看家族中的另一名年轻男性,权力在他之上。
我忍不住开口:“主教大人,祈祷真的有用吗?”
他动了动嘴唇,但还是没说什么。
我走近一步,“为什么那一晚,我拼命地祈祷,却没有人来救我呢?
他不说话。
我微笑:“对不起,让你为难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就像我不喜欢你一样。对你来说,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在眼前跟别人交合,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吧。”
他眼中闪过痛苦。我感到自己戳中了他的痛处。我突然有种莫名的隐秘快乐,我想在他的伤口上,蹂躏出鲜血,让它开出赎罪的鲜花。而我,默默躲在自己的痛苦后面,等待着采摘沾染他伤口之血的恶之花。
我感到自己充满了恶意,只想要刺激他,让他更痛苦一些。
我细声细气地说下去,“也许,你还想取代对方吧?你希望,跟那个人交合的,是你自己。只可惜——我们高贵神圣的大主教不可以。即使是想象,也是罪过,必须要靠鞭笞自己的肉体才能净化这样的罪行。”
他别过脸。我注意到,他的手已经慢慢捏成拳头了。
足够了。既然我无力反抗以撒,那么在这里对米迦列冷言相向,又算是什么?
在我们这个礼崩乐坏,享乐高于一切,罪行可用赎罪券来消弭的年代,神职人员跟男人、女人有肉体关系,养情妇,有私生子,娈童等等,在整个欧罗巴大陆都不算什么新闻。尽管大部分人都恪守信仰,虔诚信仰上帝,但部分人发生这种事,早已不稀奇。更何况,米迦列是教皇的私生子,没有人会对他的道德操守有过高要求。
这样一想,我突然对他产生了些微弱的敬意。
无论是国王,主教,还是公主,侍女,我们全都是政治动物。在国家与国家、个人与个人之间的棋盘上,被挪来移去,半点不由己。如果可以,米迦列更愿意脱下教袍,在马背上驰骋吧。战场上,男人们一手持剑,一手捧着圣经,祈求鲜血铺出一条通往天堂的道路。
我什么都不再说,只是将手放在自己胸口,那里藏着三根野天鹅的羽毛。那是我在这个国家所拥有的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我用这个姿势,与不言不动,默立如雕像的米迦列擦身而过,慢慢走出去。
那天晚上起,我开始发高烧,在床上躺了很久。尽管浑身难受,但是我在冥冥中感到快乐——小时候我的身体极好,即使淋雨也不会生病。但是否,天父最终听到了我的呐喊,提前结束对我的考验,怜悯起我来,安排我生病。这样,我就再也不用去见以撒了。
我默默地在心里数着日子的过去,只盼望着这病能够再长一点,再长一点,只盼望着能够早日收到小哥哥的消息。为此,我偷偷将以撒命人送来的药倒掉。有的侍女阻止了我,但有的假装看不到,只默许了我的小小挣扎。对于后者,我心存感激。
在我心底,还有个潘多拉的盒子。早日见到小哥哥,是我最后的希望。